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祭奠
那時夜很長,夢很美,她的愛将将萌芽,未能來得及受創。
餘喬醒來時,陳繼川已經穿戴好,靠在椅子上講電話。
見她睜眼,匆匆留下一句“回頭再說”,便放下手機,坐到床邊來。
“醒了?”
“嗯……幾點了?”
陳繼川低頭看表,“還早,九點四十五。”
餘喬随手抓起他的套頭衫穿上,露出兩條細長的腿,光着腳踩在地毯上。“吃完早飯就出發,中午能到,**點能再開回來。”
“不留了?”
“不留了。”她轉過身,嘴裏叼着藍格子發圈,兩只手都翻折在腦後,笑着揶揄他,“實在不想再聽一整晚老田的故事。”
陳繼川不以為意,“老田多好啊。他要是個女的,我這就沒你什麽事兒了。”
餘喬抓起毛巾往浴室走,邊走邊說:“現在也不遲,你要真愛他,是男是女都不重要。”
“誰說不重要?”他跟上去,靠在浴室門邊,雙手環胸,打量浴室鏡裏滿臉素淨的餘喬,“我和老田只有一起睡的情義,不像咱們,老有一起睡的玉望。”
“陳繼川——”餘喬停下拿毛巾的動作,在鏡子的倒影中與他對望。
“哎。”
“別一大早就這麽渾。”
“那不行,咱們倆能勾勾搭搭的時間也沒剩幾天了,我得抓緊機會犯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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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上前,從身後抱住她,幾乎将她困在洗漱臺。
鏡子裏,他仗着自己個兒高,把下巴擱在她頭頂,歪着嘴一陣壞笑,“小蝴蝶連老田的醋都吃?”
他的手指徘徊在她的蝴蝶胎記上,位置特殊,輕易讓人心癢難耐。
餘喬皺眉,“我們抓緊時間好不好?晚了,又要開夜車……”
“好,我們抓緊時間。”
他蹲下去,吻在她的胎記上。
繼而再向下,一時輕,一時重,一時緩,一時緊——
她抓在洗漱臺邊緣上的手指擰得發白,她望見鏡子裏一張緋紅的臉,一雙開合不定的唇,還有她呼出的熱氣,似雲霧蒸騰。
“陳繼川!你瘋了!”
她尖叫,扭着腰掙紮。
但他哪裏有空答她?他忙得像只工蜂。
接近十二點,吉普車開在國道上,太陽光亮得刺眼。
餘喬來回翻一本旅游小冊,還是不願意出聲。
陳繼川把手伸過來捏她腮邊肉,“還氣呢?”
餘喬揮開他的手,把旅游小冊展開蓋住臉。
陳繼川憋着笑說:“噢,原來不是生氣,是不好意思。”
餘喬道:“陳繼川,你這個人……太……太沒下限了……”
他反駁,“這就叫沒下限?喬喬,你回頭想想,你剛難道沒有一小會兒,就那麽一小會兒是享受的?你要說不,浴室那塊地墊都不同意。”
“陳繼川,你能不能不說話?”她放下小冊子,露出通紅的面頰與耳根,如需形容,那一定是“羞憤欲死”四個字。
“好好好,我不說了。”陳繼川見好就收,“那換你說吧,咱們這次跑老峰山到底幹什麽?”
熱得慌,她把礦泉水瓶貼在自己耳朵上用來降溫。好好喘上一口氣才說:“你知不知道我其實還有個雙胞胎姐姐。”
“好像聽過一耳朵。”
“早就沒了,七歲那年暑假,在前院捉迷藏,我趴在牆上數數,她笑嘻嘻找地方藏身,但她藏得太好,好到我再也沒能找到………三天後我姐被發現在鄰近某一個村的豬……圈裏,我聽辦案的警察說,她可憐,死前受了不少苦……”
“喬喬……”
“沒多久案子就破了,是來鎮上趕集的老農臨時起意……後來又聽隔壁鄰居傳話,說找到的時候,腸子都出來了……趕來的小警察都吓得吐了一地……前後都……”
他握緊了她的手。
餘喬低頭看着膝蓋上的《瑞麗風光》,繼續回憶,“起訴、判決、執行。罪犯已經七十五,不執行死刑,判無期,再兩年身體狀況出問題,輕輕松松保外就醫,聽說零一年在老家壽終正寝,子孫戴孝,入土為安。我爸和我奶奶卻聽多了鄰裏之間的風言風語,不許我姐落葬,要把墳安在幾十公裏外的老峰山,快二十年,沒人來這看過一眼。”
從最初的同情、觸目驚心,到對真相的猜測、懷疑,以至最終的惡意編造,這條路人們走過無數遍,駕輕就熟。
他們說——
“餘嬌那個小姑娘,一看就知道不安分,不然人怎麽不找別人就找她?”
“餘家不是窮得很嘛?聽說餘嬌總找附近的老人玩,一塊錢,摸一下,零用錢就這麽攢的。”
“你看她媽給她打扮成什麽樣?小小年紀又是花又是裙,難怪招惹上變态呢。”
“她媽不也那樣?一輩傳一輩,都他媽騷。”
餘文初和餘老太又想起前些年算命先生的幾句箴言——
“兩個女兒一起來,斷香火,不吉利。時辰都和他爸相克,大大的不妙。”
“那該怎麽化解?”
“離得越遠越好,不過眼下想化解,得求一道符擋煞。”
陳繼川把車停在路旁休息區,給餘喬遞了根煙。
她含在嘴裏,卻不點燃,靜靜地,仿佛含着這世間僅剩的一點安慰。
停一停,她從錢包裏翻出一張舊照,遞到他眼前,“這是我姐和我。”
“哪個是你?”
“右邊那個。”
“看出來了,小時候就挺傻。”
她把照片小心收好,沉默半晌,繼而說:“我學四年法律,到最後深知法律之無能,我的導師一生追求公義,卻死在上訪路上。你說,這世上還有沒有一點好?一丁點兒好?”
陳繼川說:“餘喬,我總覺得,法律這個東西,你只要不把它當萬能,它就不會無能。”
餘喬愣了愣,随即笑起來,“你真像我老師。”
“怎麽?有那麽老?”
餘喬說:“他臨終前給學生們留了句話。”
“什麽?”
“堅持理想,勿忘初心。”
陳繼川問:“你的初心是什麽?”
“我?”她把煙捏在手裏,曲起食指彈了彈濾嘴說,“我希望如果真有那麽一天,我能平靜客觀地接受。”她說完,擡頭看他,故作輕松地牽起嘴角。
她不說哪一天,也不提什麽事,但他能夠懂得,甚至不需要言語,一個眼神已足夠。
他捏了捏她的手,低聲說:“餘喬,別把自己當罪人。”
“嗯?”
“多跟我學。”
“學什麽?”
“學習不負責任,随時随地準備撂挑子走人。”
“真不要臉。”她偏過頭,一陣笑,笑過之後再看他,眼瞳清澈卻別有深意,“陳繼川,有時候我真是不懂你。”
“正常,真懂了你就得跑了。”
“那你呢,把我看得這麽透,怎麽還沒跑?”
“你那不算什麽,人都有點臭毛病。你最多就是愛瞎想、吃醋、耍小脾氣、喜歡哭、挑嘴、臉皮薄、死要面子……”
“陳繼川——”
“咳咳……不過也還是有挺多優點。”
“然後呢?”
“比如……”他側過臉,上上下下打量她,爾後下結論,“找男人的眼光挺好。”
“開車吧你。”她搖下車窗,去吹冷風。
他笑,發車前捏了捏她耳垂,繼續向既定方向駛去。
天一陰,風便冷。
餘嬌的墳在半山腰,太久沒有人打理,墳頭雜草叢生,墓碑上的紅漆也早就掉得幹幹淨淨。
餘喬把帶來的香燭紙錢在墳頭燒了,陳繼川找山下老鄉借了把砍柴刀,清理墳邊瘋長的小樹。
她瑟縮地,環抱着自己,小聲說:“也不知道你還在不在,如果在的話,也留了太多年了。”
匆匆瞄一眼陳繼川彎腰砍樹的背影,她愈發壓低了聲音,“你要還在……要能遇上咱爸,閻王面前給他求個情,別讓他……算了……”
她哆哆嗦嗦的,拿煙出來,吸一口,穩住了才繼續,“再等兩年,你想想辦法,投我肚子裏來,下輩子我疼你…………不過……這麽說是不是挺傻的?也不知道你現在到哪兒了,都快二十年,什麽都變了……”
山間的風越吹越猛,陳繼川幹完了手頭上的活兒,來催餘喬,“看樣子一會兒要下大雨。”
“那走吧。”餘喬跺了跺腳,最後再看餘嬌一眼,“姐,我走了,我們說好的事,別忘了。”
陳繼川削了根樹幹遞給她,“下山杵着,省得一個沒看住就往地上撲。”
“我有那麽傻?”
“你覺得呢?”他這句反問,問得餘喬面紅耳熱,她确實……挺容易“撲街”。
他還要說:“山路太陡,別指望我背你。”
她回頭再看一眼餘嬌的墓,面露不舍。
陳繼川說:“別看了,明年再陪你來一趟。”
“還收錢嗎?”
“嗯,得翻倍。”
“憑什麽?”
“咱們最開始說的一千五,可沒包含特殊服務啊。”
“…………”餘喬不說話。
陳繼川又笑,“看,又生氣了,嘴巴撅得能挂油瓶。”
“別鬧。”
“看來服務不到位啊,今晚得加倍努力。”他牽她右手,先邁一步,“這位顧客,你什麽喜歡好,跟我說說,我加把勁,一定讓您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