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1)
那年夏日,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沒有一點征兆的,戰争爆發了。
原本就被新帝忌憚,被朝臣猜測的堂堂王爺晏澤徹底叛變,幫着赫連城一路攻進皇城。
西邊涼州肅州是最先淪陷的,傳聞無恨天內一衆魔教人等以死抵抗,卻終究敵不過那大軍,身先士卒黃土白骨。
紀昀接到消息後連夜趕路,奔回了西漠無恨天。顧雲流一邊領導武林盟衆人在大梁各地加強防衛抗擊西涼,一邊照顧他卧病在床的老父親。好在江無敵派人送來玄水玉後,顧青雲的症狀得到了些許緩輕。至于淳于淮這個妙手回春的神醫,則是離開了開封,四處漫游,不知蹤影。
“這仗怎麽說打就打了?赫連城要的不是鑰匙嗎,怎麽就攻進大梁了?”
賀如意不明白,原本他們還在開封以不變應萬變,一夕之間戰争就席卷了全國,一時兵荒馬亂。
“我早該想到的,那時赫連城往開封京都的方向來……為的不是你和皇家的鑰匙,而是探清形勢和晏澤裏應外合。”柳冬已懊惱地敲敲腦袋,神色疲憊。
賀如意聽此,神色有些怪異。
她驀地想起在許久之前,她曾在一個暗夜裏看見過晏澤與一人會面。
【—— 一切如你所料,千機宮不過使了場空城計。】
【——呵,他明明是般若的人,怎麽會是你的人?就算今日本王與你一條船,卻是他叛本王在先,這等人,本王沒興趣要。】
【——他那邊我會想辦法應付,一切按計劃行事。】
石洞玉佩之事事發後,她以為晏澤是在與背後皇家之人會面。卻原來……打從一開始,他就部好了局,與赫連城裏應外合?這麽想起來,江寒光當日挾持了晏澤,可的确沒對他下了狠手,反像是一來一往演了場戲。
可赫連城手中那把假的寶庫鑰匙,正不是晏澤搗鬼所致嗎?他倆怎麽會是一條船上的?晏澤明明也不像是個會通敵叛國的人!
賀如意想着,只覺得過往的蛛絲馬跡在腦內閃現,複雜糾結得快要讓人爆炸。
“啊啊啊,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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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些氣惱地從系統裏調出了當夜的拍攝錄像,反複觀看。
窗外,零落的散雲,晦暗的角落,一道黑衣身影,還有隐在夜色裏的模糊面孔。
“你特意以李老頭一事讓群英會大亂,就是為了讓千機宮自亂陣腳吧?”
“般若是你的人,阿城是般若的人,這兩人說到底還是為你辦事,本王勸你少在我背後動手腳。”
“他那邊本王會想辦法應付,一切按計劃行事。區區皇侄縱然懷疑頗深,但到底動不了本王這個皇叔。”
她看着,目光空遠。原來今時一切,早已在當時就已初露端倪。
只不過,被所有人忽略了。
就像擦肩而過的浮夢一場。誰也不管誰閑事。
哪怕那人對凡輩謙和有禮。
哪怕那人與他們歷過風雨。
哪怕那人曾殷切望着她,開口相問,“女人,怎麽本王沒有?”
【——凡人只看得高天孤月皎皎清輝,又有誰知道危處冰寒凍人絕魂?】
有那麽幾個瞬間,賀如意也曾以為自己與那人算是相交頗深。
可如今想來……到底是等閑難算人心事。
戰事爆發後,大梁像是被架在木火上的鍋,舉國沸騰,震喊滔天。
對晏澤這個叛徒的聲讨也是逐日高漲,“大梁歪柱”、“皇室害蟲”等等稱號在民間流傳,更有甚者為其取名“皇匪”,諷刺之意刻露言表,合起來都可落筆寫成一紙檄文。
對此,據聞晏澤不發一語,只孤默地帶着赫連城東向取道往皇城逼近。
國土淪喪了一塊又一塊,遍地烽火淬然,不見桃色,只留焦壘瓦塊。
紀昀自那日回了無恨天便再沒有消息,江湖中有傳聞魔教教主入了軍替死去的魔教教徒報仇,也有傳聞魔教教主帶着殘餘的教徒遷往了下一個據點,更有人說魔教教主其實也是叛徒一名,是他把肅州的軍情民情給了西涼,敵人才會如此勢如破竹所向披靡。
衆說紛纭,無一概論。那些诋毀的,賀如意自然不信。
可偶得閑暇時,她也問過顧雲流,那人敬過恨過的此生摯友。
顧雲流只頓默着,半晌後皺眉擡頭望向渺茫天際,聲音飄忽如冉冉而上的飛鳥。
“他去大江南北了。”
“去圓夢?”
顧雲流怔了怔,笑着點頭,“對,去圓夢。”
賀如意松了口氣,可不知為何卻被某種冥冥的預感攫獲住,仿若不幸大兇的征兆。讓人胸悶得喘不過氣來。
或許潛意識裏,她知道的。
知道他在騙她。
紀昀向往自由,可他自生來,便從來活得不甚灑脫。
這麽危急的時勢下,他怎麽可能去為了一己之夢游遍大江南北抛卻魔教抛卻無恨天和肅州于不顧?
這只不過是用來安慰她的理由罷了。
也是用來安慰他自己的理由。
柳冬已開始逐漸忙了起來,開封京都兩頭跑,不時板着眉頭與顧雲流商量正事。賀如意每逢這時就坐在旁邊看着他們,不時遞上茶水,更多時候就是托着腮空空蕩蕩地聽他們說哪裏又失守了,下一步要防衛哪,戰略該如何部署,皇家和武林該如何聯手合作等等。
戰場不比小打小鬧的生活,她的小機靈派不上用場。有時她會跟他們二人提出自己見解,但大多數時候還是只能靜靜聽着,就像道如影随形的穿堂風。
出神間思緒漫步游走,她會想起許多事。
她會想江無敵知道自己的生父是侵犯大梁的罪人,會做何感想。
她會想紀昀到底去了哪,不跟他們聯系,音信全無。
她會想晏澤為什麽會與赫連城聯手,是為了皇位還是其他。
想着想着,時頭便由晌午劃向了暮夜,融成一壺精疲力盡的酒,燒灼了喉。
再然後,時間踮着腳在烽火裏旋踵而逝,一轉眼便到了初秋,樹葉由濃綠染上了病态如害蟲齧噬的點點微黃。
賀如意看着衣櫃裏柳冬已為她買來如今卻只能收起的夏日薄紗裙,才終于恍然如大夢方醒,原來一轉眼,又這麽久日子過去了。
顧雲流和柳冬已說,赫連城用一兩個月的時間就從西側攻進了開封,如今已然兵臨城下。
而開封的後背,便是這個國家的心髒,是最繁榮富庶也最不堪一擊的國都。
大梁已如一頭敗家之犬,任人宰割,匍匐在地上。
今日,小皇帝會從京都趕來開封,與赫連城進行商談。這一日,開封滿城擁擠,群響沸天,所有人都在喊着把蠻敵從自己的土地上趕出去,可連一個國家都做不到的事,更何談是這些渺小如浮游的衆生個人。
賀如意跟着顧雲流和柳冬已二人去了兩軍對峙的城樓。那兒,矗立着一位年幼不幸卻已竭盡所能的皇,而他身後的,是這個國家的脊柱,是密如百蟻的滿朝文武。
賀如意隔着人群看着那個臉如白玉墨發飛揚卻實則十六還不到的孩子,他穿着龍飛鳳舞玄色帝袍,頭上戴着十二玉旒冠,他的眸裏,載負着一朝山河天地。
然後他就這樣遙遙對着城下的叛徒開口,“皇叔,你就算得了皇位,也終究負了大梁,沒人會信服你!”
晏澤近來似乎滄桑許多,一臉青黑胡茬,不複往日傲然貴氣,反像是疲于奔途的流浪子。
他還沒開口,赫連城就已舉槍直對蒼天,惡劣一笑,“不信服者死。小皇帝,你恐怕從來不知道,武力能鎮壓一切。”
城樓上的孩子不慌不急,就那樣定定地開口。
“武力可以,可暴力不能。”
赫連城被反諷一波,氣極大怒,“你!”
嘶,那老兒的兒子果然與他一樣讓人讨厭生恨!
“死到臨頭了你這皇帝還嘴硬。”
他冷冷一哼,眸中淩冽着鋒利光芒。
小皇帝搖了搖頭,“你對先王有恨,你奪朕的土地做什麽?”
“弱者就該有備受欺淩的準備。”赫連城眯了眯眼,在蕭蕭大風中勒着戰馬,聲音卻被風吹散,“這話是你父王當年吿予孤的,孤如今盡數返還于你。”
小皇帝倏然嘆了口氣,“你看朕死了,覺得很解氣嗎?”
“你和這大梁天下一同死了,孤才覺得解氣。”
小皇帝默然許久,“朕已忍讓許多,可你卻始終咄咄逼人。”
他轉首瞧向晏澤,颔首下令道,“皇叔,時機已到,圍攻罷!”
剎那之間,風雲變幻,旌旗轉改,烏雲壓城,盔甲冰冷。
晏澤率領的叛軍不知何時包圍了赫連城的西涼軍隊,城樓下也不知從何處湧出了一大匹原先為喪家之犬的敗軍,圍住了赫連城他們。
偌大野郊就這麽被密密麻麻的人給圍住,似紗網一兜,兜盡逃脫的可能性。
“好、好、好!”
赫連城怒極反笑,盯着晏澤和小皇帝,反問道,“從一開始你們就在演戲?”
晏澤點頭,“本王和陛下早已計劃好故意做出不合假象,引誘你上鈎。”
“為了圍剿孤等,你們還真是費盡心思,落了一盤大棋啊!”
“這一出暗渡陳倉你也使得很好。”小皇帝自城樓居高臨下而望,“要不有皇叔幫朕做內應,朕還真要被你迷惑,以為你的目标只有寶庫一個。”
赫連城看着那包圍己師的千萬大軍,自知逃脫無望。
這小皇帝還真是狠得下心,拿這天下來與他賭。
要知道,一子錯,滿盤皆輸。戰場不比兒戲,誘敵深入從來是險中最險的計策。
西涼軍奮勇抵抗意圖拼出一條血路時,赫連城已然滿臉是血。
他的餘光一直停留于城樓上,停留于城樓上威儀顯赫不怒自威的那人。
真像啊。
□□長劍沒入血肉之軀,刺骨的疼痛不如心口一剜陳年舊傷。
“為王者,注定要舍棄那些柔軟之物,以繭作盔甲。城弟,別怪哥哥騙了你。”
天地作血花飄飛眼睫,倒下的那剎,赫連城就這樣看着那人自巍峨城樓上緩步而下,眉眼像極了年幼的某人。
他就這樣走至了自己面前,神色無悲無喜,正是他最厭惡最恨不得戳破的模樣。
可如今已悲涼得如水欲墜。
“孤記得你小時候……孤還抱過你……”
赫連城咳出血來,烏黑如心,又濃重如回憶。
“你剛學會說話的時候,你還喊過孤叔叔……”
赫連城握着銀槍,努力睜大雙眼,不願咽下那口氣。
小皇帝于戰場喧嚣間默然半晌,慢慢蹲下身來,一手合上赫連城将閉未閉的眼。
“先王的确背叛了你,可朕不曾背叛你。”
“小時候,朕崇拜過你,你教過朕兵書,教過朕國策,教過朕練武,教過朕要如何做個好皇帝。”
“你對朕而言,也曾是第二個父親。”
赫連城凝滞的眼眸間是恍若驚濤駭浪的震驚神色,可他終究沒有力氣再去追問了。
“城叔。”他抿着唇頓了頓,“再見吧。”
阖上那已不再轉動的眼眸後,小皇帝知道,他阖上的是一條曾經對他多麽意義重大的生命。
黃昏漸落,荒涼如寸草不生。
負手而去時,他的背影冷冽而孤傲,活得像一個标準的帝王。
哪怕一顆心早已藏污納垢,掩着重重廢墟。
“老板,我們贏了嗎?”
“嗯,贏了。”
“你怎麽看起來不太開心?”
柳冬已沉默着沒有作答。
大梁是贏了。
可有些人終是斷在了那樣一個暮夜,畫上句號,以輸作結。
“……過幾日,我帶你去見見紀昀吧。”
“紀教主,他去哪兒了?回來了?那小子好久沒跟我們通信了啊,一點消息都沒有!”
“他在無恨天。”
“顧盟主跟我說他走遍了大江南北,原來是又回去了無恨天啊。”
“他、埋、在、無、恨、天。”
“……”
柳冬已看見賀如意突然頓住一動不動的模樣,心底最為悲哀柔軟的一塊突然動了一下。“如意。”
“可是顧雲流明明跟我說紀昀去圓夢走遍山山水水江南海北。”
賀如意沒有擡頭,聲線平板如複述念誦。似靈魂忽失。
“西涼進攻涼州之時,無恨天損失慘重。紀昀轉移據點後,組建了支自衛軍抗擊西涼為魔教報仇。”
“然後呢?”
“然後他率着野軍一路從西到東,從北到南。最後于荊州遇險,中箭而亡。”
據聞,那人遇難時身如痙攣,吐血不止。只手中死死捏着一個荷包,繡花紋出的吉運如意四個大字早已被手指和鮮血摩挲得看不出原來面目。
事與願違。一語不成谶。永為人世之大憾。
“你們騙我……你們都騙我!……”
紀昀可是一代魔教教主啊,他不是最不屑行俠仗義,最喜舉止由心嗎?他怎麽會想去當大英雄,怎麽會想去救黎民水火!
【——正道非黑即白,魔道卻黑白縱橫。與其說正道多了分正義,不如說我魔道多了分自由!】
他鐘愛的從來是文,不是武。他喜的也是行游山河錦色,而不是目睹焦土萬裏。
他那麽厲害的一個人,向來可以以一敵十。雖則總是口是心非,受了傷也不肯說。
離別前他明明還策馬揮手,說道來年開封楊柳堆煙花霧幾重時,便是他歸來之時。
賀如意紅了眼,揪住柳冬已胸口,聲音嘶啞,于顫抖間凝成哭聲哽咽。
柳冬已環住她,溫聲安撫,卻忽覺鬓角一涼。
他擡頭看了眼灰蒙天際。似有雨,歸于悄湮。
清冷卻淌成熱淚。
血色夕陽啊,就像這場血雨腥風的厮殺,新葉凋落,風聲哀嚎。
沉沉屍骨堆為堡壘,無名氏諸人未道出的最後一句話皆被掩于黃土傾覆中。
大地終歸只剩下像死一般的沉寂。
夕陽欲墜,墜落的是掩蓋一切的長夜。
這世上最殘酷的從來不是屍骨無存。
而是時間仍留相思劫灰,卻不見人。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結局!
我總算可以給此文一個交代了。
雖然最後進度有些快,匆匆略有爛尾。但我沒坑嗚嗚嗚
感謝支持到現在的大家!【雖然看的應該不多了233
☆、大結局/花好月圓幾相見
仲秋時,戰争遺留下來的事務已被處理得一一二二。
焦土廢墟在短期內重建,有了往日輝煌峥嵘的模糊面貌。大街小巷開始重新湧上了行人,叫賣聲、商販聲、游樂聲等此起彼伏,恢宏成一城繁盛光景。
賀如意與柳冬已的婚事定在了來年的陽春三月。
起初柳族長老那邊死活不同意,可柳冬已跪于祠堂,言明此生不會踏入政壇參與紛争,只會游于江湖行商做生意,和家族政治劃清界線。長老們吹胡子瞪眼的,可拗不過柳冬已,再加上賀如意雖然一貧二白,但好歹有個鑰匙傳承者的身份,最後柳冬已以分家無産的代價,終征得長老們的同意,把賀如意納入柳氏族譜。
他倆邀請了雙溪城大部分人,其中多數還是賀如意在客棧當小二時認識的趣人。小二阿金還說,他會帶着大黃千裏迢迢來赴宴的,不過老板若能報銷路費,那就更好了。
對此,柳冬已只讓賀如意回他兩個字,沒門。
晏澤在戰事末了之時被平反逆名,他和新皇巧妙演戲聯手抗敵之事被當作茶樓裏拍案驚奇的故事,傳遍了大街小巷。這個不久前還被罵為皇匪的男人,一夕之間從草蟲躍為了灼目明星,承受着衆人的仰望和崇拜。
可晏澤始終不曾展平眉頭。他一面與皇侄裝不和,一面又要與新帝商讨如何對付西涼,他一面和赫連城暗中往來,一面又要裝作與西涼毫無瓜葛。
經久的僞裝如□□侵蝕了肺腑,蒼老了靈魂。
行不由心。他與正常的生活早已久違許久。
收到柳賀喜帖之時,詫異之外倒也有幾分意料之中。他想,或許緣分之事卻是冥冥注定的。他看着柳冬已長大,那小子從小就掉進錢眼裏,對女色從不上心,而賀如意看着也像缺心眼的,不似會有男人稀罕。他倆相配,倒是絕配。
只身赴宴時,賀如意一襲鳳冠霞帔,大紅嫁衣,燃如楓花。
“晏王爺今後可有什麽打算?”
“你們怎麽都喜歡問人有什麽打算?”那時他醉了,飲酒入喉,“人生就是沒有打算,才有樂趣啊!”
他從前總要裝作閑散王爺的模樣,如今終于可真正當個閑散王爺了。逍遙天地。
“喏,這個給你。”
賀如意伸手遞給他一物,素指間拈的正是袋荷包。
晏澤愣了愣,“你給本王這個做什麽?”
“當日你不是問我你怎麽沒有嗎?”賀如意頓了頓,眉眼如水曳過,彎彎一笑,“現在,我給你。”
晏澤神色怪異地手下荷包,瞧見上面繡着四個歪扭大字,“順心随意。”
倒真是諷刺。不過他說服着自己,就暫且收下吧。
“你可還記得我倆第一次相見之時?”
賀如意拔下一葉柳綠,點點頭,“自然記得。”
晏澤執着杯酒,看着喜宴大堂人流來往,紛繁熱鬧。
聲音之中,忽有了幾分悵惘。
“那時本王就覺得,你這女子雖則其貌不揚,卻是當真有趣。”
【——你倒是有趣。】
【——女人,你成功地引起了本王的注意。】
當日千機宮外飲茶靜坐,賞亭臺□□,敘聊平生意氣。
言笑晏晏,何其暢快。
賀如意憶起初見時她對晏澤的第一印象,不由撲哧笑了出來。
“你笑什麽?”
“沒什麽。對了晏王爺,有空要不要來我們宅上吃碗面?”
“什麽面?”
“……刀削面。”
江無敵接任清風塢塢主一位已有數月,期間或許太忙,他不曾給衆人來過信。
喜帖發往之時,賀如意還擔心那孩子不會來。
不過幸好,她終是見着了他。身子骨拔高了不少,褪卻那嬰兒肥後面目冷厲了些許,餘光輕輕一瞥的眼神還真讓人有如凍冰霜之感。
他曾經是最不像冷酷殺手的江湖少年,可如今,他已長成了萬人故事裏千篇一律的模樣。
寒劍出鞘便是青鋒淩冽,袖風一震便是劍氣如虹。
沒有人會知道,這個歲月裏的少年,也曾是個粘着她喊小賀的話唠,也是個愛吃小食愛打鬧的任性孩子。他也曾天真,也曾不知世事。
可再柔軟,終是被過往磨成了淬了血的刀刃。除了強大,再無他法存活刀尖之口,再無他法保護想保護之人。
江無敵看着賀如意那嫁衣如火的模樣,慢慢地,如葉落無痕般微不可察地笑了笑。
“小賀,我帶了禮物給你。”
他拿出一把長命鎖,紋理精致,倒是上好的用料。
“這是我托絕命子傾心打造的長命鎖,贈給你和老板日後的子嗣。願他平安喜樂,長命無憂。”
賀如意甚是喜愛地摸了摸,可卻忽然怔了怔。
“你大可以在孩子滿月宴之時送給我。”
江無敵兀自沉默着,春風沉醉卻湮了聲息。
“我不會再來了。”
他搖了搖頭,明确拒絕着。
“為什麽?”
賀如意睜大明亮雙眼,不解。
“我……”江無敵翻了翻唇,最後閉上眼咽下了所有沉重話語。
他想,當日他許下的願已經支離破碎得差不多了。就讓賀如意揣着個未盡的願吧。
有希冀,總比沒有要好。畢竟有誰願意清醒地看透自己處在深淵呢。
“清風塢與江湖的關系錯綜糾葛,我這塢主既是衆人焦點,自然不好再與你們交往過近。”
“你這是什麽話……”
賀如意還沒說完。江無敵卻已止住了她。
“你不必再說,我意已決。這會是我最後一次見你了。”
賀如意怔怔許久,明明距他倆初見也才不過一年,短短一朝春秋而過,他倆竟然已要訣別。
就猶如做了場酣眠未醒的大夢。
她不知,三月後他打傘行往南山,療傷之下半生記憶付與一炬。
塵歸塵,土歸土,權當不曾相遇。
權當他仍活在那人記憶裏,仍是那個愛笑的少年。
至于紀昀啊,他就葬在無恨天石碑下。淳于淮替他照顧着毛毛,還為了他立了塊碑,碑上除了昀之一字,再無其他。
原本還尚算巍峨的樓宇荒涼如枯木,這個被遺棄的魔教巢穴就如同被遺棄的枯骨,腐爛于窒息。
柳冬已在戰後帶着賀如意去了無恨天,在那人碑前敬了三杯酒,一語不發地坐了一下午。
【——在下紀昀,前來住宿。】
【——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酤取對君酌!是的,在下正是如假包換的魔教教主,貨真價實!】
明明是個愛接詩句的筆墨才人,只願灑脫恣意青山終老的逍遙客,卻被困于無休無止的争鬥之中。謾罵,诽謗,成見,誤會,不幸。
這是魔教與生俱來的磨難,也是他的。
被顧雲流視作小人之時,被全城人誣為殺人兇手之時,被铮铮鐵蹄摧毀一隅堡壘之時,都是慘重如黑霧的噩夢。
他的生命裏從來沒有燈火,也沒有等着他歸家的提燈人。
身為一個魔教教主,卻沒有征服武林的雄心壯志。最後死在了離夢想最近也最遠的地方。
賀如意記得這個男人曾在暗夜裏氣憤難抑,說是顧雲流負了他。
她記得他是第一個贈她禮物之人,那頂珠釵至今仍別于她發髻之上。
她記得他也曾在午後和她閑聊,目光灼灼間說你也是個有趣之人。
歲月蹉跎,而衆生緘默。
原來時間,已經過去那麽久了。
顧雲流在戰事結束後,去找過阮依依。沒想到她已出了花樓,嫁為人婦。
“他是個教書先生,明明拘于禮法,最不喜眠花宿柳之地,卻硬是湊足錢把我贖了出來。”
阮依依的發髻梳成了婦人模樣,身上衣衫雖不甚華麗,可樸實中自是靜水深流。
“我知道你不喜歡我,所以我不想等了。是你錯過了我,憑什麽要我難過?”
她說着,“我不想再傻下去了,像當年一樣,總以為你是下雨迷了路,所以才不來。”
“你如今過得好,那我便放心了。”
“就算我過得不好,顧雲流,這一切也與你無關了。”
阮依依正色着,“別再施舍給我你多餘的溫柔了。我不是乞丐。”
顧雲流怔怔着,卻忽然發覺記憶裏那個十六歲的少女,原來已在路途上愈走愈遠,直至如今他再也看不見。
揚州煙火如霞,燃了又滅。
他已不是他,她也不再是她。
然後,一邊四地跑着,一邊無恨天前借酒消愁着,冬霜消盡,時光一轉便到了春來。
“要我當你們孩子日後的幹爹?”
顧雲流給柳冬已和賀如意敬酒時,神色詫異。
“顧盟主你功夫這麽好,到時候教些他拳腳功夫豈不是更好?”
“你們怎知定是個男兒郎?”
“女兒家練些拳腳自保,也是好的嘛!”
顧雲流垂眼斂目,沒有說話。
他的連雲心法求的本就是無欲無情,眼看賀如意嫁為人婦,他也打算放下執念,精修功法,力求更上一層。
若收徒教武,日日對着那人……
心底翻滾着那些将休未休的心思,他怎麽可能毫無雜念地教她的孩子練武?
原本以為此舉柳冬已定然不同意,可瞧着柳冬已偏過頭去裝作未聞的模樣,他不由嘆了口氣。
想來賀如意已是早就說服了他。
“既如此,我也只能應了。”
顧雲流看着賀如意慢慢展露的笑靥,心底一動,卻也只能強壓着歸于悄息。
有些人能陪你看過長夜星明,可他們不能陪你看過霜天初晗。
顧雲流一直信,無為即有為。
終有一天,時間會抹過皴皺的紙,平整泛黃的一切。
“敬愛的劇組,不知不覺我演這部劇已演了一年。我曾經不以為意的人們如今已成了生命中的不可替代,我了解了故事前的他們,卻只能眼睜睜看着他們走向故事後。我想,我回不去了。我只想當個見證人,陪着這故事終老。
系統至今仍未修複完全,若可以,請應允我的心願,讓一切停止在現在吧。保險金權當違約金,請原諒我的自私任性。
半生如意,一世升平。那個我心心念念的男主,早從一開始就出現在了我的生命中。塵埃落盡……這部劇也是該終止了。”
那是賀如意發往現世的最後一條訊息。
半剎的停頓後,攝像鏡頭第一次出現了黑屏。
她卸載了系統,親手卸下所有擔負,退出了那個喧嚷紅塵。
五年後。
“柳綿綿,你是不是又偷喝你爹釀的醉春風了!”
客棧大堂裏響起一道氣憤的女聲,随即便又是一場日常的你追我趕。
“哎喲,老板娘又要打女兒了?”
看客們笑呵呵的,嗑着瓜子看着好戲。
“我哪是什麽老板娘,明明是店小二!”
賀如意跺了跺腳,氣得鼓起兩腮。她整日幫着柳冬已處理這處理那的,幹着大掌櫃的活,卻拿不到一點薪資。廢話,她的錢一直由柳冬已保管着,美曰其名怕她亂花!
老板對她的教訓也從當年的“你再胡鬧我就扣你工錢”變成了“你再胡鬧我就扣你零用錢”,賀如意雖氣得牙癢癢,卻到底無可奈何。
可是自這柳綿綿開始會跑會跳後,那就不得了。原本日子就忙,大江南北地去每個分店查賬,如今還要管着這個不聽話的丫頭,日子已不是忙,而是鬧騰,火急火燎了!
雖則有時候能把這丫頭扔給她師父,可柳冬已卻還是義正言辭地表明立場,孩子還是要自己帶才好。
現在,柳綿綿不是到處賒賬,就是亂偷喝酒。
“嗚嗚嗚嗚,爹,娘要打我!”
柳綿綿被賀如意抓到,眼角一瞥柳冬已進了門,立馬演技加身放聲大哭,讓人嘆為觀止。
柳冬已瞧見母女二人,不由頭疼地揉了揉額。
有時候他也覺得自己生的不是女兒,而是個猴子,上竄下跳的那種。
“柳綿綿,你再這麽不乖我就告訴隔壁小哥哥,說你其實是個混世小魔王了啊!”
柳綿綿一聽,哭得更加淚雨滂沱,兩條小短腿在賀如意懷裏亂蹬,“嗚嗚嗚嗚,爹爹不準告訴小哥哥,爹爹壞人!爹爹只疼娘不疼綿綿!綿綿氣!”
“哦?爹爹是壞人?”柳冬已點點頭煞有其事地嗯了聲,“午後我本還想帶你去集市逛一圈的,既然我是壞人,那還是不帶你去了罷。”
“別啊,爹爹就算是壞人,也是壞人裏頂好的!”
柳綿綿聽得柳冬已那番話,立馬從賀如意懷裏跳了下來,撲進柳冬已懷裏,蹭了蹭讨好道。
柳冬已看着懷裏那一團胖乎乎的肉丸子,無奈嘆了口氣,“你啊,真是跟你娘學的。”
如出一轍,每每讓他招架不住。
柳綿綿眯眼一笑,嘻嘻着,眼縫彎成月牙。
街上,柳綿綿要這要那的,不是要糖葫蘆吃,便是要粘牙的糖人。
柳冬已抱着孩子,和賀如意慢悠悠地走在商鋪遍地的大街小巷,午後的陽光靜靜撲灑着,倒是惬意。
賀如意被街邊一個荷包攤引去了心神,不料被路人砰地撞了下,險些倒地。
“抱歉。”
那人該是個風華正茂的男子,只是不知為何眉眼似覆着冰霜,聲線低啞,無形中便已拒人于千裏之外。
來人扶起賀如意後,便繼續往前行去。倒是賀如意在原地怔怔的,看着那人背影,喉間哽咽,心頭洶湧。
“怎麽了?”
柳冬已關心問道,賀如意卻搖了搖頭,“沒什麽,只是個……擦肩而過的路人罷了。”
不料柳綿綿眼尖,瞧見躺在地上的一袋荷包,便撿起撲騰地跑了過去,“哎大哥哥,你落下東西了!”
那人聞得身後叫聲,腳步一頓。看見一個孩子送來落下的荷包後,他點點頭,道了聲“多謝。”
“平安喜樂?這是大哥哥的願望嗎?”
那人不喜多話,只是搖了搖頭。
記憶颠覆後,一切回到零點空白。
他只記得送他這個荷包之人很重要,除此外,已全然不記得。
最後,他抱拳對這個孩子的父母做了一揖,便轉過身去匆匆趕路。
柳冬已瞧着那人背影,和賀如意一同沉默着。到底江湖陌路。
相見已成未見。
回到柳宅後,柳綿綿看見賀如意拿着她那個荷包兀自發呆,不由蹭上前去,捏了捏賀如意臉。
“娘,你為什麽給自己繡了小仙女啊?”
賀如意從回憶裏抽出神來,笑了笑,“因為你娘美貌與才智樣樣過人。”
“別學你娘盲目自信啊。”
“你才盲目呢!我的眼睛亮得很。”賀如意那白巾打了下柳冬已,柳冬已捉住她的手,兩人耳鬓厮磨一陣嬉鬧,柳綿綿一旁看着卻早是習以為常。
賀如意到底還是停了下來,覺得某些場景未成年不宜觀看。她咳了咳,“因為你娘吧,其實是個折翼的天使。”
“為什麽娘會折翼呢?”
“因為娘的翅膀太好看,上帝老爺爺很喜歡,就把我的翅膀放在他那了。”
“那娘拿回來了嗎?”
孩童睜着小鹿般圓亮清澈的眼,如這世上最柔軟最美好的一切。
賀如意忽地想起經年前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