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見過家長
露水從瓦檐滴落而下,積在階前的水坑,滴咚如心事驟響。
賀如意托着腮,手持一根木棒攪着清亮的水。柳老爺子不知為何來了開封,老板親自去接他;顧雲流照顧着卧病的老父,晝夜匆忙;淳于淮終日研究藥理,不常出門;江無敵遠下江南,回了清風塢。一時間,她不知道為什麽,當初盛烈熱鬧的群集衆人,如今走的走散得散。只剩三三兩兩。
【——希望大家永遠都能像今時今日今地這般想笑就笑想說就說地活着。】
她想,要是大夥能在客棧裏繼續住下去,一輩子那樣打打鬧鬧就好了。
不過終究是妄想。
他們各人有各人的前程,心底也各有為之奔赴的夢。
“你怎麽一人在這?”
遠處飄來一陣如雲清淡的聲音,還未擡頭便聞到自然溫和的氣息,這人想來是顧雲流無疑。只見他一身棠紋白衣,穿過月洞門院,緩緩走近。
“顧盟主啊!”賀如意朝他招招手,拍拍身旁位置,“來,一起坐。”
顧雲流緩步至她面前,站定搖搖頭,“我就不坐了。”
賀如意知道他懼髒的習性,笑了笑,掏出手帕墊于臺階之上,“這下大盟主可以坐了吧。”
“你……”顧雲流看着她,無奈嘆了口氣。
他掀起潔白衣裳,頓了瞬,終是壓下心中不适,坐了下去。
“你怎麽愁眉緊鎖的……可是不開心?”
“你當我是你呀?”賀如意撲哧笑了出來,“不知是誰整日板着張臉呢。”
顧雲流無奈搖頭,眼裏閃爍着微弱笑意,“随你取笑吧,開心就好。”
Advertisement
賀如意原本笑着,可瞧着顧雲流專注盯着她的眼神,心下一跳,便不自然地轉過了頭去。
“顧盟主,赫連城有什麽消息嗎?”
“最後一次有人瞥見他是在京都,想來開封暫時不在他首要目标內。”
“這樣我就可以放心了,原先還總怕他來呢。”
“開封是武林盟的地盤,有我在……不用怕。”
顧雲流拍了拍賀如意的頭,半晌後狀似不經意地收了回來。
“說起來,待諸事了結後,你可有什麽打算?”
“我啊?”賀如意低下頭去,臉色酡紅,兩眼亮晶晶地撲閃着,卻又被細長的睫毛遮蓋了大半如水心緒。“如果可以,我想待在老板身邊。”
“柳冬已?”顧雲流詫異着,沉默着,最後黑曜般的眸子寂了下來,如深山老潭,波瀾不起。
【——那你來日若喜歡上某個人,還請告訴我今日答案。】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只四字便道盡了他所有心思。
他突然站起身來,朝賀如意伸出手,一襲白衣襯着圓亮天光,皺了人眼。
“還記不記得當初我們一起在屋檐上談天說地?”他頓了頓,笑意暈染成模糊的光暈,讓賀如意有一瞬間的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幾月前的夜晚。清冷的風,明暗的星,萬家燈火,還有春天滾過的樹葉,夜色流連的屋檐,還有……寥廓天地裏眼落璀璨的兩人。
“走,我再帶你上去。”
顧雲流就這樣伸着手,長發随風飄動。
賀如意怔怔着,總覺這般怕是會讓“某人”生氣。老板明裏暗裏不知叮囑她多少次了,和大夥來往要注意些分寸,不能再肆意而為。
“我……”她正待答話,卻不料柳冬已從院外走了進來,瞧見他們二人便大步跨近拉過了她。
“我家老爺子讓我帶你過去。”
賀如意偷瞧柳冬已面色不太好,便寂了聲,朝顧雲流揮揮手便跟着柳冬已出了院去。
徒留顧雲流一人在原地,悵有所失。
“你生什麽氣吶?”賀如意一手被握住,只能用另一手戳柳冬已臉,一戳還戳上了瘾。
柳冬已抓住她搗亂的另一只手,瞪了眼,“胡鬧。”
賀如意嘻嘻一笑,“下一句是不是‘你再這般胡鬧我就扣你二十文工錢’?”
這是他們的開始,柴米油鹽的瑣碎,雞飛狗跳的日常,斤斤計較的生活。
柳冬已覺得如今自己在賀如意面前真是威嚴盡失,從前尚能用工錢恐吓,如今那人已是什麽都渾然不怕了。
他無奈揉了揉額,“你都是半腳踏進我柳家大門的人了,就不能少讓我操心點嗎?”
他指的自然是顧雲流與賀如意之間未曾說破的關系。
賀如意無辜地眨眨眼睛,“我可什麽都沒做啊,老板你這醋味是不是大了點?嗯?”
柳冬已輕哼一聲,耳尖染上一抹紅,“哪有什麽醋味,我可沒聞到。”
賀如意含笑盯着他,踮起腳尖吻上柳冬已唇角,如蜻蜓點水般轉瞬即離,留得柳冬已呆若木雞。
“在這兒呢,被我嗅到了。”
柳冬已只覺得心髒怦怦跳的,似噴發前的征兆。自兩人心意相通後,他不敢有什麽不軌之舉,倒是賀如意先膽大越過了那線。
賀如意正待拉着柳冬已往前走,卻被那人反握住手腕扯了回來。
“怎麽了?”
她不解地看着臉色微紅兩眼明亮的柳冬已,忽然被他雙手環住了腰。
“你!”還不待她驚呼出聲,柳冬已卻已垂下頭撷住了她唇瓣。
柔軟如夢境的甜蜜自天際灑落降臨,心髒急劇跳烈如鼓點緊敲,津液引渡與唇舌相觸間,仿佛是三月桃夭縱身焚火,燃了漫天飛揚的明豔。
賀如意眼角染上水意,半晌氣喘籲籲地推開了柳冬已,一手撫着胸脯心跳難止,臉蛋紅到爆炸。
柳冬已形狀姣好的唇如今水亮水亮的,他盯着半彎着腰的賀如意,聲音帶着笑意。
“嗅到可不算。如今你可嘗到了?”
賀如意半惱地瞪着他,“老板,你這可算犯規啊!”
“你把我弄得心煩意亂,我只是禮尚往來,這可不算犯規啊。”柳冬已攤攤手,随即握住賀如意的手,“好了,不跟你胡鬧。老爺子也該等急了。”
賀如意被他牽着,撇過頭輕聲咕哝,“也不知道是誰在胡鬧啊……”
“老板,你爹叫我去是為了什麽啊?”
“你說呢。”
“他不會潑我一身水,然後給我一千兩銀票,惡狠狠地叫我離開他兒子吧?”
“……你可以少看些話本。”
“你爹這次不會是為了我專門來的吧?”
柳冬已頓了頓,面色有一剎的凝重。
他搖了搖頭,“我爹這次來有要事,這趟不過順帶見見你。”
“那他會喜歡我嗎?”
柳冬已沒想到向來元氣滿滿格外自信的賀如意會問出這種話題。
他看了看賀如意的眉眼,故作正經道,“唔……長得不算好看,家世也很貧寒,琴棋書畫好像樣樣都不精通,這可怎麽辦呢。”
賀如意假踩了柳冬已一腳,“你說什麽呢!”
柳冬已抱着腳,叫喚了幾聲,“我說的可都是真的啊。”
瞧着賀如意氣得兩臉鼓鼓的模樣,他眼裏溶着清光,笑出了聲。
“我說的都是真的,你不甚完美。”
他摟過賀如意肩,走向賢居夏葉鋪滿的前梯。
“可這有什麽辦法,我還是喜歡你。”
愛一個人,時光也讓他愛上她所有惱人的小脾氣。
賀如意一愣,随即低下頭,滿臉羞紅地輕輕“哦”了聲。
柳冬已輕笑一聲,打開門,帶她走了進去。
屋內四處是厚重的檀木家具,氣息馥然,帶着一絲凝重感。
坐在首位的是一位頭發花白的老爺子,拄着根拐杖,臉上褶皺縱深,板着張臉,看來極不好惹。他周遭站着些侍衛,眉眼森然,寶劍凜冽,想來是受過正規訓練的死侍。
柳冬已變了神情,端端正正地彎下腰,給柳臨風做了一揖。“父親。”
柳臨風靜默着,沒什麽表示。他轉動着眼珠,瞧向了一旁的賀如意,靜靜打量着。
賀如意雖有些心慌,卻還是強作鎮靜地向老爺子行了一禮,喚了聲,“柳大人。”
柳臨風過了半晌才嗯了聲,可除此外一語不發,漫長的等待格外讓人煎熬。
柳冬已先是打破了這阒寂,咳了幾聲,對柳臨風說道,“爹,這便是我跟你提起的賀姑娘賀如意,我意欲娶她為妻,望父親恩準。”
賀如意心頭一跳,偷偷擡眼瞧了眼柳冬已,随即垂下眼去。
柳臨風想來早就與柳冬已争執過一場,如今雖則面色不好看,但也沒有當場數落。他用拐杖敲了敲地,“你身世如何?”
賀如意深吸一口氣,答道,“雙溪城山中人,自小與師父生活在一塊。”
“孤男寡女成何體統!”
老爺子突然震聲一喝挑着刺,吓得賀如意睜大雙眼差點軟了身去。
“我和師父情同父女。柳大人為人之父,想來也知父女間不以孤男寡女禮俗來論。”
柳臨風哼了聲,“倒是巧言善辯。”
賀如意彎着眉眼回他,“過獎過獎,大人也是威儀赫赫。”
柳臨風聽罷這話,頓了頓,閉上眼,面色微郁。
記憶雲霧身處,似也有這麽一個人執着春花秋月扇,笑對他言,過獎過獎,你也是氣度不凡。
紅塵一場夢。這世上相似之人總歸寥寥。
他睜開眼,看着賀如意,明明不甚相似的眉眼,卻有着神似的巧笑倩兮。
或許也不過是……年老的一場幻覺。
他拂袖坐回原座,定了定心神。
“你和我認識的一個人……倒是很像。”
柳冬已聽此,不知為何猛地擡起頭,直直看着柳臨風,睜大雙眼卻什麽都沒說。
“是誰?”
賀如意問着。
“轉瞬即逝之人。”
柳臨風答着,卻突然重重地咳了咳,想來身子骨不利索,抱恙頗深。
“這個不提也罷。小姑娘,你可知婚配一事講究的就是門當戶對?”
賀如意直着腰板,點點頭,“我知。”
“日後他遇到問題,首先被攻擊的不會是他,而是你這個沒有家族勢力的平民女子。你可知?”
“我知。”
“你沒有後臺,若管不住他,便再無後路。”
“他便是我的後臺後路。”
柳臨風聽此,默然半晌。
半晌後他閉上眼,厚重的聲音如同這具身體歷遭歲月風霜。
“随你們吧。時局荒亂,我也管不住這個兒子了。”
賀如意原本還喜笑顏開的,聽到這最後一句,卻愣了愣,瞧向柳冬已卻見他也緘默着眉眼。
柳臨風睜開眼,看着這木色深沉的大堂,看着窗外綠意盎然卻随風飄落的樹葉。
他輕嘆了口氣,聲音渾濁而蒼老。
“風起,又要打仗了啊……”
作者有話要說: 還有幾章就可以完結了。
砍大綱砍得所剩無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