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會面
二零一四年十二月五日天氣晴。
餘喬一夜沒睡,醒來時眼下烏青,黑眼圈正在耀武揚威。
她嘆口氣,想着自己或許是老了,再也經不起熬夜摧殘。
然而與陳繼川的會面安排在今天下午,她對着鏡子裏憔悴不堪的自己,心頭蓋着一片陰雲,停停走走,總是心煩。
補點粉吧,她想,不然真的很像女鬼。
一段不眠的長夜并沒讓她徹底清醒,她想見他,去見他,然而見了面又不知道該說點什麽。
很少有這樣走一步看一步毫無計劃的時候,她開始焦慮,滿屋子找乳液和粉底。
對着鏡子化妝時手一抖,口紅畫出了嘴唇,将自己描繪成馬戲團可憐的小醜。
她怔怔看着鏡面,忽然喊一聲:“陳繼川——”
停一陣,她低下頭,把妝卸了幹淨。
她準備就這樣頂着一張毫無血色的臉去見他,糾結太長時間,臨了反而無所畏懼。
會面被安排在一間內部辦公室。
餘喬坐在長沙發上,摸了摸衣兜,準備去窗臺底下抽根煙,安撫自己焦躁的情緒。
這時候門開了。
管帶把陳繼川領進來,“就半鐘頭,抓緊時間。”
餘喬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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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帶再看陳繼川一眼,關門退了出去。
餘喬盯着他,慢慢站起來。
午後的天陰陰沉沉,光線晦暗。
他的頭發剃得很短,幾乎露出青色的頭皮。
眉頭那道疤還在,他習慣性地擡手撓它,幾乎和她記憶中的輪廓一模一樣,然而他的左眼毀了,很明顯帶着義眼,沒有一絲光彩。
他還是那樣站着,微微弓着背看她,“唔,早知道是你。”
他漫不經心,不想她輾轉反複,這感覺比厭惡、痛恨或逃避更讓人憤怒。
餘喬已經過了大悲大痛的時候,此刻面對他時,她的心情遠比想象中平靜。她仍然愛他,但這份愛被迫摻雜了太多額外的感情。
當然,也許還有恨,但這種被辜負之後的恨意無法改變她,也無法驅動她去傷害或責怪對面這個似曾相識卻陌生到令人恐懼的人。
陳繼川或者餘喬,餘喬或者陳繼川,都已經是遙遠到難以勾起回憶的名字了。
他們都是全新的自我,是時間作梗,明明是一步之遙也隔出深淵鴻溝。
餘喬開口了,她的第一句話是,“該怎麽稱呼?”
他無所謂地笑,“季川,伯仲叔季的季,山川河流的川。”
她笑不出來。
她企圖牽一牽嘴角,學習他将這一切都當成過眼煙雲一笑置之,然而她辦不到,她還是軟弱地流下了眼淚,用壓抑的哭聲宣洩着她被徹底辜負的情感。
他看着她,一動不動,一聲不吭。
他們之間只隔着一只紅漆木茶幾,卻仿佛隔着千山萬水,再難逾越。
她很快停下,深呼吸,擦幹淚,“我看了那段錄像——”
“噢。”
“鄭警官跟我說,發現你的時候你身上都爛了。”
“嘁,他還挺能扯的。”
“陳繼川——”
他提醒她,“叫錯了。”
餘喬認為自己産生錯覺,難以想象怎麽會有人冷酷到這種程度。
她固執地一個字不改,“陳繼川,你為什麽在這兒?”
他低頭,撓了撓眉上的疤,再擡頭,看着她一陣笑,“唉,早沒跟你說,一開始就堕落了,完事兒之後被強押在這兒,沒辦法。”
“我不信。”
陳繼川往單人沙發上一坐,攤手說:“事實就那樣,不信我也沒辦法。”
她忍着忍着,忍得聲音都在顫,“為什麽不和我說?”
“事情完了,咱們倆再湊一起也沒勁,反正睡都睡了,你不會真的指望我負責吧?”
“我不懂。”她向後退一步,靠在書桌旁,“為什麽要說這些傷人的話,我們明明……”
陳繼川側過頭望窗外,避開她眼底被打碎的光。“就實事求是,你要說傷了你的心,我也沒辦法。大家都是成年人,我以為你都懂……”
“我懂什麽?我該懂什麽?”她突然拔高音調,沖上前質問他,“陳繼川,我和你之間究竟算什麽?”
陳繼川說:“還能是什麽?無非是一夜情呗。”
她給了他一巴掌,打歪了他的臉,令他用左半邊臉上死板呆滞的眼睛對着她,也令她心中一陣劇痛。
她下意識地伸出打到發麻的右手去碰他的臉,卻被他一偏頭躲開。
他說:“就算我對不起你,今天我什麽樣你也看見了,我還不起。餘喬,遇上我,你就當自己倒黴吧。”
他摸了摸嘴角,活動活動臉部肌肉,站起來,“差不多得了,我們的事到今天也算有個了結,別來找我,再找我就得申請局裏保護。”
“什麽保護?又派個人我說陳繼川英勇犧牲,你節哀順變嗎?”
“這次不會。”他拉開門,“這次死的是季川,跟你嘴裏的陳繼川一毛錢關系沒有。”
門關了,又是冰冷的囚牢一樣的房間。
他走得幹淨利落,就像上一次一樣,半點留戀都沒有。
從前仿佛是她一廂情願獨自撐起的夢,經不起打擾,一碰就碎。
餘喬慢慢坐下來,就在他離開的位置,她身體向前,雙手撐住額頭,想哭哭不出來,想恨也沒有道理,哀莫大于心死,大約就是這個意思。
一把尖刀刺進她胸腔一通亂攪,疼痛讓人崩潰,也讓人清醒。
這感覺十分熟悉,三年前的噩夢再度上演,她在陰冷潮濕的房間內,幾乎疼得暈厥。
下雨了。
她走出勒戒所的鐵閘門,小曼的車停在不遠處,她端着奶茶,正在嚼珍珠果。
餘喬帶着滿身水汽上車,幾乎是癱倒在副駕駛座上。
小曼瞪着她,想問,又不知道該怎麽開口,只好咕嚕咕嚕吸奶茶,配着窗外的雨聲,倒像是一幕滑稽戲。
“我打他了。”餘喬閉着眼說,“我給了他一耳光。”
小曼咬着吸管皺眉頭,“那王八蛋又幹什麽了?把你氣得動手。”
餘喬說:“沒什麽,大概意思就是想分手吧,以後各走各路,兩不相欠。”
“我日呢,真是個24k金純傻逼,真把自己當回事兒了!”她一秒就炸,炸完之後還有點理智,“是不是……不想拖累你?”
“可能吧。”餘喬握了握右手,感覺扇耳光的痛感似乎還在,她有多愛他,就用了多大力氣,“我想找田一峰問問。”
“行啊,我開車領你去。”
“不知道他肯不肯說……”
“肯定說!”
餘喬狐疑地看着小曼,過了好一會兒才支支吾吾說,“我剛接他電話,正好吵了一架,我一時着急就跟他說……說你喂了陳繼川吞過安眠藥,他們要再敢亂搞,真不怕你再死一次啊……”
餘喬閉上眼,懶得說話。
小曼有點怕了,“唉,沒生氣吧?”
“沒有。”餘喬說,“就是覺得挺賤的,要拿命威脅人,才給你三分面子。”
一路上小曼都在忙着用微信和田一峰吵架。
一會兒聽見她發語音說:“我早就知道男人沒一個好東西,不過也沒想到你們倆能壞到這個地步,真沒下限。”
一會兒趁紅燈時盯着手機屏吭哧吭哧喘氣,“他說我沒見識!死男人居然敢說我沒見識!”
餘喬說:“別氣了,氣狠了容易長皺紋。”
小曼立志賭誓,“我不氣,我當然不氣,我要氣死他氣到他生活不能自理。”
綠燈亮,小曼第一時間開車沖出去,火箭一樣飙回市區。
三個人約在一間咖啡廳小隔間內,小曼點一杯焦糖瑪奇朵配松餅,田一峰喝白開水,餘喬對什麽都沒興趣,她見到田一峰,開門見山,“我今天見過陳繼川。”
她還是不願意改口。
田一峰換了便服,穿一件灰色短大衣,簡單利落。
他擰着眉毛,想了想,還是沒說話。
小曼坐在對面,吃着松餅,狠狠瞪他。
餘喬說:“你說他有苦衷,到底是怎麽回事?”
田一峰看一眼小曼,她趁機對他比了個抹脖子的動作,讓他低下頭,莫名心煩。
“他在山裏和朗昆他們待了五天,五天能發生什麽,你也想得到。”
“我想不到。”餘喬也有脾氣,這股火被她摁在胸腔內,始終不發,“都說我應該懂,可是你們一個字不說,要我怎麽猜?”
田一峰說:“餘喬,他一只眼睛沒了。”
“我看見了,還有呢?”
“你也知道他在哪兒。”
“我不知道。”她焦慮地反複去摳米白色桌布,她突然間特別想放棄,就像陳繼川說的,就當這是成年人之間的小游戲,不必投入真感情。
她應該轉身就忘掉,她怎麽這麽無能、這麽懦弱。
“唉……”田一峰緊握水杯,有些事他也不忍心去提,但假使他不說,任由陳繼川把自己拆得七零八落,他怕将來大家都後悔,“朗昆給他注射過那個東西,根據小川回憶,一共兩次,每次都把劑量控制得很好,比起殺了他,他們更願意毀了他。”
餘喬口幹舌燥,想喝水,卻一不小心碰倒了玻璃杯,水倒得滿桌都是。她驚慌地站起來,小曼連忙說:“我來我來——”
田一峰擡眼看她,低聲道:“他在醫院住了八個月,之後立即轉到勒戒所。即使醫生說他的情況不至于完全成瘾,但是他仍然堅持在裏面待滿兩年。你知道是為什麽嗎?”
沒人開口,田一峰接下去說:“因為他害怕,害怕自己真的有一天變成朗昆所預期的爛du鬼。餘喬,我們當警察的,也不都是石頭變的,我們也會怕……”
“所以呢?所以再不許我去看他,所以要和我一刀兩斷?”
田一峰說:“餘喬,我們這幹這一行的,太知道染上這個東西會是什麽下場,他怕拖累你,真的,就算他這方面沒事,他的左眼你也看見了,肯定好不了了。更何況你爸爸的死還是和他脫不了關系。你不如向前看,該忘了的,就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