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終結
二零一二年七月,判決下達。
被告人餘文初犯販賣毒品罪、故意殺人罪、故意傷害罪,數罪并罰,判處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被告人朗坤,犯販賣毒品罪、故意殺人罪,數罪并罰,判處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被告人孟偉,犯走私、運輸毒品罪、故意傷害罪,數罪并罰,判處有期徒刑九年。
刑期自判決執行之日起算,判決執行前先行羁押的,羁押一日折抵刑期一日,自2012年7月7日起至2021年7月6日止。
被告人肖紅,犯販賣毒品罪,判處有期徒刑五年,刑期自判決執行之日起算,判決執行前先行羁押的,羁押一日折抵刑期一日,自2012年7月7日起至2017年7月6日止。
………………
七名被告人當中三名當庭表示上訴,其中就包括餘文初。
餘喬當天趕回瑞麗,然而再見到餘文初時,他卻像變了一個人。
他帶着沉重的腳鐐,頭發花白,面孔頹喪,身體佝偻。
人被抽走了希望,大抵如此。
隔着鐵欄杆,餘文初将希望重新寄托在餘喬身上,“喬喬,你不是有個做刑事的朋友嗎?她在省裏有沒有認識的人,能不能活動活動,二審給弄個死緩?”
餘喬靜靜看着他,眼中浸透了失望,“爸,我們沒那個能力,系統裏的人是工資低,不過也不是個個都能用錢買通。”
“你社會經驗少,沒見過我們拿皮箱裝金條給人上供的場景。”
“以前有,現在也好了。”
餘文初仍然不屑,“你懂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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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喬忍了又忍,“這個系統也不像你想象的那麽黑,無論大環境如何,總還有像傻瓜一樣堅持理想的人。拿着最低的工資,幹着最危險的工作,仍然甘之如饴。他們就是你眼裏,食古不化,腦袋生鏽的傻x,以及無惡不作的混蛋——”
話說得太快太急,她突然哽咽,不得不停下來扶住桌臺,穩住自己。
會見室一片死寂,耳邊清晰地響起樹下蟬鳴,一聲高過一聲。
餘文初抹一把臉,用手掌撐住額頭,緩過這一刻才擡起頭,他眼底發紅,故作輕松,“我知道你恨我,沒想到你打心眼裏看不起我。”
“你是我爸,我不該這樣。”餘喬調整好情緒,定定道,“我道歉,對不起,這樣的話我不會再說第二次。”
餘文初調侃,“想再說也沒機會,聽你這口氣,上訴也沒用,你爸我就剩等死一條路了。”他吐出一口濁氣,坦然道,“也好,死就死,我這輩子反正不算虧。”
“爸,我不明白……”
餘文初輕蔑一哂,“你爺爺知道吧,抗美援朝打過美國鬼子,戰場上凍傷把腿鋸了。回來幹過一件人事沒有?就他媽會打老婆打兒子,連個補助都争不到,一家人跟着吃糠咽菜。後來跟你媽結婚,又遇上下崗,真他媽……好端端的告訴你趕緊拿錢滾蛋,琢磨去開車跑運輸,還差點讓亂罰款的交警給打死……”
食指與中指并攏,他仿佛在享受抽煙的快*感,“你爺爺也算為國犧牲吧,到頭來國家給了他什麽?五百喪葬費?一百五烈士補助?還有什麽?啊?還有什麽?我有的一切都是我靠本事掙來的,靠誰了?損誰了?”
說到激動時,幾乎站起來咆哮,“操他媽的國家,操他媽的人民,傻逼才把這些狗屁當理想!我告訴你,陳繼川那厮就是個臭傻逼,國家給他多少?一個月兩千有沒有?我給他多少?你查查他戶頭!他當警察當到死都掙不了這個數!”
他用盡全身力氣,嘶吼咆哮,企圖說服她。
可惜餘喬不肯配合,她語氣淡淡,一個字都不認同,“很多人受苦,很多人受挫,然而不是每一個都像爸爸你一樣犯罪違法。”
她起身,就要走,“還有,他不是傻x,他是英雄,坦坦蕩蕩光明磊落的英雄。”
蟬聲嘈雜,日光傾斜。
這束光,令卑劣的越發卑劣。
高尚的越發高尚。
他或許不夠偉大,但他已傾盡所有。
毫無意外,二審維持原判,一三年初最高院死刑複核結束,一四年三月,開春時執行死刑。
餘喬提早接到通知,執行前一天犯人可以與家屬會面。
餘喬再次趕回瑞麗,福利院的工作人員原本可以将餘家寶帶來,但餘文初不肯見。
餘喬給他準備好一套新衣服,一雙新鞋,提前送到看守所。
餘文初換好衣服出來時,仿佛年輕五六歲,還特地刮了胡子洗了臉,看起來遠比一審見面時精神。
但他身上的手铐腳鐐都還在,走起路來腳步蹒跚,帶出嘩啦啦嘩啦啦的響。
餘喬坐下來,問:“還有什麽想吃的沒有?”
餘文初說:“就想抽口好煙。”
餘喬從包裏找出一盒三五煙,交給看守所民警,再由民警檢查後帶給餘文初。
他先猛抽一口,之後看着煙管上的商标,恻然道:“我記得小川挺愛抽這煙的。”
“嗯……”
“現在這煙好像不好買了。”
“市場萎縮,做不好。”
餘文初嗤笑,“人走茶涼,狗*日的社會一天一個樣。”罵完了,眯起眼抽煙,和餘喬閑聊,“你現在怎麽樣了,讀書了嗎?”
餘喬說:“剛上研二。”
“還想着他?”
餘喬點頭,盯着欄杆上的劃痕發呆。
“他就這麽好?我當初怎麽沒看出來。”
餘喬深吸一口氣,澀然道:“不說這個,爸,你還有沒話要帶給紅姨。”
餘文初道,“沒了,該說的話在家就說過,加拿大沒去成,還害拖累她坐牢,挺對不起人的,面就不用見了。”
餘喬說:“好,我知道了。”
餘文初笑,笑得勉強,眼角皺紋如刀刻,“喬喬,是不是心裏還怨我?”
她搖頭,淚在眼眶,偏偏還要強忍,“爸,我不恨你。”
“那還是怨我。”餘文初不知被什麽嗆住,咳了一陣,咳紅了眼,“喬喬,你一直是爸爸的驕傲,可惜風光的時候沒讓你享着福,臨了還得讓你給我收屍,爸對不住你。”
她腦中緊繃的弦斷了,再也克制不住,俯下身哭得肝腸寸斷。
餘文初亦流出眼淚,但他忍得住,想得透,很快收聲。
到時間了,中院的法警過來提人。
餘文初自知大限将至,最後一句話說給餘喬,“過你的日子,別再回瑞麗。”
餘喬捂住嘴,盡力掩蓋哭聲。
看守所民警與法警交接工作,餘文初卸下手铐腳鐐,五花大綁,押向法場。
餘喬追出兩步,很快被民警攔下,只能靠着牆根慢慢蹲下,依舊死死捂着嘴,哭也不敢大聲。
餘文初對法警說:“我死也有人替我哭,值了。”
三輛警車陸續開走,武警警戒,交警安排沿路車輛,直到将他們送到指定地點。
不知道從哪辟出來這麽一片平原荒地,漫山遍野都是雜草亂樹。
餘文初腳下無力,幾乎是被兩個法警提起來扔到空地。
曠野下無人私語,漫山只剩風聲,來回呼嘯。
法醫檢察官驗明正身,執行法警弓步下壓,槍聲響起來,驚走了枝頭的紅腿小隼。
一切結束得平穩短促。
法警今日可令雙倍補貼,但也算不上高興,市中院沒人樂意幹這種活兒。
法醫檢查屍體的檔口,大家夥兒湊一塊抽了根煙,正副執行是老帶新,師傅說:“早聽說過這人,挺厲害,該賺夠一個億了吧。”
檢察官說:“不止,緬北有倉庫,專門放美金。”
師傅問:“這得賣多少毒品啊?”
副執行憤憤不平,“這得害死多少人!”
時間差不多,檢察官把煙扔了,放腳底來回碾,“暗的不知道,明裏你看一年死多少緝毒警?今年剛犧牲一個,才二十二,剛從警校畢業。”
“又有新人起來了?”
“是啊,真他媽的沒玩沒了。”
他走上前,再次與法醫核對。
這回輪到朗昆。
他跳下車,并不用法警攙扶,上了法場還能撐起來,算個少有的硬漢。
法警端起槍,沖着心髒位置給了他第一顆子彈。
誰知他沒死透,趴在地上掙紮抽搐。
副執行一看,對準後腦勺再給第二槍。
這下仍不知出了什麽問題,還沒死透,身體扭曲成一團,趴在地上反複抽動。
法醫看不過去,随手撿了根破樹枝**他後腦,來回一攪,這下才徹底死了,幹幹淨淨,一動不動,一了百了。
師傅抹了把臉,心有餘悸,“這人命真硬啊。”
檢察官說:“造孽太多,老天爺也不想讓他輕松上路。”
年輕的法醫卻在叨叨,“突然很想吃豆腐腦啊……”
副執行跑到空地上,差一點把胃都吐出來。
跟來記錄的書記員将執行告示貼在矮牆上,以免附近群衆見到土坡上遺留的血肉驚慌報警。
終究這一切都已宣告結束,結束在第一聲槍響驚山,亦結束在終審法錘落判。
正義或許懶惰、或許遲疑、或許久候不至,但他永遠存在,永恒如新。
午後,瑞麗下起了蒙蒙細雨,仿佛少女躲在雲後低聲抽泣。
餘喬到中院領走餘文初骨灰,離開時天空灰蒙蒙,幾乎就壓在她的黑色傘尖。
法院外停着一輛黑色現代,經過時有人搖下車窗,“餘喬——”
是老鄭,還穿着警服,對她露出憨實的善意的笑,“正好來法院辦手續,你去哪?我送你。”
餘喬猶豫,“準備去汽車站,不過不好麻煩你,我自己打車過去就行。”
老鄭馬上下車,好心替她撐起傘,“別跟我客氣,我正好順路去趟汽車站,真的,別不信啊。”
餘喬推不掉,先道謝,拉開車門上了後座。
老鄭開着車,透過後視鏡觀察她。
餘喬今天穿一身黑,長發披肩,面色蒼白,比照片更瘦。
他的視線落在手背上,不由得心驚,她的手瘦得幾乎是皮包骨,淡青色的筋脈一根根凸起,似乎已然成為八十老婦。
“餘喬。”
“嗯?”
老鄭用餘光打量她,清一清嗓子才開口:“你最近怎麽樣啊?”
餘喬輕輕撫摸着骨灰盒上的紋路,悶聲答:“剛剛領了我爸的骨灰,應該算不上好吧。”
老鄭的話被卡在半道,沒辦法繼續。
等紅燈的時候,他突然說:“周曉西那小子其實挺喜歡你的。”
“是嗎?”
“不過這事違反紀律,就給隊裏調回來了。”
“他犧牲的時候多大?”
老鄭說:“二十五,眼看四月就二六了。”
“真年輕啊……”她望着窗外朦胧的雨和低垂的樹,輕聲感嘆。
“沒辦法。”老鄭的口頭禪似乎就是‘沒辦法’,“抓毒販總會遇上這種事,多了就習慣了。”
“陳繼川呢?”
“死了。”
“噢,對,死了。”她過于遲鈍,仿佛還在夢裏。
快到汽車站,老鄭忽然問:“餘喬,結婚了沒?”
餘喬說:“沒有。”
他又問:“處對象沒?”
餘喬也透過後視鏡注視他的眼睛,“沒有。”
老鄭嘆口氣,“你得向前看,別在一棵樹上吊死。”
她滿心疑惑,“怎麽突然問這個?”
老鄭把車停在路邊,似乎想要說點什麽,但最終沒講出口,“沒事,就随口問問。”
身份尴尬,相互之間無話可談。餘喬道謝,匆匆下車。
老鄭在雨中追她,“餘喬,餘喬——”
她回頭,他塞給她一大袋營養品,原本打算帶回家孝敬岳丈,但遇上她,實在過意不去,“你拿着,帶回去好好補補。”
餘喬不接,納悶地皺着眉,“鄭警官,你這是……”
“讓你拿着你就拿着,吃飽向前看,別老想着過去的事。”老鄭幹脆把紙袋挂在她手腕上,轉身就跑,将餘喬留在雨中空寂的廣場。
雨濺開在傘頂,行程矮矮一層霧,令天空也變得面目模糊。
老鄭窩在車上,匆匆撥一通電話。
這通電話輾轉兩次,等上二十分鐘才有人接。
“喂?”他的聲音一如既往,透着一股懶勁。
老鄭開門見山,“我剛遇上餘喬了。”
他的話斷在這兒,對面也沒有回音,不知道是無話可說還是根本不敢開口。
老鄭掏出一塊錢一只的打火機,把嘴裏的紅河煙點燃,深吸一口,“去領餘文初的骨灰,小姑娘,瘦得不成樣子。”
那邊嗤一聲,似乎沒頭沒尾地笑起來,“她本來就瘦。”
“我說真的,真瘦得看不下去。”他的嗓子啞了,忽然間好一通咳嗽,咳完了繼續感慨,“我問她處對象沒有,她說沒,還問我沒事打聽這個幹什麽。”
那人說:“我還想問呢,你閑得慌了打聽人搞對象的事幹嘛。”
“我就是想問。”停一停,老鄭又說,“我替你問。”
“我他媽什麽時候求你了?”
老鄭喊他,“川兒。”
“哎。”
“餘喬真挺不容易的……”
“那就別給人添麻煩了。”
老鄭把煙掐了,總覺得心口有塊石頭悶着,透不過氣,“行吧,反正也沒別的辦法。”
“那挂了啊。”
“你在裏面缺什麽?我讓錢佳給你送。”
“還讓人送啊,多送幾次人都要愛上我了。”
“別他媽臭不要臉。”
電話裏傳來一陣悶笑,笑完之後說:“我挺好的,真的。”
他回頭看,太陽蓋在雲裏,窗下無光,鵬城也是陰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