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良夜
一部《龍門飛甲》,一部《金陵十三釵》。
接連看下來,出門已是華燈初上時。
餘喬紅着眼,還在哽咽。
春尚淺,夜未眠。
步行街上人來人往,喧鬧嘈雜。
她靠在他肩上,不知前路,亦感心安。
在麥當勞門前,陳繼川的手機震動,接電話之前他說:“派出所打來的,可能車好了。”
“張警官?”
餘喬悄悄捏他掌心,小聲說:“希望他們工作效率低一點。”
然而陳繼川的回答卻讓她失望,“方便,沒問題,我現在過去提車。”
挂斷電話,餘喬低頭看腳尖。
陳繼川伸手捏她下颌,“難過什麽?你要不想走就不走。”
他不明白,當你明知決定是錯,卻又向此偏離時,總希望出現某些偶然的不在你掌控內的事件堅定去留不定的心。
拿到車,開回酒店。
一路上餘喬話不多,陳繼川也心不在焉,不知想什麽。
晚九點,小城市已經趕上回家的末班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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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車酒店對面那條街,一家補習班門口。
學生們背着書包與補習老師道別後,陸陸續續消失在這條平凡無奇的街上。
他将電臺廣播聲調大,回頭看餘喬,伸手拉過她微涼的左手,放在膝蓋上一時捏,一時揉,反複擺弄。
有人點一首《偏偏喜歡你》,把2011唱成1991。背着大書包的小學生經過他們車前,扒拉着自己的嘴做了個鬼臉。
陳繼川忽然問:“昨天上午怎麽想的?我不是讓你倒車走?就那麽不聽話?”
餘喬說:“什麽也沒想。”
“你是不是傻?”
“我是啊……”
陳繼川捏她臉頰,“難怪你奶不放心你。”
“結果把我托付給你,我奶也是病糊塗了。”
他把車頂天窗打開,冷空氣下沉,她眼裏的、面龐的紅都褪了不少。
“說實話,你長這樣應該挺多人追的吧?”
餘喬覺得好笑,“陳繼川,你長這樣也應該挺多人追的。”
“嗯,确實挺多的。”
他解開安全帶,側過身靠着車窗和她說話。
“一個江媛,一個賣衣服的小妹。”
“還有呢,給你數一晚上數不完。”他眯着眼,看着她,“不知怎麽就栽你手上了。”
“我不好?”
“挺好,就是愛矯情。”
她生氣,眼睛裏卻藏着笑,想把手抽回來,卻拗不過他的力道。
他沉着臉警告說:“幹嘛幹嘛,這我的。”
“不要臉,明明是我的。”
“以後都我的。”
“那我呢?我還有什麽?”餘喬問。
陳繼川答:“你有我了,還想要什麽?”
車內忽而一靜,她的眼是流動的記憶,記錄着他揚眉皺眉高興快樂的點滴。
電臺正在唱愛有千般苦——
【為何我心分秒想着過去
為何你一點都不記起
情義已失去恩愛都失去
我卻為何偏偏喜歡你】
餘喬低頭,抿嘴笑,擡頭時眼睛亮晶晶帶着光,“其實從小學六年級開始就總有人給我遞情書。”
“嗯?誰啊,毛還沒長齊就……就他媽這麽有眼光。”
“初三那年,隔壁班男同學堅持給我送了一年的早餐。其實都給小曼吃了,她那年胖了十斤,到現在還怪我。”
“挺好。還有沒有打架的?”
“聽說是有的,好像後來遇上年級主任巡樓,就沒打成。”
“大學呢?大學還有唱情歌擺蠟燭的吧。”
“有,學長在宿舍樓下點蠟燭擺成心形,還拉橫幅——”
“橫幅上寫什麽了?”
“不記得了。無非就是那麽幾句,聽說還能把人名摳了循環使用。”
陳繼川開始認真打量她,琢磨完了問:“就一個也沒看上?”
餘喬搖了搖頭,“我這方面……有問題,和一般人不一樣……”其餘她不想提,也不知道該怎麽解釋,于是問,“你呢?你有沒有認真過?”
“我?”他沖餘喬一挑眉說,“你看我這樣也知道我是個王八蛋啊,有今天沒明天,敢跟誰認真?”
“王八蛋……”她輕輕地,吐出一口氣。
他笑,“我們喬喬就是不一樣,罵人都這麽好聽。”
路上行人越來越少,整個城市靜下來,為等今夜最後一首歌。
餘喬把短靴脫了,抱膝側身坐在車座內。
陳繼川擰着眉毛大驚小怪,“脫鞋得先打聲招呼啊,還好天窗開着,不然咱們這車能有活着出去的人嗎?明天上報紙多難丢人啊,倆小情侶車震不成,被女方臭腳丫子熏死……哎哎,別打了,我認錯我認錯……”
餘喬恨恨踹他一腳,“好好說話。”
“行。為表忠心,我先深呼吸一下。”說完真要鼓足肺,吸氣呼氣。
她又好氣又好笑,一個勁捶他,“王八蛋——”
陳繼川把他兩只手都攥住,死皮賴臉的還能笑得出來,“在哪兒上的學?涵養這麽好,罵來罵去就這一個詞兒,以後把我女兒也送那讀。”
“深大附中啊。”
“大學呢?”
“暨南大學。”
“不錯,挺厲害。”
餘喬把手抽回來,撐着下颌問:“那你呢?”
“我?”陳繼川想了想,說,“就一專門教人幹架的學校。”
“把你教成這樣?”
“哪樣?”
“誰都敢幹。”
陳繼川一聽,立刻正經危坐,“餘喬我跟你說,你要端正态度,今晚不許開黃腔。”
“陳繼川,你就不能好好說話嗎?”
“能啊。我想想,想想跟你說點什麽。”他低頭抽煙,忽然想起話頭,還未開口,嘴角已經帶着笑,“跟你說我這輩子唯一一次為了女人打架。”
“誰呀?”
“我也不知道。我一表弟是個小胖子,喜歡上他們班女同學,被班上體育生發現了,往死裏揍了一頓。我看不過去就跑他們學校去找人,那小子看我第一眼就說你是什麽什麽學校的誰誰誰吧,我知道你喜歡她,正好,我們今天好好幹一架。沒等我解釋就沖上來,在樓道裏就幹上了。不過也沒打幾下就給保安發現,說要報警。”
“後來呢?”
“後來不就跑了,人也沒打成。”
餘喬樂得不行,“陳繼川,你真傻。”
他捏着她的手指玩,也說:“年輕不就這樣,憋着一股勁,看誰都不順眼。”
“那你眉頭上這道疤呢?怎麽弄的?”
“這個?”他向上看,嗤笑一聲,“地鐵上抓色狼,沒料到人有同夥,給刀尖子來了那麽一下,破相了。”
餘喬身體前傾,去碰他眉頭內凹的疤痕,“當時流了不少血吧。”
他扶着她的腰,看着她臉上認真又不忍的神情,止不住地笑,“不記得了。”
她忽然感嘆,“你受傷都是為女人……”
“這個醋都吃?”
她跪在座位上,撫摸他短短刺刺的頭發,“陳繼川,你什麽時候知道我的?”
“文哥知道你要回來,心情好,就給我看手機裏你的照片,那應該是你的畢業照,穿着學士服,笑得像個傻帽。”
她瞪眼,他憋笑,“不過人是真好看,嫩得能掐出水來。”
“你第一次看見我的時候是怎麽想的?”
“啊,我當時有一種預感。”
“什麽?”
“這姑娘肯定會愛上我。”
這次是他自己繃不住,先笑出聲。
餘喬推搡他,卻也忍不住跟着他一起笑。
好不容易笑夠了,停下來,互相再看一眼,又不知道是誰起頭,一個笑,另一個也跟上,不停不歇,莫名其妙。
笑道臉酸腹痛,她才倒回副駕,歪着頭看着他,眼睛裏還有剛才笑出的淚,瑩瑩亮亮像車窗外、遠山外,沉入天邊的星星。
“陳繼川,你就那麽肯定嗎?”
“嗯,肯定。”他的食指與中指之間夾着燃到一半的煙,一個漫不經心的笑,已帶來你所有對春天的期待,“因為我确定已經愛上她。”
她心中,酸澀難解。
她倒向他,雙手環住他肩膀,緊緊抱着他。
她在他頸間呢喃,“陳繼川——”
“嗯?又哭什麽?”
餘喬哽咽,“我總是很害怕。”
他輕撫她後背,靜靜聽她說。
“肯定會有什麽意外把我們分開。”
“別瞎想。”
“會的,每一個故事都這麽寫。”
“不會的。”
“你答應我。”
“我答應你,我不走。”
“好……”她努力地、盡力地擁抱他,“我也不走。”
已經到午夜,電臺主持人說,現在我們播放今晚的最後一首歌。
陳繼川開始抽今晚的第二根煙,“要不我再跟你說說我騎車把自己摔斷腿的事兒吧……”
“我和老田把炮仗點燃扔進去,整個廁所都炸了…………”
“後來又說先我扮流氓,老田去英雄救美,結果差點讓警察抓樂……”
“小學三年級吧,老田偷了他爸的避孕套跑學校來,我們一人一個吹氣球…………”
長路空無一物,路燈下只有掙紮的飛蟲,一陣風刮過,風裏藏着她的笑,帶去遠方、山林或湖泊,用以點亮這個冬已深、春未至的時節。
【即使明天早上,
槍口和血淋淋的太陽,
讓我交出青春、自由和筆,
我也絕不會交出這個夜晚,
我絕不會交出你。
——北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