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重逢
田一峰走後,陳繼川的笑容也沒能維持太久。
下個月十五號離開勒戒所,面對即将改變的生活,迷茫和抗拒占據了他的心,期待的情緒少得可憐,大多數時候他躲在高牆下數着從寶安機場起飛的一架又一架飛機,跟個不懂人事的傻瓜一樣。
他很害怕,懦弱和恐懼支配着他,這種對未來的深深擔憂并非餘喬的堅持與陪伴可以消弭。
當天他看完餘喬的來信,又一次失眠,一整夜睡不着,盯着牆上的陰影發呆。
從不說話的老趙突然開口,在靜靜的夜裏似乎帶着回聲。
老趙說:“我老婆死了。”
陳繼川沒回話,但老趙大概知道他沒睡,或者說老趙根本不在乎有沒有人聽。很多年了,他已經習慣做一個被嫌棄被放棄的人,也同樣認為自己罪有應得。
他麽,從吸上的第一口開始就爛了。
“受不了我,受不了後來的日子,自殺了。”
老趙的話很冷,語調沒有起伏,聽起來仿佛是在講述別人的故事,“抱着我兒子從天臺往下跳,腦漿碰出兩三米遠。”
淩晨氣溫驟降,南方城市也冷得人不得不裹緊棉被。
屋子裏依然悄無聲息,老趙說:“我知道你跟我們不一樣,不過沾上這種東西還有人等,人就是真心對你好。”
隔了很久,久到似乎該睡的人都已經睡着了,才聽見陳繼川說:“沒什麽不一樣的,都他媽是倒黴蛋。”
老趙悶着,笑了笑說:“真他媽又蠢又倒黴。”
這句話說完,兩個人都笑了,要不是在勒戒所,他們正該喝兩杯燒口的二鍋頭,在人來人往的街頭燒烤店,在生活沉重的幕布下抱頭痛哭。
在陽光照不到的地方,他紅了眼睛,他無聲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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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他各自或許還有許多故事,但已然被貼上“無藥可救”的标簽,永遠失去傾訴苦難的資格。
窗外沒有風,沒有月,星星藏在厚厚的雲層背面,遍地無光。
但星星永遠在。
鵬城的天氣終于轉暖,回南風吹得牆壁和玻璃窗上挂滿水珠。
黃慶玲拿暖風機烘衣服,期間不忘追問餘喬,“你和高江怎麽回事啊?我聽你張阿姨說,高江對你挺滿意的,你別對人愛答不理的啊,我跟你說,現在的男孩子可搶手了,過了這個村兒就沒這個地兒。”
餘喬幫着做家事,趕不及躲到廚房去,敷衍說:“行了媽,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清楚,您就別操心了。”
黃慶玲一聽就炸了,蹭一下站起來說:“我不操心?我不操心誰操心?我還不是怕你年紀過了到時候想嫁嫁不出去嗎?我是為誰操心啊我!”
餘喬聽煩了,也硬起來,“我就是一輩子不結婚,也肯定過得比表姐表妹好。”
黃慶玲大怒,“你知不知道就是因為你沒嫁出去,我在人家面前都擡不起頭來,以前給你介紹你就這也不滿意那也不滿意,現在高江這麽好的小夥子喜歡你,你還有什麽不滿意的?你都快三十了,還拿什麽喬?”
餘喬起先不答話,過了一會兒才說:“我不喜歡他,說什麽都沒用。”
“你不喜歡?那你喜歡什麽樣的?首富的兒子行不行?劉德華行不行?那也要人家看得上你啊!”
餘喬氣得想哭,又不好和黃慶玲繼續吵下去,當下拿上包就要走,正巧這時候電話響了,黃慶玲瞥見手機屏幕上顯示高江的名字,立刻瞪住餘喬,小聲說:“你好好說話!”
餘喬其實根本不想接,但當着黃慶玲的面,她實不好做得太絕,“喂?找我有事?”
高江語氣輕松,聽起來心情很好,“上次有挺多地方沒搞明白,打算明天請你吃個飯,再詳細聊聊,你看怎麽樣?”
黃慶玲就貼着電話偷聽,一聽餘喬猶豫,馬上掐她腰上的肉,她只能答應,“好吧,什麽時候?”
高江又詳細說明時間,最後補充,“答應了啊,不見不散。”
挂斷電話,黃慶玲的火氣還沒消,發了狠勁拍餘喬,“你能不能開竅啊你?高江約你你就好好打扮化個妝穿個裙子去,出門前拍個照給我,我要檢查。”
“媽……”
“這事沒得商量,我要不是你媽,你以為我樂意管你這破事?”
餘喬無話可說,母親的強勢總是令反抗顯得無所适從。
她回到自己的公寓,翻手機時發現了田一峰的短信,短信上說:“小川下個月十五號出來,你要不要去接?”
餘喬想了想問:“他家裏人去嗎?”
大約隔了十五分鐘她才收到田一峰的回信,“他不願意和家裏接觸。”
于是她回,“我去,具體時間我們前一天再定。”
她答應得很幹脆,但冷靜下來一個人坐在客廳沙發上時才覺得害怕。
長久未見面,她與陳繼川之間存在太多不确定,這種虛妄的猜疑不是三兩句可以說清。她對他的感情越來越複雜,是愛,亦是期待,還有對希望落空的恐懼。
某些時候她堅強異于常人,但這不能抵消她內心深處的怯弱。
而陳繼川就是最能牽扯出這些怯弱的人。
她偶爾需要喝杯酒,讓自己的人生不那麽清醒。
然而離十五號越近她就越緊張,就像面對一場即将到來的專業外考試,它意義巨大,卻讓人無從着手,只能在焦躁的情緒當中熬過一天又一天。
以至于她在高江面前再一次走神,看着高江似笑非笑的臉,餘喬抱歉地放下水杯,“對不起,我最近實在太忙了,所以……”
“不要緊。”高江似乎很能理解她的心不在焉,“也沒什麽,就想問問你,旅行的話想去歐洲還是馬爾代夫。”
“都好吧,我自己對這些沒什麽研究。”
她顯然不感興趣,但高江不受影響,進一步問:“都去過了?”
餘喬說:“高中畢業的時候去過歐洲。”
高江笑着給她夾一片牛肉,點頭說:“嗯,看來蜜月還是得去馬爾代夫了。”
“什麽?”
“能請得到假吧?雖然說律師的工作都忙,但不至于不讓人休婚假,如果老板不肯放人的話,我出面去談。”
進程太快,餘喬反應不過來。
在她琢磨該怎麽回應的時候,一個老熟人突然出現在他們面前。
“高總!”
高江站起來,與他面前紮馬尾辮的年輕小姑娘打招呼,“錢佳?今天下班這麽早?”
錢佳大約對高江很有好感,一見他便咧開嘴笑起來,露出一對小虎牙,“是呀,今天休假,正好和學長約好吃飯,沒想到在這裏遇到你,哎,這誰啊?也不做個介紹。”
高江回頭看餘喬,半開玩笑地說:“還能有誰?我女朋友,餘喬。”
錢佳仿佛是頭一次見到餘喬,高興的說:“沒想到啊,高總終于有主了,還是這麽漂亮的小姐姐。”
餘喬坐着,擡頭看錢佳,臉上意外的冷,也不說話,更懶得打招呼,她突然間覺得惡心,胃裏一陣翻騰,想吐。
這時候一直站在錢佳身後一語不發的瘦高個男生繞過錢佳走到餘喬身邊,向她伸出手,“我叫溫思崇,以前在高總公司做文案。”
“現在轉行做記者啦,專跑社會線,很出名的。”這聲音清脆爽利,顯然來自錢佳。
餘喬握住他伸到她眼前的手,“你好。”
她很快抽回手,雖然溫思崇的身上并沒有任何她讨厭的地方。
高江是個很會調節氣氛的人,見場面有些冷,他立刻調侃道:“怎麽樣?是不是女神級別的?”
溫思崇說:“是,只有女神級別才配得上高總。”
錢佳卻問:“剛才聽你們說蜜月什麽的?不會是好事近了吧?”
高江馬上點頭,“我倒是想越快越好,但具體什麽時候定,還是要看你們嫂子。”
錢佳又看過來,盯着餘喬,臉上的表情透着一股讓人厭煩的慶幸與鄙夷。
餘喬心煩,但又不好當衆讓高江下不來臺,于是只能忍,忍到錢佳和溫思崇終于回到自己的桌上,她肅着臉對高江說:“以後不要這樣了,我并沒有……”
她的話還沒有講完就被高江打斷,“我知道,對不起,今天玩笑開的太過,我以後會注意的。”他端起茶杯說,“不如我自罰三杯給女神賠罪?”
餘喬不接話,一頓飯吃得她只想逃。
三月十五號。
田一峰提起的時候仍覺得日期遙遠,然而一眨眼就到跟前,完全不給任何準備時間。
早上九點,餘喬獨自開車抵達勒戒所。
路上她有些晃神,差一點撞上突然變道的公交車。
她到時田一峰的車已經停好了,兩個人都沒下車,就在駕駛座上用微信相互問好。
田一峰說:“別怕。”
餘喬說:“謝謝。”
但她怎麽能不害怕呢?幾乎緊張得雙手發抖,握不住礦泉水瓶。
時間一分一秒都被拉長,餘喬仿佛等了一個世紀,才等到一個瘦削的身影出現在大門口。
他提着一只購物袋,看都沒往她這邊看,走兩步就有一男一女從一輛大衆帕薩特小轎車上下來,迎上去和他聊了很久。
他叼着煙,甩開女人的手,向停車場走來。
餘喬死死盯住前方,一顆心噗通噗通亂跳,就快要心髒病發。
但他走到田一峰身邊,拉開副駕駛的車門,坐了上去。
餘喬慌了,她低下頭眼淚不停地掉,她焦躁地發動引擎迫切地想要離開這裏,對,離開這裏,随便去哪裏都好,她必須走,她一分鐘也不想再待下去。
咚咚咚——
她的車窗被敲響。
她傻傻地降下車窗。
有人扶着車頂,身體下壓,低頭同她說:“喂,美女,搭個便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