第74章 難掩
“但那個懂我的人終究……她終究也要離我而去……沙院長得了淋巴癌, 擴散全身。你知道麽?我從監護室的小窗口看她……一個又瘦又小的老太太就那麽了無生氣地躺在床上……進去探視的時候,我告訴她,我會辭掉上海的工作, 回南充陪她……”
“她沒有同意吧?”
“嗯……我沒想到她說話還是和從前一樣中氣十足,她趕我走,她說:‘你當我是什麽孤寡老人沒人照顧呀?陪在我身邊的哪個不比你機靈, 不比你貼心’。我想想也是啊……沙院長她不是普通的母親, 她養育了那麽多的孩子,大家都排着隊回報她呢, 根本不差我一個……她對我的意義,遠遠大過我對她的……”
“傻女人,欺騙自己和欺騙別人是一樣的道理,這不會讓你覺得好過。”
“小家夥翅膀硬了?幹嘛好端端罵我傻……”
“這不是罵, 是心疼。其實你心裏都明白的。”
“明白什麽?明白她只是不想拖累我麽……”沙九言滾燙的眼淚順着她的臉頰滑入路鹿的脖頸, 頃刻冷卻,化作勢不可擋的寒意,“我來上海十多年了,回南充的次數卻屈指可數……我不想往回看,那裏有我抗拒的黑暗的過去,所以就連在那的沙院長和共同成長的夥伴都被我一同抛卻了。早幾年回去的時候,沙院長知道我很愧疚,她沒有安慰我,只是說:‘你在往前走,我不也在往前走嗎?大家都有要做的事,不必要時時刻刻綁在一塊。我還不知道你麽?你在上海如果過得糟糕,你就不會留那兒十年了’。”
沙院長,謝謝你。
我不認識你, 或許往後也沒有機會認識你,但你為這些孩子所付出的已經無法用偉大來涵蓋。
我想,你一定像了解沙姐姐一樣地了解每一個孩子,所以他們才會将你當作親生母親來回報。遇到你是轉機,沙姐姐會越來越好,希望……您能和我一起看着她越來越好……
淚水堵住了胸口,但路鹿不會讓它們繼續上湧噴薄,往後她要做陪着沙九言的比沙院長更堅強的親人。
不厭其煩地一遍遍捋過她的頭發,路鹿又輕又軟的嗓音如一支撫慰人心悠揚的老調纏繞沙九言的耳畔——
“哭出來便不要再害怕了……沙
院長會在,我也會在……”
“誰在乎你在不在啊!”沙姐姐的老毛病又犯了,熟知她性格的路鹿付之一笑,将她抱得更緊了。
眼淚是流不盡的,正如未來屬于她的那份美好,也是盼不過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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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廳的吊頂燈是早年間流行的水晶流蘇款,富麗堂皇。摟着懷裏的人兒仰靠在沙發上,路鹿視線所及恰好就是刺眼的燈盞,看得她眼暈一陣強于一陣。
合上眼,光暈不知是殘餘視網膜還是腦海之中,總揮之不去。路鹿索性低頭癡望起懷中人小巧玲珑的發旋。兩人纏繞的酒氣裏仍能聞到混雜其中淡淡的檸檬香皂味,路鹿深吸一口氣,不禁發自內心地微笑。
幽幽淺淺的呼吸聲如掠過無垠湖面的幾縷清風,帶來的一定比帶走的多。
帶來的就譬如沙姐姐哭掉了的假睫毛,蹭在她的襯衫上正戳着她沒有罩罩保護的中心地帶,癢得路鹿直想旋轉跳躍。最糟的是沙九言趴在她胸口的位置剛好壓住了假睫毛大半個“嬌軀”。路鹿捏着假睫毛的一端卻死活拽不出來。
她歪着腦袋偷看沙九言蹭花了一大半妝的睡容,另一邊的假睫毛也岌岌可危地只挂了一個角。
這樣極其狼狽的沙姐姐在她眼中仍是好看的,尤其她本身睫毛就很濃密纖長了,根本不需要刷睫毛膏或貼假睫毛呀。
調皮的念頭一起,路鹿便付諸行動地擡起食指撥了撥沙九言茁壯可愛的真睫毛,軟軟刺刺的手感讓她克制不住地多逗弄了會兒。在這過程中沙九言的眼皮一動未動,看來真是哭得倦了,睡得很熟。
既然如此,路鹿也就可以安心脫身,處理胸口處瘙癢作祟的假睫毛了。
小心翼翼掰開沙九言揪着她衣角的手指,這女人喝醉酒就跟初生的小嬰兒似的又嫩又軟,對世界充滿了陌生和畏懼,只想賴在媽媽的懷抱裏。
這麽一想,路鹿覺得自己還挺了不起的,小小年紀就能用母性的光輝籠罩想守護的人。
路鹿一手扶着沙九言的肩頸,一手托着她的腰把她放倒在沙發上。眯了眯眼,接下來……
咳咳,接下來……她當然沒有圖謀不軌的意思啦!!
不作他想地幫沙九言脫了拖鞋,路鹿把那一雙誘。人犯。罪的美腿擺齊在沙發上,幸好沙發夠長不至于讓她窩得太憋屈。
但離開溫暖舒适的懷抱後,沙九言還是“水土不服”地擰起了眉,手指四處摸索,抓住了沙發套邊,又渾然發現手感不對,嫌棄地丢開。
這一系列動作卻又都是在無意識中完成的。機靈的路鹿掃一眼室內,将和她衣服材質相類似的布藝燈罩從沙發側面的小臺燈上摘下。
某潔癖患者果然沒有讓燈罩染上灰塵,路鹿用紙巾再抹過一遍,小心地塞她手裏。也不知是不是真把燈罩當成路鹿的襯衣了,沙九言蹬了蹬小腿,總算心滿意足地昏睡過去。
長出一口氣,伺候完她家沙姐姐,路鹿去了趟洗手間。
對着半身鏡一照,沙九言幾乎整一個妝都糊在她的胸口,還有一些粘噠噠的不明分泌物。說是說不明啦,但路鹿心中也有數。
摘掉了撓她癢癢的假睫毛,路鹿覺得呼吸都逍遙了許多。雙手合起,掬了兩把清水往臉上潑,她有想過替沙姐姐洗澡卸妝什麽的,純粹是本着讓她舒服的念頭,但這樣做又确實有趁人之危之嫌。
故而,她借着洗臉的短促時光好好思忖了一番,決定今晚就将就着把沙姐姐晾沙發上了。
未免對方着涼,路鹿拐了個彎準備去卧室給她拿條被子或毯子。
同樣是冒犯,這一種已經是她想到最為妥帖的處理方案了。
因為是兩居室,想必用作卧室的應該是朝南的房間。
順着這個思路,路鹿打開房門朝內一探,果然還是這家原來的主人花裏胡哨的裝潢風格,但大床上擺了一圈各式各樣的毛絨玩偶,又着實顯露沙姐姐的生活軌跡。
光着腳的路鹿沒發出什麽聲響就來到了其樂融融的“萌物之家”。揪起上半身挂在床邊的一只大垂耳兔,路鹿戳着它外凸的大板牙用氣音控訴着:“你們怎麽這麽好福氣!我也想跟沙姐姐睡覺!”
說完她又捕捉到其中的bug,反口道:“是只能我和她睡覺!等她同意我爬上她的大床,我就把你們通通趕走,怕不怕?”
垂耳兔兩顆水葡萄似的黑眼珠一瞬不瞬盯着她,似是不解,又似是嘲弄。
路鹿被它看得有些心虛,一甩手将它扔回了床上,砸在另一只俏皮可愛的豎耳兔身上。
随意蹭了蹭褲腿,路鹿自覺不是小心眼的人,但誰叫這床裝滿了玩偶都沒有人睡覺的地兒了,她和這些小東西可不就是有你沒我嘛!
扭過身體正想去衣櫃裏找毯子,路鹿剎那間卻被床頭櫃上的東西攫住了視線。
那不是?!
三步并兩步地趕上前,路鹿舉起這只暌違已久的小黑頭盔,卻不小心蹭掉了蓋在頭盔之下的另兩樣小物件。
清脆的和暗啞的兩種截然不同的落地聲,揭示了它們截然不同的材質。
不必彎腰去拾,憑着路鹿架上眼鏡超然的視力已然看清,是紫水晶手鏈和她折的馬桶。
把馬桶和手鏈重新擱進頭盔,一件或許是巧合,兩件或許是無巧不成書,三件……那只能解釋為沙姐姐有心收藏……
這三樣東西通通與她有關,尤其是紫水晶手鏈,這份璇姐送出的答謝之禮,想必璇姐也告訴了沙姐姐禮物背後的含義——屬于她們的生日石。
穿針引線,這一次所隔山海,但追溯本身仰賴的便是情之一脈。從時光長廊的這一頭伸向無數個靜谧獨處的夜裏,沙九言是如何珍而重之地把頭盔攬于懷中,靠坐床頭思考她們之間種種故事的……
要還原那樣的心跡其實輕而易舉,只消看一眼床頭櫃的擺放位置以及床上玩偶騰出的供人睡覺的空間,路鹿就知道她把她送她的東西放在了睡前觸手可及的地方。
試想想,正常人誰會時時捧着個大家夥把玩?更何況沙九言喜歡的不是可可愛愛、活靈活現的小東西嗎?
沙九言,若不是你醉了,我一定不顧一切地去懷疑你引鹿入室的真正意圖。
你是個領地意識很強的人。
你讓我進你的家門,游走你的空間,聽你訴說落了灰的往事……
你窩在我的懷裏,揪着我的衣服,流着流不盡的眼淚……
其實你對我一直都有感覺,對麽?
這感覺像極了冬季伫立在半陰半陽的日頭下,照到的部分溫暖快活,沒照到的部分凄冷黯然。路鹿一時不知該做何表情。
只有一條線索不容忽視,此刻充溢路鹿心中的并非對對方明明心裏有她卻始終不肯松口接受的不甘,而是滿滿的疼惜和眷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