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絕境
自那個女人離開後, 母親的精神時好時壞。
精力不濟時,如瀕臨垂死的魚兒恹恹地躺着,胸口的起伏是生存唯一的信號;精神亢奮時, 如躁動難安的夜枭整宿整宿地哭泣哀嚎,恨不得耗盡最後一滴血淚。
母親病了,或許已經病入膏肓。
她恨自己的無能為力, 無數次提起勇氣想向鄰裏求助, 卻在他們閑事莫管的眼神中望而卻步。
其實後來,等沙九言再大一些, 她才領悟母親的消極和厭世一直在某種程度上影響着她。沒有誰天生被人孤立,是她們自己甘願活成孤島。可惜的是彼時的她無法為母親舔舐傷口,潰爛和死滅始終糾纏着母親,将她拖入一個沒有光明的深淵。
沙九言日後常常苦笑, 幸好她沒有母親病得那麽重……
未來的某一天, 她會等到屬于她的救贖吧?
。……
最終,女人撐着日益羸弱的身子骨,果真去市場買回了螃蟹,竟還順利将它們弄熟了。
要知道,在此之前女人沒有任何一次堪稱成功的做飯經歷。
其實她是有天賦的吧,只是從前不肯投入、不肯努力。
女人望着餐盤裏橙紅橙紅的螃蟹,露出暌違已久的欣悅笑意:“小語想吃大閘蟹,我給她做好了。我還是有點用的,并不是一無是處的廢人。只要我想,我是能當好一個媽媽的,對麽?”
女人的目光并不在對面的女兒身上,可沙九言還是哽着喉嚨拼命點頭。
她好想好想告訴她的母親,她不求別的, 只要母女相依相伴,做彼此的精神支柱,她們的未來一定會好起來的。
但當時的她沒能将心意拼湊成完整的句子,日後她也曾懊悔過,如果她用足夠分量的話語挽留,結果會不會全然不同?
“看我,說這些幹嘛呢。”不知是不是受到下廚順利的鼓舞,女人的情緒比之前幾天好轉許多,一笑再笑,“來,我給你剝蟹肉,別放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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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來吧。”沙九言怯怯地伸手,被母親輕輕拍回。
“小語乖,你還小。剝螃蟹容易傷到手。”縱使只是片刻溫柔,對久未感受過溫馨家庭氛圍的沙九言來說是多麽難能可貴。
她一瞬不瞬注視着母
親,眼眶裏蓄起的水汽卻倔強地不肯凝結成霧。
她怕一個不争氣地眨眼,淚水糊了眼睛,所有美好的呈現都将轉瞬傾覆。
然而殘酷的人生告訴她,留不住的終将逝去。
酸澀的眼睛已強撐到極限,極限過後是假象的轟然崩塌。
女人溫柔的面容如分崩離析的畫皮片片凋落,取而代之的是不可違逆的歇斯底裏。
對于精神受困的人而言,一處小小的不順心都可能引爆心中的情緒炸。彈。
女人和螃蟹較勁,較得忘我,較得瘋癫,較得鮮血淋漓,較得萬劫不複……
連一只螃蟹都要和她作對麽?!
她攥着拳頭死命砸蟹殼,為什麽那麽牢不可破呢?!
這就是她的宿命吧?!
殊死抵抗又如何,不過是鬧劇一樣的困獸之鬥,她真的不想繼續下去了,不想繼續活得像個笑柄……
沙九言沖上去抱住了她,緊緊纏着她,想要成為她在這個致郁的人世間最後的依戀和寄托。
沒有溫度的懷抱,誰都無法提供熱源。兩人禁不住地戰栗着,戰栗的頻率逐漸趨同,可彼此的心念卻無法遏止地朝着相反的方向奔馳而去。
過了良久,在女兒的安撫下,女人好似沉靜下來了。
她去廚房沖淨了手上或幹涸或湧動的血跡,取了把剪刀折返回來。
她沒再開口,其實大多時候她都像現在一樣安靜,安靜得近乎祥和和永生。
女人笨拙地用剪子剪開蟹腿,露出裏面雪白雪白的蟹肉。因為施力不得法的緣故,螃蟹肉被她絞得稀碎,有條狀的、絮狀的,片狀的,形态各異。但沙九言萬分珍惜,混着眼淚鼻涕小口小口地咀嚼吞咽,仿佛正在進行某種虔誠的儀式。
女人手上破皮綻開的傷口還在汩汩冒血,她沒去理會,就像根本沒看到這刺眼奪目的鮮紅一般。
過了整整兩個小時,三只大閘蟹終于通通喂進了沙九言的肚子裏。
女人心滿意足地笑起來。
沙九言小心翼翼地跟着笑,不顧臉上斑駁交錯的淚痕正在逐漸脫水凝固。
。……
飯後,雨未停。
陽臺上,不再是孤影一只。
女人坐在了女兒方才坐過的板凳上,瘦削的手臂将女兒攬在懷裏,颠颠的節奏仿佛前後輕晃的小木馬。
偎在并不柔軟也不溫暖的懷抱裏,睡意昏昏沉沉向她襲來。
沙九言到底還是個孩子,哭得倦了,晃得适意了,體力不支就快合上眼睛。
“小語,我對不起你。”女人的嗓音又低又啞,原本是催人睡眠的,沙九言卻一個激靈翻身面向她。
草木皆兵,眼皮不再難分難舍,沙九言瞪圓了眼睛警惕道:“媽媽,我不怪你。我們在一起就好了。”
從死寂中破土而出的頑強新生在女人灰暗的眸子中躍動起來,逐漸塗抹上鮮活的色彩:“是啊,這段時間我過得好辛苦呢。幸好還有小語在,只要你在,我就覺得再辛苦,我也能挺過去。”
沙九言柔軟的小手拂上了女人消瘦的面頰:“媽媽,再等我一下吧。等我長大了,我會照顧你,讓你每天都能開開心心的。”
女人擡起冰涼布滿創口的手覆上女兒的手,牽引着它來到自己唇邊,拇指可以感受到唇角的提拉。
嘴唇翕合間,吐出了當下她對女兒的承諾:“嗯,我會等我們小語的。”
窗外的雨,終于停了……
可雨後永遠等不來連接未來的彩虹……
。……
“沙經理?”
“沙經理?”
“沙經理?你還好嗎?”
如同陷入泥沼忽然被人連根拔起,沙九言只覺得口鼻間盡是鹹腥的泥土氣,難受得直想憋氣,憋氣得大腦缺氧。
一系列的負面反應讓沙九言忍不住扶上額角,她勉強笑笑,對電梯裏喊她的人道:“我等上去的電梯,你們先走吧。”
掃了一眼手機鎖屏,沙九言有些吃驚,一個晃神就晃過了下班的點。
足見這件事對她的影響力,直至今日仍是不可估量……
來來去去,電梯不知道運了幾趟人,沙九言更不知道有多少人對她呆立在這表示困惑。
她終于按了上行鍵,電梯晃晃悠悠來到這層接上她。
密閉的轎廂很難不叫人繼續沉淪。
她想,在兩位母親這段凄恻又壯烈的感情中,唯一被犧牲的人恐怕是她吧……
說好的有我在就能挺下去呢?
說好的會等我長大呢?
她告訴自己嶄新的人生已經開啓,但她始終忘不了那把剪碎螃蟹殼的剪刀是如何剪碎小小年紀的她曾暢想過的那個關于未來色彩斑斓的夢的……
親眼目睹自己的母親形容枯槁、了無生氣地躺在床上;親眼目睹她腕間的鮮血凝結成漆黑的封印;親眼目睹那只浸在血泊之中的剪刀還咧着口嘲笑這無趣的世間。
從此,她活着,卻常常茫然不知為何而活。
或許是她不願像兩個母親一樣不負責任。
可惜她仔細想了想,她其實并沒有需要負責任的對象。茕茕孑立,無依無靠。
慢慢地,她有些理解母親逗留人間最後的心情了。人活于世,總會生根發芽幾條牽絆,但倘若最粗壯最堅韌的那條被扯斷了,其他的那些根本不值一提。
她對母親而言,大概就是這種不值一提吧……
事過境遷,她卻始終沒有原諒或釋懷的打算。
她的兩個母親都有選擇的餘地,可一個騙一個,一個又繼續将這種欺騙加之于最無辜也最無助的她身上。
這不公平。
縱使遍地人情冷暖,多少人在磨折中妥協求饒,就會有多少人奮起吶喊“這不公平”。
她撫過她的頭發,做過她愛吃的大閘蟹,給過她一個又一個美好幻象。
最後,她親手送她去往了一個沒有親人,顧影自憐的未來。
很好,她解脫了,而她……
又該何去何從?
。……
“哔——”電梯門應聲而開,頂樓到了。
散碎一地的傷感算什麽?
她收拾整理過很多次,這次也不例外。
微微勾起唇角,付之輕蔑一笑,做回那個所向披靡、堅不可摧的沙九言一點不難,不是麽?
把文件抱在胸前,沙九言緩步來到江總的辦公室前。就是不知道耽誤的那會兒江總是不是已經下班回家了。
沙九言是怎麽也沒料到,辦公室的門虛掩着,飄出一連串并不符合那個撲克臉的歡聲笑語——
“啊——張嘴呀,我喂你。”
“不吃不吃,我想吃廣式那口味的,路鹿這做的什麽呀,四不像。”
“诶喲,人家給你做就不錯了,挑三揀四的!你不吃我自己吃。”
“你吃獨食太過分了啊!”
“是你自己瞎挑嘴的……”
“你用嘴喂我,我一定吃得比誰都香。”
“……”
不是路鹿的聲音,是江總和別人麽?那樣的親熱情切的口吻……
心亂如麻,沙九言克制不住地探出視線,從房門的夾縫往內看。
她的人生中已經有太多畢生難忘,且幾乎每一樁都是消極的、負面的,這次竟也難逃這個悲劇的定律麽……
遙遙望着。
辦公室裏,暖色的燈光映着暧昧旖旎的角落,如同揚起四周黃澄澄的細沙,飄舞翻飛,無形之中包裹着一段不為人知的風流韻事。
作者有話要說:各位莫擔心哈,突破馬上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