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驚惶
餘喬将餘文初的骨灰藏在瑞麗。
她聽餘文初的律師說,他一早看好一塊風水寶地,就在祖墳往下十米遠,正好陪着家裏老人,以後晚輩掃墓也方便,不用一天跑幾個山頭。
不過他當初想的是全須全尾入土為安,現在只剩一捧灰。
骨灰盒放進預先挖好的水泥坑,簡直是螞蟻進別墅,根本不成比例。
落葬那天,十裏八鄉一個人親戚朋友也沒來。餘喬獨自指揮工人合棺掩土,最後為餘文初上一炷香,把這一世的父女情都還請了。
研三開學,餘喬的課程減少,大多數時間在與小曼一起跑案件。
二零一四年的冬天冷得有些異常,商場內的呢大衣羽絨服都比往常緊俏。
今日天氣尚好,餘喬和小曼一起去負一樓取車。
小曼最近接手一件故意傷害案,嫌疑人吸毒後将妻子砍傷,現正在勒戒所接受戒斷輔導。
小曼開車,餘喬閑着翻手機,不小心點開宋兆峰的微信頁面,把昨晚的對話再讀一遍。
宋兆峰稱,“喬喬,我是個十分現實的人,我不像你,經不起無止境的等待。我決定和她結婚,不再繼續做不必要努力,也祝你幸福。”
她輕聲籲氣,但還是被小曼聽見,忍不住咕哝說:“宋兆峰真不是個東西,當初追你的時候愛得要死要活的,一眨眼沒幾年,就跟個相親的小姑娘結婚了,什麽玩意兒啊?”
餘喬淡笑不語,作為當事人,她反而沒有小曼那麽多憤然不平。
路遇紅燈,小曼停下來,掏出手機,越看越生氣,“你說現在的警察怎麽這麽難纏,這個不讓查那個不讓查,我去趟公安局吧,能拐着彎把我擠兌死,又不是我讓當事人拿刀砍人的,擠兌我有什麽意思。”
“誰呢?”
“刑偵組的小隊長,田一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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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好像有點印象。”
小曼扔掉手機,氣呼呼說:“怎麽會沒印象,你上次陪委托人去分局簽字,就是他辦的手續。”
餘喬隐隐約約記起來,印象中這位田警官是個嚴肅的人,應該不至于故意刁難。
小曼恨恨補充,“反正我就是內什麽,天生和他不對盤,以後要和分局有接觸的事都你去,省的我被她活活氣死。”
“好吧。”餘喬笑笑說,“你是老板你話事。”
勒戒所位置偏僻,背靠室內唯一一座高山,山樹和鳴,鳥雀築巢,倒是一處鬧中取靜的好地方。
因此小曼感慨,“把這破地方推平再建,十萬一平也有人買。”
餘喬調侃她,“那你來做開發商?”
“好啊,叫你媽給我投錢,我還幹個屁的律師,天天在家賣房子。”
花半個鐘頭在辦事大廳把會見手續辦妥,兩人到接待室等看管人員将當事人李憲帶出來。
不鏽鋼欄杆将房間隔成兩部分,小曼在一張破舊塑料椅上坐下,眼睛左右一瞟,開始哼哼唧唧,“真夠倒黴的,在這也能遇上他。”
餘喬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原來田一峰也在。他今日穿便裝,薄薄的黑色羽絨服中規中矩,直通牛仔褲洗得發白,被小曼點評為,“科技園男*絲統一制服。”
“別這樣,上去打個招呼吧,以後擡頭不見低頭見的。”餘喬拉不動她,只好自己上前去,剛要開口,卻發現田一峰等的人來了,他站起來擡手致意。
那人穿一身乏善可陳的灰色抓絨運動裝,頭發短得緊貼頭皮,眉骨上又多一道疤,一只眼木讷,半點神采也沒有。
然而他笑一笑,只一瞬,已足夠搶走她所有呼吸。
她的時間停滞在那一刻,她的心髒被命運踩得粉碎。
田一峰說:“哎,川兒,又精神了啊,吃得挺好?”
他帶着一貫的輕蔑說:“得了吧,他娘的天天吃黃豆,我都快長成豆苗了——”
他的話停了,餘喬醒過來,向前追。瘋子一樣撲在不鏽鋼欄杆上,她看着他,流着淚,卻仿佛被一雙無形的手卡住咽喉,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而他站起來,眼中有驚慌也有困惑。
他是誰?
她又是誰?
他如夢初醒,彈簧一樣跳起來向後逃,倉皇無措地消失在通道走廊。
“陳繼川——”餘喬終于喊出來,撕心裂肺。
她聲音裏的悲戚令小曼捂住嘴,一瞬間淚流了滿臉。
“為什麽?”
她癡癡呆呆,問小曼,又問田一峰。
然而沒人能給她答案。
其實她早已經死心,她注定是等不來,求不得,難有圓滿。
但她今天見到他,匆匆一瞥,如同十字街口擦肩而過的陌生男女,仿佛曾經充沛的不能割舍的感情已經随風而去,留下是懷疑、猜測,不如不見。
小曼在辦事大廳拷問田一峰,一個咄咄逼人,一個顧左右而言他,注定不會有結果。
餘喬坐在長椅上,慢慢将自己彎曲成一道單薄的弧。
她很害怕,害怕他的冷眼或逃避,但也許,她更害怕的是,眼前這一切都只是一場虛幻的美夢而已。
等她睜開眼,身邊依舊是冰冷房間,床頭腦中提醒她幾點幾分,又要開始像行屍走肉一樣生活,而陳繼川依然下落不明。
風那麽冷,仿佛這座不凍港即将被冰雪覆蓋。
小曼嗓音尖利幾乎要掀翻屋頂,“你不說,我就去找人查。我就不信,憑我一句話,拿不到在戒人員名單。”
田一峰說:“随便你,查得到是你本事。”
小曼怒不可遏,“這樣的話你都說得出口,你還是人嗎?睜開你的狗眼,你給我看清楚——”她将餘喬拉過來,橫在他面前,“你早就知道她,早就見過她是不是?但你知道她等多久?她傷心多久?每天吃多少抗抑郁的藥才能抗住繼續往下走?你們是警察,為國犧牲是偉大,我認了。但他他媽還活着,活的好好的!把我們喬喬害成這樣拍拍屁股就走人,一見面轉頭就跑,你們還是人嗎?是人嗎?”
她罵着罵着,悲從中來,忍不住低頭飲泣。
餘喬反握住她的手,聽田一峰說:“你覺得現在他那樣,是活得好好的嗎?”
小曼紅着眼反駁,“他沒死,他逃了,他他媽的就是個懦夫、孬種!”
田一峰聽得惱火,“你說夠了吧。”
這一回卻是餘喬答他,“你們的謊也撒夠了吧。”
田一峰閉緊嘴,一語不發。
餘喬拉上小曼,準備出門取車,“你不說也不要緊,我明天再來,每天都來,等夠三百六五天,總能等到他出來。”
“餘喬。”田一峰嚴肅的臉上,終于多出一點不一樣的神色,“小川有他的苦衷。”
小曼翻個白眼,“呵——你們男人的苦衷可真多,你什麽時候出本書啊,就叫《男人們的一千零一個苦衷》,指導指導其他不會編瞎話的男同胞們。”
田一峰被氣得要吐血,“你!你這人真是……”
小曼揚起下巴頂回去,“我這人怎樣?我最起碼堂堂正正,沒窩窩囊囊改名換姓躲在這破山溝裏裝慫。”話說完,一把拉住餘喬就往外走。
田一峰在身後喊餘喬,然而這兩人像是鐵了心,頭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車上,餘喬還在發愣。
小曼挂斷電話,得意地說:“你放心,我剛已經打電話托人去弄名單了,一會兒就能發過來。”
餘喬說:“我不是他親屬,見不了。”
小曼信心滿滿,“那就再找找熟人,我在這圈子混這麽久了,勒戒所裏見個人算什麽?又不違法,放心啦。”
“那……最好不要透露我是誰,我怕他還是不肯見我。”
“啧——你怎麽就那麽慫呢你。”她嘴上嫌棄,心裏卻心疼。小曼說:“喬喬,他那個樣子……你還願意嗎?”
餘喬的視線落在窗外一株矮杉樹上,穿過葉片,目光悠遠,她一人低語,“我很害怕,我怕他忘了我,更怕他恨我。”
也正是這時候,田一峰走出大門,盯了他們的車一小會兒,轉過背上了自己的黑色起亞。
“拽個屁,臭傻逼也就配開一輩子破起亞。”
小曼發動她的xc60,搶在田一峰之前開出停車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