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斷舍離
那個叫秋生的警察眉頭皺成了一團,狠狠吸了一口煙,吐出翻湧的雲霧來,他上下打量着谌知晏,一雙利眼似乎想要剝開他沉靜如水的表面,深入觀察他的內心。
“老舅你都發話了,我能不盡力嗎?我打電話問問吧,他年紀大,福利院應該會考慮問他的意見,而且他們大概還巴不得有人幫他們養孩子,但是這又不叫收養了,戶口不遷就不算我們何家的人,将來人家反悔了,法律也不站在我們這邊,大舅你就哭去吧!”何秋生說着,揣着手機起身,走到外面打電話去了。
“孩子啊,我是真心覺着你好,相信你,你提什麽要求我們都答應了,你以後可不能忘恩負義啊!”
“爺爺,您放心,我不會的。”谌知晏仍然一臉平靜,甚至喊何老爺子叫“爺爺”,何老爺子聽了熱淚盈眶,握着谌知晏的手喃喃地說:“好孩子啊好孩子……”
桑怡安又是一陣恍惚。谌知晏這樣的表情,她從未見過,在她眼裏,除了在醫院時谌知晏不懂世事還有些清冷,後來與她相熟,一直是腼腆天真的,這樣深沉而冷靜的他,讓她覺得有點害怕。
後來不知道何秋生是怎麽處理的,這種不符合法律規定的另類收養竟然能夠通過審核,這大概就是偏遠山區的“好處”吧,權力和金錢總是那麽好用。總之沒過幾天福利院的人就上門領人了,說是孩子辦戶口期間還是得住在福利院,辦好了手續再到何家去,大概得一個多月。
谌知晏自己沒什麽東西,就他孑然一身,拿着袋子裝上桑怡安給他買的換洗衣物,跟着就上了福利院的車。
桑怡安本來在離家不遠的地裏掰玉米,準備中午煮飯的時候給他嘗嘗鮮,聽到汽車的鳴笛聲,才知道分別的這一刻終于到來了,她拿着玉米呆愣着不知所措,突然又反應過來,飛快地跑起來,迅速地穿過高高的玉米地,鋒利的葉子劃破了她的臉,她也毫不在乎,接連從一米多高的地邊跳了幾下,幾乎是瞬間就到了出村的路口。桑怡安手裏拿着幾個剛掰的玉米,頭發淩亂,她感到臉上的血流出來了,就随便擦了一下,稍微整理了一下頭發和衣服。
福利院的車漸漸過來了,桑怡安攔在路中央,車停了下來。桑怡安跑到車邊,車窗搖下來,露出谌知晏沉靜的臉。他看着她,眼神深邃。就是這樣的眼神,這樣的表情,在他接受何家的安排後,時常露出來。
桑怡安不知道他是否開心,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麽,剛開始他還不會普通話的時候,也是這樣的表情,桑怡安可以看出其中的警惕和戒備,但現在,他的一個眼神似乎有千萬種意思,她一個都不懂。
她甚至已經開始想念他了,想念何家人沒出現前那個時時流露出少年人的天真爛漫的他,想念那個容易羞澀容易滿足容易被調笑的他,可是不知道在什麽時候,她一回頭,那個人不見了。
桑怡安心思千回百轉,卻說不出一句話,就那麽傻站着,最後終于被司機不耐煩的鳴笛聲驚醒,将玉米從車窗口遞進去,怯怯地說:“谌哥哥,給你吃。”
他抿着嘴唇,接過去放在膝上,嘴唇似乎蠕動了幾下,可桑怡安什麽都沒聽到。他搖上車窗,桑怡安看着漆黑車窗裏他的側影低下頭,然後又看着載着他的車逐漸消失在蜿蜒的山路上,他沒有探出頭。
就這樣輕易離別了,不言一字。
因為谌知晏并不是從李應輝手裏被收養的,所以何家人給的報酬也打了個折,只給了五萬塊,還了吳叔借的錢,剩下的錢也算是很多了。只是這筆錢跟桑怡安沒有關系,她甚至再不願意理睬李應輝父子,家務活也不做了,整天把自己鎖在房間裏寫寫畫畫。
過了幾天,桑怡安自己聯系了在外地打工的姑姑,她們一家人在江城開了個小飯館,生意還算興旺,只是自從父親去世後,母親因為當初跟着她出門打工被她管教得太狠了,不願意跟她聯系,她也不願意聽母親那些聽起來幾乎是忘恩負義的話,再加上她們一家都在外地紮根了,兩家的來往就漸漸淡了。只是逢年過節姑姑還會打電話給她問問她的情況,過年的時候也會給她包很厚的紅包,給她買衣服,桑怡安有時候想着姑姑,覺得她比自己的母親還像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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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怡安一般不願意打擾姑姑,這次她實在是不想再忍受李應輝了。學還是要繼續上的,進不了安州高級中學,還有縣城的一中可以上,她的分數足夠了,甚至可以進實驗班,享受免學費和生活補貼,只是生活費上還有些困難,所以她想問問姑姑,能不能給她安排個工作,暑假還有兩個月,第一學期的生活費應該可以湊齊吧?
姑姑接了電話,聽了她的打算幾乎是立刻就答應了,她雖脾氣暴躁卻是個刀子嘴豆腐心,對故去長兄的小女兒桑怡安也是百般愛憐,孩子跟着繼父過得不舒服,也是可憐,現在連生活費都要自己攢,她娘就是個勢利眼,有了繼父就有了後娘,老話真沒說錯。
桑家姑姑在一個全國著名的影視城後街開了家飯館,別看門臉不大,可是花了夫妻兩個一輩子的積蓄的,不過兒子說這錢花得值,每天的進賬收益都不錯,過不了多久就回了本,現在也掙了點,怡安讀書讀得好,讓她過來看賬就不錯,在她眼皮子底下,既安全又比較輕松,她還能多貼補她一點。兩夫妻一合計,就打了電話回去跟李應輝夫妻兩個說了這事,不過沒跟他們說關于她工作的打算,只說托了熟人找了個輕巧活計,要是說了,怡安多帶點錢回去還不得被盤剝光?
李應輝兩夫妻自然是巴不得桑怡安出去多賺點錢,自己少花錢,就催着桑怡安收拾東西,買了三天後的火車票,那架勢跟賣孩子似的。桑怡安本來還擔心谌知晏,想去福利院看看他,誰知搭車到了縣城福利院,卻被告知福利院完全沒有谌知晏這個人!電話打到何家,竟然變成了空號。
桑怡安的心又揪了起來。她之前特意留了何家的地址,這時候起了作用。當她翻山越嶺走到鄰縣何家,卻聽說了一件駭人聽聞的事。
何家姑娘找了個上門小女婿,聽說長得跟電視上的人似的,十分英俊,這兩天就在辦喜酒!
村人的話猶如晴天霹靂,震得桑怡安頭暈目眩。
何英子?那個癡呆的姑娘?和谌知晏結婚?!
原來這才是那些暧昧目光的真實意義,這才是何家的真實目的!谌知晏有沒有戶口他們都不在乎,沒有戶口還更好拿捏,因為他是法律上不存在的人,不論是生是死,是否被逼婚,都沒有人管!沒有戶口的人在外基本上是寸步難行,各種權利也得不到保障,這樣他們就能利用現代社會的人際網絡将他牢牢綁在何家這個狹小的囚籠裏,折斷他的羽翼,腐蝕他的意志!
桑怡安站在何家村外的大柳樹下,夏季的熱浪滾滾襲來,她卻感受到一陣涼意,從頭到腳,冷到了骨子裏。此刻,她的腦子裏只回蕩着一句話:她把他賣了……是她……是她……她是幫兇……是主謀的“女兒”……
她轉身一陣狂奔,跑到了一個小賣部,膝蓋上因為翻越山嶺摔倒時受的傷開始隐隐作痛,她卻來不及喊痛,借了小賣部的電話,立刻撥打了110。
“喂!110嗎?我報警,福水縣旗山鎮何家村有人買賣人口!請你們立刻來,這戶人家給他們癡呆的女兒買了一個十六歲少年做丈夫,今天辦喜酒……對,對,這個少年是失蹤人口,是從靈水縣藍橋鎮前山村被賣過來的……我?我是救了那個少年的人,我叫桑怡安,今年十四歲,是前山村的,是我繼父把他賣過來的,收了五萬塊。具體情況能不能等你們到了再說,他們今天就……嘟嘟嘟……”
對方挂斷了電話。桑怡安幾乎是絕望的,警察不信。小賣部的老板用一種奇怪的眼光盯着她看,越聽臉色越差,不過他似乎沒有覺察到或者說對何家的情況不是很了解。但一個陌生女孩在他店裏打電話報警,說什麽拐賣人口的事,他還以為是熊孩子在耍警察玩,趕緊跑過來把電話搶過去,大聲嚷嚷着:“你這熊孩子,玩什麽不好非要亂報警,小心警察把你抓起來,走走走……”
桑怡安心知想找警察來救人的路走不通了,趕緊一溜煙跑了,直到跑到了何家房子後山的竹林裏才停下來。從這裏看,何家一片張燈結彩,在農村顯得很張揚的三層樓房到處貼滿了紅對聯,挂上了紅燈籠,樓房前的空地上擺滿了酒席,坐了老老少少上百人。
她潛伏在這棟小樓後面的茅草叢中,盯着熱鬧的人群,伺機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