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停擺
算了吧,忘了吧,放過自己,也放過對方。
如果有可能,她也想忘了這一切,徹底地自我放逐,重新成為一個無拘無束的人。
然而,恰恰是然而。
她做不到,三年前做不到,三年後一樣如此。她毫無長進,仍然帶着感情的沉重鐐铐。
她坐下來,抿一口剛剛端上桌的錫蘭紅茶。
算不上驚訝,也稱不上痛苦,她似乎對這個謎底早有預感,這預感能夠使她平靜地接受田一峰口中所陳述的一切。
然而她還是會去想象,曾經在緬北深山,在勒戒所,那曾經無數個不眠夜,他經歷過多少疼苦。
她愛他,心疼他,這一點居然分毫未改。
“累不累?”餘喬問,“永遠這麽自以為是地替對方想好退路,自顧自當一個大情聖,你們累不累?”
田一峰語塞,看看餘喬再看看小曼,竟然無言以對。
餘喬說:“我希望我可以恨他,也希望我可以忘了他,但是一樣都沒實現。我知道你們都是為我好,但是麻煩你下次‘替人着想’時,考慮考慮對方願不願意。”
田一峰大概也很無力,他從來沒有處理過這麽複雜的情感迷局,就連作為第三人都沒有辦法應對,但他從內心裏敬佩她,“小川在緬北經歷的事情太殘酷,連我都沒有辦法想象。他能堅持到今天已經很不容易,餘喬,朗昆毀掉的不僅僅是他的眼睛,而是他的信仰,你想想他當年為什麽會主動申請去瑞麗,他心裏——”田一峰說到激動處時面頰發紅,一手指向胸口,一字一頓地說,“他心裏有一把火、一個信念、一種理想,可是你知不知道,他沒有辦法控制自己的記憶,他沒有辦法控制自己的大腦讓自己不去回憶當天接受注射之後du品給*帶來的刺激和愉悅,那種隐隐的回味,已經足夠摧毀他,你明不明白?吞過安眠藥的不止你一個!”
餘喬掩飾不住自己的震驚,沉默似沙土從天花板向下落,漸漸淹過頭頂。
咖啡廳開始播放迷離的情歌,無奈那些婉轉朦胧的歌詞仍然無法開解眼前的壓抑。
餘喬認為這是一個死結。
每一個都沉湎在自己的悲傷與哀痛當中不可自拔,他們感動于自身的偉大,将對方的退讓視作理所應當,或許接下來再繼續實踐他或她自以為是的犧牲,繼續一場不被期許的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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頹然的情緒正無聲蔓延,環繞音響內反複有人吟唱,“親愛的,親愛的,你怎麽舍得我難過?”
餘喬終于開口,“你們真的好偉大,為國家做英雄我無話可說,但我自己的感情,我的愛情,不需要他當英雄。”
她眼裏從來只有陳繼川,她的夢想與期待當中從來不需要英雄壯舉。
然而他不懂,可憐她曾經以為他會懂。
晚上九點,一天的活動結束,陳繼川回到房間準備睡覺。
他住的是四人間,上下鋪。
四個人當中有兩個“啞巴”,一個是陳繼川,另一個是矮個子中年人,大概是叫老高。
還有兩個話唠,對着窗戶抱怨晚餐太他媽難吃的是個叫吳庸的富二代,坐床上搭腔的聽說是長途車司機趙滿。
陳繼川睡上鋪,靠着窗。冬天吹冷風,夏天喂蚊子。
他下午和田一峰通過電話,知道了餘喬的态度,也知道了她曾經因為他的離世而灰心絕望。
他心裏木木的,卻又一陣一陣地疼。腦海當中藏着一團亂麻,什麽事情也想不了,除了靠在床頭發呆,仿佛沒有任何可做的事。
他從枕頭底下抽出那本快被他翻爛的《自動控制》,徑直打開中間頁,露出一張舊照——
那是畢業典禮上的餘喬,正穿着學士服,對着鏡頭一陣傻笑。
看着看着,他竟然也笑起來,連自己都沒發覺。
吳庸踮腳湊過來,琢磨着說:“這妞長得不錯,尤其是眼睛,感覺鑲了鑽哎。不過這學士服太大了,看不出身材。哎我說老季,這你媳婦兒啊?”
陳繼川把書合上,并不搭理他。
但是吳庸早就習慣他悶不吭聲的态度,根本不需要他搭理,完全有堅定信心唱好這出獨角戲。“不過也沒見這女的來看過你啊,我估計不是媳婦兒,是女朋友,嗯,應該是前女友吧?怎麽?人嫌棄你跟你分手,你還舊情難忘在這日看夜看的都看了一年多,個照片都快給你摸爛了,也太可憐了點吧……”
“不過追妹子這種事,我在行啊,要不你跟我說說你們怎麽回事,我給你出出主意試試還能不能成?”
吳庸一拍胸脯,簡直要為他“沉默的小夥伴”兩肋插刀,“放心,不收你錢。”
他興致勃勃要搞大學寝室深夜暢談,但可惜陳繼川只轉過背一閉眼,睡了。
吳庸得出結論,“就你那一竿子打不出一個屁的樣兒,我要是女的我也不願意跟你。”
月光在白色的牆面上投下溫柔的影,透過他的眼睛,這道影也仿佛是她的輪廓,他擡手碰了碰她的“臉”,又想去牽她的“手”。
在心裏默默說了聲“對不起”,轉念一想她肯定不會接受,這時候指不定怎麽恨他,或者都快罵完一千次混蛋王八蛋了,但也許她最近學了點新鮮的髒話,他倒是想聽聽,或者親自指導指導她。
不過這都是夢,他自己清清楚楚知道,他們之間的感情從最初的簡單純粹,到現在已經摻雜了太多東西,互相之間都說不清,倒不如結束,悶在土裏,就此掩埋,對彼此都好。
但是他做不到。
他不可抑制地想她,在每一個被病痛折磨的夜裏,想念她微笑時的溫柔,擁抱後的熱淚,還有他叫“陳繼川”時,語調裏隐含着的只有他能讀懂的情愫。
“喬喬——”
他在心中呼喚過無數遍,忽然想發一發聲,卻只令雙耳得到沙啞的模糊不清的響動。
她今天哭了,他看得清清楚楚,卻仍然冷眼旁觀。
她如果恨他,也是理所應當,她如果不恨他,他便更加不知道該如何自處。
連做一個王八蛋都渾渾噩噩,他越發認為自己不配活着。
他早應該死了,幹幹淨淨,不給任何人抹黑,也不給任何人拖累。
但他記得,他當時撐着一口氣,心裏想的是,我得回來見餘喬,決不能便宜了宋兆峰或者周曉西這倆臭傻逼。
【我回來,我應過你。
可是我已經認不出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