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我們可以不要孩子
紀昀那番話說出之後,如驚天礫石震煞了衆人。
賀如意隐隐約約記得紀昀曾說過,他在父母喪事上被衆人嘲笑,之後才下定決心刻苦學文。只是未料到,在這“喪事”之前,有這麽多不為人知的前事。
“雲流是竊過你們的玄水玉,可最後你們還不是把他擊下山崖,更在他歸途時把玄水玉奪了回去嗎?”顧青雲聲音粗犷,冷笑的聲音讓人不寒而栗。“這還不是魔教所為?”
“教徒卻是把他擊下了山崖,可那玄水玉,”紀昀板起了臉,正着神情,“我們一絲蹤影都不曾見到。”
那日顧雲流落下山崖後,他苦苦追查了許久卻始終無果。便只能當那玄水玉是為他陪葬了,想盡辦法為母親續命,沒再關注過其他。
等他之後在江湖上聽到顧雲流的消息時,已然為時過晚。
彼時母親已然逝世,父親郁郁卧床,玄水玉于他,于魔教,失了大半意義。
開封防備嚴密,更別說作為武林盟中心的連雲山莊難以侵入,也因着這種種原因,這幾年來,他沒去奪回那玄水玉。
可眼下顧青雲說他們半路截去了顧雲流拼死拿到的玄水玉,豈不是笑話?!
顧雲流看着他們,翻動了嘴唇,卻終是無話。
紀昀搖搖頭,“要麽就是你說這話意欲騙我,要麽就是那玄水玉當真被別人截了去。玄水玉本就是我魔教之物,斷沒有我們拿回了它卻不承認的道理。”
顧青雲瞧着脖上那劍,擡眼瞥他,“不管什麽道理,今日只有你血濺于此的道理!”
他捏住劍身忽地轉身,抽出青淩長劍便虎風勁勁地朝紀昀刺去,“雲流,幫老夫制住他!”
顧雲流立在原地,遲疑了半晌。
柳冬已及時拉住賀如意往後退,避免涉入這血雨風波中。
“你這老賊還真是無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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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昀持着劍,眼神結了寒冰。“我爹說練連雲心法的人,要無心無波無欲無情。現在看來何止是無欲無情啊,簡直是無理無恥。”
“你這小輩,哪能容你如此訾毀老夫!”顧青雲使出狠力一劍,破風凜冽。
“怎麽是訾毀?”紀昀挑眉,“當年你為做到無欲無情,手刃良妻,這可是我父親眼所見。”
清風吹過亭中花草,簌簌有聲,蕭瑟暗涼。
“手刃良妻?”顧雲流怔住了,“你說的什麽?”
紀昀看他,“你不知道?”說罷,他卻兀的閉上了嘴,神情怪異。
“這是怎麽回事?”顧雲流卻只是擡起了頭,直直看向了顧青雲。
父親說魔教當日奪走了他們的玄水玉,母親也喪命于這場風波之中。如今,這場風波是假的,母親的死因……也是假的?
顧青雲別過頭去,沒再看他。
“爹,娘不是被魔教之人殺的嗎?”
顧雲流啞着聲音開口,似磨過了砂。
紀昀覺得可笑,“只要女人不犯我教,我教多半不會淩弱婦女之流。你也真是信你爹,聽信這一面之詞,還信了這麽多年。”他頓了頓,“你爹為了能精進心法,做到無欲無情,才親手殺了你娘。這麽多年瞞着你,想來也是無顏道出真相。”
“你非老夫,你知道什麽真相?”顧青雲冷了聲音,振袖拂雲。
他閉了閉眼,“我并非有意殺她,為的也從來不是無欲無情……”
“走火入魔六親不認,清醒過後血濺三尺……我又何嘗想……我又何嘗想……”
他撫着眼,聲聲壓抑,如低塵土。
顧雲流只怔怔着,一朝之間突蒙大變,真相大白對他的沖擊太過慘烈,像一面鏡子敲成了碎片。
他從來自诩正道,可攻上無恨天,奪走玄水玉,害紀昀雙親逝世,無形之間原來他早已犯下滔天孽障!
而那個……那個他向來尊之敬之的父親……
卻一直在騙他。
母親不是魔教害的,是他殺的。
玄水玉不是他們的,是魔教的。
父親看他這個兒子,可是只是在看待一個供自己練功的容器?
顧雲流抱緊頭,覺得腦內一隅隐隐生疼,如針流撞開四肢百骸,把一切成形的都撞得散亂。
“雲流。”
那個早已不再年輕的老人第一次露出了蒼老而又真實的聲音。
他想說些什麽,可甫一開口,卻是一口濃烈的血從嘴中噴了出來。
“唔……咳咳!!”
他以劍當杖,拄于地上,身軀佝偻,大咳不止。
顧雲流一看這情形,便知道顧青雲體內氣息又不穩了。
早年顧青雲就曾走火入魔過,性命堪危。之後雖有他用功力相渡,可終究不太穩固,這麽多年來氣息不穩,時常複發。近日更是重危。
他咬着唇上前扶起了顧青雲,将他攙扶回了主房。
“他欺你騙你利用你,你還這樣對他?”
紀昀看着他,神色不解。
“可他終究是我的父親。”顧雲流擡起頭,看着這個與自己恩怨糾葛頗深卻原來是自己一廂誤會的摯友,“就像當日,你以為我欺你騙你利用你,可還是把我當作朋友。”
紀昀偏過頭,“誰,誰說老子把你當朋友的?”他到底還是不耐煩地收回了劍,“行了,你先走吧。”
顧雲流點點頭,瞧着他欲言又止,最後到底還是匆匆而去。
一日之間這大宅之內風雲變幻,讓人措不及防。
入夜之後,衆人圍桌而坐,桌上燭火燃燃。
“前幾日,據線人所報,赫連城應是往開封和京都的方向來了。”
開封是正道之地,京都是國都所在,他們不怕赫連城大動幹戈,就怕他使什麽陰手段。
“這點不用擔心,我前幾日已寫信給父親,再過幾日想必一批暗衛就能抵達開封了。”柳冬已敲敲桌子,“若能逮住赫連城自然最好,但他貴為西涼之主,在大梁肯定不會孤身一人。只怕他還有後應,又或是後手。”
衆人的目光看向了江無敵,他頓了頓,搖搖頭,“師父死在他手裏,我斷不會讓清風塢為他所掌控。”
“那你可知赫連城,還有什麽手下?”
“手下我倒是不知……”江無敵猶豫了一瞬,終是吐露出口,“不過聽說他與大梁皇家,有些許牽涉。”
“皇室?赫連城的算盤打得可真是大啊。”紀昀翹着二郎腿,“這事不難,晏澤不是個閑散王爺嗎,讓他去查正好。”
“晏王爺一直被新帝忌憚,行動恐怕有所不便。”柳冬已搖了搖頭。只要對朝事稍加關注之人,便可知新帝一直提防着晏澤,為防他篡位謀反。“父親在朝中尚有耳目,我回信給父親,看他願不願意幫這個忙。”
“為國分憂,柳大人自然會願的。”
賀如意看着他們,想來老板的身份,大夥也早就知道了。只有她一人,被瞞在鼓裏。雖覺得氣悶,可眼下也不是耍脾氣的時候。
“赫連城這麽大費幹戈的,真的只是為了鑰匙嗎?”
只有這一點,她感到疑惑。她總覺得或許有什麽更為深刻重大的,被他們忽視在了腦後。
“或許有其他目的,可眼下總歸是保住鑰匙抱住鑰匙最為重要。”顧雲流對她輕聲說道,“寶庫若讓赫連城得了,實力一強,恐怕又會掀起一場滔天駭浪。”
賀如意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朝顧雲流問道,“你父親怎樣了?”
顧雲流回答的聲音一滞,搖了搖頭,“不太好,吐了血後一直昏迷不醒。”他頓了頓,“他體內氣息很亂,哪怕我傳功也無用。如今玄水玉不知所蹤,只怕是束手無策……”
這話說罷,室內靜了些許。
往日說話最為鋒利諷刺的紀昀也緘默了口舌,沒有煽風點火。
他知道雙親逝世是什麽感受。
所以雖然不認同,可他至少理解。理解顧雲流。理解他十數年如一日的順服。
空氣幹燥得似失了水分,只有火焰固執不休地劈開芯子,跳着猩紅的圓舞。
江無敵盯着桌面,默然良久後舔了舔唇,“其實我……”
“怎麽了?”
一時間,幾雙眼睛都瞧向他,讓他覺得如坐針氈,格外焦躁。
可他還是繼續說了下去,“其實我知道玄水玉在哪。”
顧雲流睜大雙眼,第一次神情碎裂,不複淡然,“在何處?”
江無敵握緊拳頭,又猛地松開。
“就在江南清風塢。”
他皺起眉頭,“我只記得五年前師父帶回來了一塊水玉,奉為塢中秘寶,說這塊玉對練功有好處,其他我便一概不知了。而且……”他搖了搖頭,“我們也不叫他玄水玉,喚的是玲珑玉。沒想到,這塊玉正是你們争奪之物。”
“你師父為何會對一塊玄水玉上心?”紀昀不明所以,“他不是一直在為赫連城這個主上找鑰匙嗎?”
“赫連……城曾經似乎練功走火入魔,得了癔症,無意間殺妻殺女,師父或許想着這玄水玉能助他不再走火入魔吧。”
江無敵盯着桌上紅黃火焰,聲音不複往昔活力,“白日聽你們談到了玄水玉,我才想起了這件事。師父鑄下大錯,那人也鑄下大錯,我對不起你們……”細長的睫毛在他眼下投撒出一片陰影,“玄水玉只有塢主才有資格動。只要你們需要,待我回清風塢接任塢主之位後,把它給你們送過來。”
顧雲流起身,朝他做了一揖,“不管往事如何,如今只有你才能救父親的命。既如此,一切都拜托無敵你了。”
江無敵看着這群不計前嫌的好友,喉間如泛唏噓。他遭喪師之痛,又被親父背叛,除了身後的清風塢,身前便只有這群朋友是他的支撐。
他閉上眼,憋回眼中薄淚,告訴自己要長大便千萬不能再哭。
“我回清風塢後,怕是再難脫身。”他朝着衆人,彎腰屈身,雙手相拱,行了個天揖。“你們若有所求,到時盡管來找我就好。”
紀昀盯着他這模樣,于寂靜中突然道了聲,“小無敵終究還是長大了啊。”
“畢竟再沒有人能給我擔着了。”他笑笑,“昨日我收到來信,接應我的人已在城外候着。既如此,我明日便趕回去,也好少誤些時辰。”
衆人點頭,最後叮囑了他一番,也便三三兩兩散了。
桌上燭火仍舊兀自燃着,燃盡這長夜靜寂無聲。
賀如意瞧着江無敵,有些許的沉默。
她眼睜睜看着一個孩子長成了一個大人,擔負起本不該在這個年齡擔負的一切。
她也想囑咐些什麽,可到頭來卻什麽都道不出口。
“小賀?”
江無敵卻突然轉過頭,柔柔地看着她。
“嗯?”
“這一路來,我真高興自己遇見了你,遇見了大夥。”他低下頭,“只是你身邊的人總是太多了。沒有我的位置。”
“我想問你……如果可以,你可願與我一起走?”
他的聲音很輕,飄忽在夜色裏。屋外有蟬響蛩鳴,應和着芭蕉新綠,柳棠溫柔,這世間卻多不出一分來收納這個少年無處安放的心事。
賀如意愣在原地,“我不喜歡小孩子。”
江無敵沉默了半晌。
“我也不喜歡小孩。我們可以不要孩子。”
賀如意哭笑不得,“你知道我不是這意思。”
江無敵沒有再說話。
天地宛如一種經久的恬不知恥的幻覺,比如她會接受他。
夜風如針戳得人清醒生疼。他閉眼複睜,轉過身去。
“我知道了。”
他的聲音淡進虛無裏去。“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你且保重……我們,有緣再見。”
就仿佛時日未變,他們還是初見。對視的雙目還洋溢着盈盈笑意。
【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咱們就此別過,後會無期!】
只是終究,舊日不再。
江湖盡頭,陌路殊途。
作者有話要說: 無敵被拒絕了。下一個就是顧盟主了 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