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推秋千
好在路鹿這家夥還算争氣,耽擱了十多分鐘後兩人終于順利上路。
烏雲壓城風蕭蕭,悄悄點亮了道路兩旁高聳着的路燈。随着路燈蜿蜒着的是她們迢迢的歸家之路。
小摩托悠悠地在略有起伏的柏油路上一跳一跳的,讓沙九言眼中的路燈飄忽成一縷縷嗆人的黃色煙霧。
知道路鹿怕癢怕成那個德性,沙九言不敢箍得太用力,只是虛虛地做了摟腰的動作,卻無摟腰的實質。
放下一條腿撐着摩托等紅綠燈,路鹿不太滿意地牽引着沙九言有些涼意的手臂緊緊扣住自己的腰身。
白切肉貼上了紅燒肉,一冷一熱,一硬一軟。
哦嗚~~~這滋味兒!路鹿打了個哆嗦差點栽出車頭,随即便是分外熟悉又略有陌生的花枝亂顫:“咯咯咯咯咯!”
是的,鴨叫般的笑聲被雞叫般的笑聲取而代之......
“你真的可以嗎?”同情着總是做出錯誤選擇的自己,沙九言只剩最後一條底線屹立不倒,“開慢點,安全第一。”
其實路鹿已經開得特別特別慢了,以至于好幾個騎共享單車的上班族已經迎頭趕上。
這可能是摩托車最傷顏面的一次了。
“咯咯咯,你放心,不會摔車的。”
“但願如此吧。”
“咯咯咯,排除我這,個,不稱職的,騎手,坐摩托車的,感受,還好嗎?”
以指為梳順了順風中飄逸的長發,沙九言明白路鹿試圖通過聊天轉移注意力,這樣癢的感覺會淡化很多。
不失為一個好辦法。沙九言忖了片刻,才回答她的問題:“比起汽車相對密閉的環境,騎摩托車的确很開闊、很舒服。說不定今天之後我會考慮學一學,畢竟後座的人遇上你這麽一個前座也真是束手無策,車把手掌握在自己手裏才最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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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鹿聽得很認真,連笑也暫時性地止住了,只是好景不長,等到她發言時又被打回原形——
“咯咯咯,怕癢,這種事情,我也沒、沒辦法。但是,人家不都說,怕癢的,脾氣好,軟包子嗎?”
“哦?你是嗎?”
“咯咯咯,當然了。我軟萌可欺。”
擡頭望了一眼路鹿抖動不止的肩膀,沙九言終于憋不住跟着笑起來。認識路鹿以來,這是第一次沒有夾帶任何刻意成分的,純粹開懷的笑。甚至,放縱這樣的真情流露,沙九言對自己,也是久違了。
或許是因為路鹿每個句子前鬼畜的老母雞發語詞;或許是因為路鹿得意洋洋地把自己定義為軟萌可欺的軟包子;又或許是因為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路鹿給彼此營造了無需謹言慎行的談話氛圍......
其實發生了,大可不必按圖索骥。
兩人的笑聲融入擦着耳際呼嘯而過的風中,似乎連漫天厚重的雲層也為她們手下留情。
雨,還是沒有落下。風,卻愈發清新怡人。
路鹿驀地意識到,鋼盔下那快要咧到耳後根的笑已經不單單是因為怕癢的緣故......
......
矯健的小摩托七拐八彎繞着一片舊房林立的老城區走,搖搖欲墜的外牆皮在時緩時急的風中弱小無助,簌簌顫抖。
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路鹿又是擔心下雨,又是擔心沙九言進小區的那一段走夜路。她倒也不想想,在認識她之前的三十三年裏,沙九言有過多少雨裏來夜裏去的經驗。
身後的沙九言似乎被某個難纏的客戶絆住了,捧着電話頗有耐心地解答對方生意之外的私人問題。當銷售最鍛煉人的怕就是這7x24小時的不間斷服務模式。
路鹿不是故意偷聽來着,兩人這樣的間距,聽一耳朵也不過分吧?
不敢催油門,尤其是在過彎時,不僅要減至烏龜爬速,路鹿還會空出一只手繞到身後虛扶一下沙經理的腰。不知道沙經理有沒有過人的一心二用之力,總之路鹿不敢掉以輕心。
徐徐将車停到沙九言報出的小區門前。路鹿睜大眼睛看了一圈,裏面一排排單調的灰色居民樓雖不至于像剛才路過的老小區那麽破敗,但每一塊燈光映襯下嵌合并不緊密的牆磚連結起來,共同組成背後一段偷工減料的施工故事。
雖然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但路鹿也不是對上海每一個地段都了如指掌的,這裏據她觀察應該是拆遷房吧?
手頭不寬綽的住戶拿到了拆遷房一般選擇自己住,置了好幾處房産的住戶可能就會選擇轉手,因為拆遷房的房價根據質量不同,漲的也有,跌的也有,捂着不一定會帶來收益,索性解了套去做其他投資豈不更好?
“呵呵~不用客氣。”聽起來沙九言的電話有望在幾句之內結束,“一點小經驗而已,不必破費。”
“好,下次喝一杯吧,再見。”
沙九言倒是沒覺得有什麽,路鹿反而替她疲憊地喘了一口粗氣。
說起來沙經理真的是她見過的人中最有耐心的,無論是對她還是對客戶,似乎沒有任何事情能讓她煩躁氣悶。這幾天她也發現了,沙經理對下屬不可謂不高要求,但比起發飙掀桌,她更常采取的是高深莫測的凝視。
直到把人盯毛了,在心裏怒叱一句:陰陽怪氣的女人!
然後垂下高貴的頭顱,保證一定克服自身不足,填上指标缺口,如此雲雲。
“今天多謝你了,”沙九言扶着路鹿的肩膀從車上下來,“抱歉,不顧行車安全接了電話。”
“沙經理,很忙,可以理解。”冠冕堂皇的話說到一半,路鹿還是忍不住皺起眉毛提醒道,“但下、下次,最好不要。”
“其實剛才那個電話可接可不接,可馬上接可推延接。是一個老主顧向我咨詢在上海落戶的事,他的遠房侄子目前有這個需求。”沙九言不知出于何故主動向她解釋,讓路鹿受寵若驚。
“唔,之前有聽過,沙經理,是四川人。”
“嗯,念大學之前我在南充生活,來上海念大學,也在上海落了戶。你知道我為什麽跟你說我客戶的事麽?”
路鹿搖了搖頭。
“其實我大可等到回了家躺在沙發上定定心心回撥這通電話。只是我雖然舒服了,在客戶心理的作用卻大打折扣了。‘作用’這個詞有些涼薄呢,可惜生意場上即使有真情,也是從互相的利益滿足出發的。大部分拎得清的人都知道也遵循這個道理,別人幫了你的忙,你就得随時準備着回報。”
沙經理很少這樣長篇大論,可能是想言傳身教吧,路鹿猜想。
然而,壞學生卻只心不在焉地注意着沙老師疲憊的肢體動作。她又有意無意地把手肘支靠在摩托車的後備箱上,像一只飛倦了栖在顫巍巍的枝頭上小憩的候鳥。
那麽,是這份朝夕難停的銷售工作讓她受累了,抑或是她這個不成才的下屬呢......
路鹿從不認為自己能夠成為一個獨當一面的銷售。或許江也不這麽認為,她把自己丢進市場部這個最需和人打交道的部門不過是為了鍛煉她的口才吧?
路鹿藏在頭盔下的小嘴噘了又噘,結巴這種事情小時候沒好好糾正過來,到了這個年紀都定了型哪還有什麽指望嘛!
沉靜了小會兒。
幾片樹葉應景地墜跌,滑過沙九言的視線。
她忽然道:“騎摩托的人在我的描摹中應該是向往自由的。而這份工作看起來自由,實際上卻最不自由,并不适合你。”
路鹿訝異地皺了皺鼻子,諸如不努力、口吃之類的才是更常見的否決她的理由吧。
“不必介懷,我的看法不重要。很晚了,天氣也不好,早些回去吧。”沙九言一邊解着腦袋上的頭盔,一邊自嘲似的輕笑,“我又有什麽資格指摘別人的事業和人生呢?‘自我’和‘讨好’,其實這兩種屬性是每個人與生俱來的。可能就像秋千的兩個制高點吧,在兩頭來回蕩着,最怕有一天會随着繩索的斷裂,無可遏制地飛向一個極端。”
這話說得有些深。
沙九言是個矛盾的女人。外表上如烈日一般張揚明媚,然而如繁星般裝點精神世界的卻是她諱莫如深的心事。
解搭扣的過程并不順利,就在沙九言打算歇一口氣從頭再來時,驀然發現對方正透過車盔上的透明防霧鏡,灼灼凝視她。
她聽到她沉穩地開口,盡管句子還是帶着個人色彩的支離破碎——
“繩子斷了,別害怕。在你身後,推秋千的人,一定,會在你,失控前,死死,抱住你。”
沙九言張了張嘴,她想問:“你怎知我不是一個人孤獨地蕩着秋千呢?”
可落到了嘴邊卻變成:“繩子沒有斷,就是卡住了。你能把我打開這個難搞的搭扣嗎?”
一個人滑稽地孤軍奮戰了幾分鐘,不過這樣的小事求助別人應該沒關系吧?
路鹿先把自己腦袋上的鋼盔摘下來,扶了扶眼鏡,找到對方沒有掰松反而扣得更緊的部分,有的放矢地解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