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快給我吐!
酒店大堂側邊的公共洗手間外,沙九言倚在金絲雕花瓷磚鋪成的冰涼涼的牆面上,靜默等待。
整個大堂人跡寥寥,大概是參加宴會的賓客因為見不到孫老頭早都散去了。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涼意襲卷周身,但這樣的清醒度對沙九言來說将将好。
“啊嗚——”酒氣熏熏的女人打着呵欠從廁所出來,雙管齊下,兩只手把兩只眼睛揉得紅通通的,簡直可以原地拍一部《嗜血嬌娃》......
“沙經理。”絲毫不覺得自己這副尊容有何不妥,路鹿軟軟地喚着她。
“這麽快?吐好了?”沙九言虛扶了一把路鹿挽起袖子後光溜溜的手臂。
“唔?”盡管沒有醉實,但路鹿此刻的反應速度明顯遲了半拍,“沒有,我就是放掉點水啊。”
在重重酒意的浸染下,平日裏總是緊繃着的語言中樞松弛下來,路鹿說話也跟着順暢了不少。
沙九言忖了一忖,推着身手不那麽靈活了的路鹿回到了洗手間:“想吐就吐,別忍着。就算肚子裏盛着的是名酒,也別和身體過不去。”
“我沒有舍不得這些酒。”說了一半,路鹿面色一僵,“我,好像來感覺了。”
沙九言以為她是來了吐的感覺,一個矯健的旋踵打算奪門而出。
她是最見不得人吐的......稍微瞄到一眼,連帶着她也極有可能稀裏嘩啦......
孰料路鹿甩開步子鑽進了廁所隔間:“沙經理,你去外面等我吧,我還要多放點水。我沒有難受想吐還逞強,畢竟我就算不吐出來,也會尿出來啊……”
沙九言額上的青筋跳了跳,誰叫路鹿說得沒毛病,話糙理不糙......
“那我先去車上打空調,你應該還記得停車的位置吧?”
得來路鹿釋放後暢爽的回應:“好!!”
Advertisement
在空蕩蕩的洗手間上空不斷回響......
......
平常的小鹿同學記憶力值得仰賴。
醉酒的小鹿同學記憶力......好得發指!
即使下錯了電梯,哼着小曲閉着眼睛順着肌肉直覺,在黑暗幽深的停車場七拐八繞,路鹿不費吹灰之力就鎖定了沙九言的座駕。
大長腿一跨坐進車裏,涼爽的空調風對着吹,路鹿逸出一聲舒适的喟嘆。
然而由于沙九言大開着兩邊車窗,外面的熱空氣争先恐後灌進來。
熱脹冷縮之下,嘆息的尾氣無縫銜接着一聲華麗而隆重的酒嗝。
“嗝——”
一旁的沙九言以迅雷之勢将出發前路鹿拎過來的藥袋清空,略顯粗魯地怼到她嘴邊。
速度之快,再度無縫銜接上華麗而隆重的酒嗝那打着顫的尾音……
路鹿順了順胸口,看一眼大咧着口滿懷譏諷的藥袋,又看一眼神情肅穆嚴陣以待的沙經理......
“剛才在洗手間裏,我還想,沙經理對我好溫柔呢,一直勸我吐出來會舒服一點。原來搞了半天,你是怕我吐在你的車裏......”路鹿氣咻咻地控訴,兩腮一鼓一鼓的,像只被人揪在手心的小河豚。
她以為的關心不過是鏡花水月,是空中樓閣,是一拈即滅的幻象,是一觸即破的泡影......路鹿扶住額頭,她大概真的是醉了,甚至醉得還挺詩情畫意?
對比自己的醉酒體驗,沙九言不得不承認路鹿這副表現根本不像是喝高了,舌頭靈活,思路清晰,比清醒的時候更難應付。
但被識破了她也不顯慌亂,理理發鬓坦率道:“你應該看出來了,我有潔癖。所以待會兒路上你如果忍不了,就吐在袋子裏吧。”
沉寂了片刻,路鹿将雙手枕在腦後,無端端惆悵起來......
恰恰是因為對方給的适度,才凸顯她求的過量。作為上司,其實沙經理已經很夠意思了。她帶她出席酒會,卻沒有提出任何要求。
她是個有野心、有謀略的人,來之前她就準備好了ABC三套計劃,但自己究竟在不在她的計劃內?
事實上無論在不在,她都不該任由一枚捉摸不定的小棋子在劃定得方方正正的棋格上四處亂竄。她是成竹在胸還是對事态發展壓根沒所謂呢?
想得越多,想得越深,沙九言對她來說就越是一個無法割舍的存在......
無論将之定義為糾葛還是羁絆,它都是相互的——
沙九言悄無聲息地注視着瑩白的車內照明燈下路鹿那張同樣瑩白的側臉。
空氣中的塵埃在空調風的吹拂下漫無目的地打着旋,就在路鹿的額頭上方,将她不甚分明的表情切割得更加細碎不可分辨。
常說兩人之間最痛苦難捱的是相顧無言,最難能可貴的也是相顧無言。
沙九言其實挺喜歡甚至是享受這種安靜的,但當她看到小家夥越皺越緊的眉頭時,似乎有什麽不經意地掠過心頭,讓她忍不住開頭打破這就快與天地融為一體的沉靜:“怎麽了?很難受嗎?”
“唔,我是有點醉,但我沒有想吐,是真的!”路鹿條件反射地坐直身體,就差伸手起誓了。
證明自己想吐很簡單,只要吐出來就好了;但如何證明自己不想吐,自诩聰明伶俐的路鹿也一時失了頭緒......
沙九言看她這副癟着小嘴泫然欲泣的小模樣,不禁自我反省,看看都把孩子逼成什麽樣了?
難道要摁着她的脖子硬給她摳出來嗎?然而這本身就是個悖論,即使路鹿在坐車前吐過了,也未必不會在坐車時再吐一次。
“抱歉,我只是沒想到你比我還能喝。按照自己的酒量作為标準,我難免會擔心你撐不下去。”路鹿今天灌下的酒是沙九言幾次酒局相加的量。
纏綿酒精是很糟踏身體的,這一點沙九言深有體會。時代在進步,酒桌文化也将逐漸退出歷史舞臺。不過,至少在現時現日,能靠酒解決的問題她一向懶得做第二種嘗試。
還在那委屈着的路鹿欲語還休地眄了她一眼。
“我只是擔心你飲酒過量,在出發前是誰說過要有節制的?”拒絕吃餅幹的時候倒是說得振振有詞。
“我也想有節制呀。”喝大發的路鹿萎頓之中又帶點狡黠,打蛇随棍上什麽的信手拈來,她把嘴巴噘得老高,一腔委屈跟抽水泵似的往上湧,“我還不都是為了你嘛……我想着我把所有你能接觸到的酒,全喝完了,你不就可以避免喝酒了嘛?你呢?你就只擔心我吐髒你的車......”
沙九言馬上想起來剛才在孫老頭那裏,阿木管家給她斟了酒後被路鹿一把奪過,護食一般地呵斥:“不許喝!”
那神情姿态要多兇有多兇,像只被動了心愛的奶酪吱哇亂叫的小耗子。沙九言只當她小氣那一杯酒,卻原來路鹿護的不是食,而是她麽?
“你還記着我經期的事?”沙九言眼裏倒映着漫天閃爍的星芒,盡管她們明明身處看不到夜空的地下停車場。
“你不剛問我借過衛生巾麽……”路鹿搞不明白究竟是沙九言記性差呢還是她眼中的自己記性差。
“是我用詞不夠精準,我所說的‘記着’不是簡單的‘記得’,或許歸為‘記挂’更妥當。”同款的瑩白照明燈,映上沙九言的面龐竟是明眸流轉、巧笑嫣然,她放軟了語調,仿佛在路鹿耳畔輕喃,“小鹿,謝謝你的用心,你幫了大忙。”
沙九言喜歡借酒談生意,但她不喜歡喝酒這件事本身。甚而她讨厭諸如頭暈目眩、胃袋翻滾、神經麻痹之類一切随酒精而來的後遺症。
她讨厭被酒支配,卻一再被酒支配,直到......
她的視線悠悠而落,重又給路鹿做了一次容貌側寫。從懸浮上空的飛塵,到飽滿的天庭;從遮住半張臉的眼鏡架,到鼻翼上的小絨毛......
小家夥似有所覺地伸了記結實的懶腰,含着一泡淚迷瞪着眼說:“道謝要用實際行動,才有誠意。”
“哦?那你想要什麽?”沙九言揚了揚眉。
路鹿的小腦袋一點,向自己這一邊的車窗撇了過去做思考狀。
遲遲沒有等來回音,沙九言看了一眼手機,總不能在這幹耗着吧?
于是她探出身體一瞧——
好麽,繼續方才如筆觸般流暢的視線撫觸。從小家夥鼻翼上的小絨毛,到“呼哧呼哧”演奏小呼嚕而微張着的小嘴......
原來是睡着了。都說酒品看人品,那麽小家夥可能當真如她自誇的一樣軟萌可欺。
多像一只乖巧酣睡的小動物。
“那就先記賬上了。”沙九言的呼吸很近,拂在路鹿頰畔,癢癢的......
一邊替她系上安全帶,沙九言一邊略帶惋惜地想——
看起來可憐巴巴無家可歸,然而這是只早有歸屬的小鹿。
......
作者有話要說: 以後會恢複早晨更新的,請大家監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