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堕入過往
“大恩不言謝哈。”有同事過來豪邁地拍拍她的肩膀。
路鹿抿唇笑笑。甭客氣, 反正你就是順便的。
“我也不言謝,我都懂的,多吃幾個就是最好的感謝方式。”有同事三處開弓, 嘴裏叼着個,雙手還各拿了兩個。
路鹿笑容漸失。不,你不懂!
待大家都分到了自己的份, 吃得正歡暢時, 路鹿悄悄把許如依招呼進茶水間。
路鹿誠懇請求援助:“這些,能麻煩你, 帶給,沙經理嗎?”
她頗有心計地挑了自認為最憨态可掬的三只小兔子給沙經理,一只奸。笑,一只嘟嘴, 一只瞌睡。
不過倘若她自己去送, 她真不敢想對方會作何反應。畢竟沙經理好像已經為她插手桃園的事生她氣了诶……
一陣哀怨,路鹿垂下腦袋扁了扁嘴,試着安慰自己。
即使是牆壁和塗料這對好拍檔,剛開始抹在一塊兒肯定也各自別扭。她們需要磨合期,她一定會找到适宜彼此共存的界限,讓沙經理能毫無負擔地接受她的關懷照料。
許如依沒有伸手接過盤子,反而露出些許為難之色:“怎麽讓我去送啊?你知道的啦,我一看到沙經理就怕嗖嗖的……”
“我、我也是啊……”路鹿邊說邊撩起襯衣袖子,搓褪了一手的雞皮疙瘩。
“是這樣嗎?可我看你們每次相處都很自在,就像老朋友似的。”許如依狐疑地說出自己的看法,能和沙經理互開玩笑什麽的,是她夢寐以求卻遙不可及的事。
诶?
路鹿從未想過自己和沙經理在別人眼裏竟然如此融洽?
路鹿略顯糾結地舔着嘴唇:“沒有,其實我每次, 看、看到沙經理,都會腿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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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我也是啦。”許如依感同身受地點頭,就跟小時候見到老師似的,明明沒犯什麽錯,但就是莫名惶恐。
路鹿想,雖然她的腿軟和許如依的本質不同,不過能引起對方共鳴的就是好腿軟。
義字當頭的許如依見路鹿表現出真情實感的畏懼來,沉重又故作輕快地拍她肩頭道:“那我就幫你這個忙了。”
言罷,她端着點心碟子往外走,一步一步穩中帶怯,頗有壯士一去不複返的悲壯。
。……
自許如依進去沙九言辦公室以來,路鹿一直東摸摸西摸摸,裝忙裝得一刻不消停。
一雙小蹄子溜溜達達,一會兒跑去清打印機的卡紙,一會兒湊前詢問同事對叉燒包的評價,一會兒縮回座位上埋頭電腦敲敲打打。
實屬無奈,她怕了沙經理那雙看破一切、意蘊複雜的眼眸。
此刻的“對視即去世”相較于初見時的驚為天人,更添了彼此相處中的無形羁絆。沙九言在她心目中的形象日漸立體和豐滿,也正因如此,她不敢看她,不敢掐滅心底那一簇屬于她們的星星之火。
陷于情緒的泥淖時,需要有人搭把手或撐一支竹竿過來。
而許如依正是這個好心人,進去前憂心忡忡,出來後神采奕奕:“嘿!我搞定啦!佩服我自己哦,感覺和沙經理對話越來越淡定了。可能是上次一起拜訪客戶的時候,沙經理對我還挺溫柔的。”
誰說不是呢?她比許如依享受到了更多來自沙九言的溫柔,也更難掙脫她無心之中給她設下的這座溫柔牢籠。
路鹿壓下心事,故作尋常地問:“她吃了麽?”
“吃了呀,沙經理說很香呢。”許如依有些不解,直接從窗戶這邊就能看到的事,何必多此一問,但她還是把經過解釋了一遍,“沙經理還說三個她吃不完,問我要不要。我說我吃過了,而且外面還有剩。”
這是小路特地留給沙經理的,她再怎麽白目也不可能毀人心意。
“唔,吃了,就好。”路鹿橫過身子,不再緊繃,把手臂挂在椅背上,一派閑适。
她的本意也就是想沙經理吃點點心墊墊肚子。這女人不好好照顧自己,把身體熬垮了,誰賠她一個活蹦亂跳的……
诶诶!一不小心就想遠了……咳咳,活蹦亂跳的上司,沒錯!按照這個思路走才是正确的。
在路鹿掰正四處亂竄的小心思後,看見許如依神秘一笑:“對了,沙經理讓我轉達一下謝意。雖然我沒跟她說,但辦公室裏這麽大動靜,她肯定也知道是你做的叉燒包啦。”
謝意麽?
不用意外,這女人一向都是公私分明的,公私分明得有時近乎鐵石心腸。
但不管哪一部分的她,在路鹿眼中就是沙九言最好的樣子。
路
鹿不由自主染上些許笑意,甜甜的,糯糯的,美好純澈。
許如依怔住又回神,這就對了嘛!
小路萌萌的嗓音就應該配上可愛的笑臉,多讨人喜歡一孩子,平時就應該多傻樂傻樂!
。……
下班前,沙九言整理了一稿關于割接後重要客戶客情關系維護狀況的彙總。
她拿着影印好的資料來到電梯間,準備上樓找江七瑾彙報。
“啊,沙經理。”比她更早過來等電梯的是同部門的兩個女生小趙和小秦,見到她都是誠惶誠恐、畢恭畢敬的樣子。
“沙經理,我和小秦去跑客戶。”絕不是早退啊喂!
沙九言揚了揚纖細秀麗的眉形,笑意映在眼底:“你們上午給我發過微信,我還記得。”
兩人不約而同松了口氣。
“哔”的一聲,她們等的下行電梯來了。
“路上小心,我等上去的電梯。”沙九言向她們小幅地揮揮手。
“謝謝沙經理。”小秦挎着小趙的胳膊一起走進電梯。面對上司,只有互相扶持着才不顯局促。
兩人都沒有主動摁上關門鍵。
在電梯門自動運轉起來,将合未合的那一剎,沙九言聽聞她們聊起小家夥的秘制叉燒包。
“你不是成天嚷嚷着要減肥麽,剛才看你一口氣吃了兩個。”
“不能怪我哈,誰叫小路手藝好,味道太絕了。”
“那倒是,小路這麽小就這麽賢惠。我在想我三十歲之前能不能學會做飯……”
“去你的,你三十歲之前釣一個會做飯的男人還比較可能。”
兩人的嬉笑怒罵聲逐漸渺遠,超過了沙九言聽覺的射程範圍。
只剩她一人……
沙九言頰畔的笑意就此冷卻下來,無可救藥地降溫、降溫,直至冰點以下。
多久了?
多久沒有人親手給她做東西吃了?
路鹿……
你做的叉燒包很好吃……
可為什麽我沒有嘗到溫情的滋味,反倒愈發寒徹肌骨呢……
行為已經脫離意識,野馬無缰似的,沙九言做出習慣性的自我護衛動作,雙手橫抱在胸前。然而這次失去了悠游和從容,她的指尖顫抖着不斷施力,逐漸按得血色全無,青白一片。
那個盛夏……
剛剛翻開扉頁,是腐朽,是傷痛,是不堪回首,攫住了她的全部呼吸,她要怎麽才能繼續展閱這本令人滿懷抗拒的記憶之冊……
她以為自己會永無止境地逃避下去,可舌尖上殘餘的鹹香與殘酷的過去左右拉扯着,将她送回那個蒙着厚土的日子……
直到現在,她才明白。
路鹿的出現是猝不及防,也是順理成章。
那個盛夏……
二十四年前的盛夏……
沉悶的屋子。
老舊的吊扇“噗嗤噗嗤”周而複始,像個消化不良的病人,發出令人厭惡躁郁的聲響。
敲打神經一般的電扇聲沙九言不想再聽,遂搬了小板凳坐到陽臺前。
然而迎接她的只是另一幕怆然。陽臺久未擦拭的玻璃窗上蜿蜒着幾道支離破碎的水痕,從水痕的縫隙間向外望去,房頂、街面、磚瓦被萬千雨箭射得殘破不堪。
夏季多雨本是常情,卻無意間與人的心事嵌合上了。景從不為人難過,人卻因景而殇。
那時的沙九言不過九歲,最是天真爛漫,将将推開世界大門的年紀。
在她探尋世界奧秘之前,陽臺落地門在她身後被率先推開。
沙九言略帶驚喜地回眸:“媽媽。”
小板凳因她的猝然轉身,發出刺耳的拖拉聲,卻又隐沒在雨水拍打窗戶的噼啪聲中。
她的母親,蒼白荏弱,裹在一塊與夏令時節不相符合的厚毛毯裏,拖曳着沉沉的步子來到她跟前。
她的母親,竭盡全力想要蹲下。身與她平視。她深知母親沒有那個氣力,自己踩上板凳,将小腦袋塞進對方懷裏。
女人輕撫女兒的發絲,極盡溫柔,遙望着漫天雨幕忽然展顏微笑:“小語,我還記得,你最喜歡吃大閘蟹。”
小語……
那是在她還沒有流落孤兒院,還沒有央求沙院長替她改名前的小名。九歲的她還不會拼了命、發了瘋般的想要逃離過去,但這一天其實已經離她很近很近。
埋在女人幹癟的腹間,沙九言皺了皺鼻子悶聲道:“還好啦,也沒那麽喜歡了。”
她知道大閘蟹是昂貴的食物,是從好遠的地方運過來的,如今的她們擔負不起。
“我給你做大閘蟹吃,好不好?”
“媽媽,我不要大閘蟹,我想吃街口的小馄饨。”
“那就給你做大閘蟹吧。”
“媽媽……”
“我這就換衣服去市場,挑最新鮮的大閘蟹。”
懷抱一空,失去重心的沙九言踉踉跄跄差點從板凳上栽倒。
等她跌跌沖沖地闖出陽臺,母親已經消失在房間盡頭。
沙九言顧不上擔心自己,因為她知道母親又陷入了某種偏執之中,狂烈到随時可能傷人傷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