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碧海青天圓月有缺
賀如意和柳冬已穿行在陌上之時,從旁走了上一個農人模樣的大漢,光着油汗盡出的膀子,肩上放着微黃的毛巾,樣子看起來憨厚老實。
他朝柳冬已咧嘴一笑,“柳老板,你怎麽來這兒了!”
柳冬已點點頭,“剛去附近有事,想着有一陣子沒來了,便來看看。”
這個漢子是當初因發大水淹了土地随鄉人一齊湧進雙溪城的難民,幸得柳冬已收留,在客棧裏幹起了跑腿的活。後來朝廷發下了補貼,給他們賜了一小畝田地,首年不征稅收,這漢子就此也便在雙溪城安了下來,把老父老母接了過來,種田養家。雖則辭了龍門的跑腿活,他還是對柳冬已畢恭畢敬,畢竟當初是柳老板給了他一口飯吃。到了現在,他也成了柳冬已的承包戶之一,兩人之間關系尚算得不錯。
“最近作物怎樣?”
柳冬已瞧着遠近田畝裏的玉米苞,轉首問他。
大漢撓頭一笑,“前兒個剛種下去,長勢還不錯,這春天跟發情一樣,天天豔陽天,沒多大問題今年秋旬就可以收割了。”
柳冬已點點頭,掏出三兩銀子遞給他,“你剛安家,事情多,這銀子就拿去用吧。”
大漢忙擺擺手,睜圓了眼,“這可怎麽行!柳老板已經幫我許多了。”
他又指了指田地旁的半畝紅花,說道,“我還種了罂子粟,藥鋪那邊近年急缺這個,到時候我把它賣了,能賺不少錢的,老板你別擔心。”
“罂子粟?”賀如意喃喃着,眉間微鎖,“罂粟?”
大漢看向柳冬已身旁身量較小的賀如意,點點頭,“是啊,還叫阿芙蓉、禦米花什麽的,聽說受傷敷了這個不會痛,還有止咳、養胃什麽的功效,我也不太懂。”
賀如意腦內思緒紛繁,總覺得有什麽不對勁,卻又說不出來。
“敢問,這兒只有你種了罂子粟嗎?”
她頓了頓,急急出口。
那大叔不解,卻還是答了她,“還有幾戶人家,我也是聽他們說才知道罂子粟值錢的,不過也因着值錢,偷兒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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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這樣。”賀如意點點頭,“謝謝你啦,大叔!”
“沒、沒事。”這大漢還是第一次遇到待他如此有禮的人,受寵若驚地擺了擺手,一臉不好意思。
待與農戶話別以後,兩人走過砂石小路,柳冬已轉首問她,“你方才怎麽那麽問?”
“啊?沒什麽,只是随便問問罷了。”賀如意凝了眉,“不過罂粟那麽危險的東西,朝廷怎麽放任他們種植?”
“邊境連年打仗,西涼、北燕騷擾不斷,軍中傷者衆多,再加上流年不利,瘟疫四起,罂子粟這止痛藥物,自然是大量亟需。”
賀如意一怔,她只看雙溪平和安寧,盛世繁華,卻不料在那些未曾着眼的地方,卻是焦土一片,瘡痍遍地。
“這年頭,最重要的是尋口飯吃。沒飯吃便是死,誰還管危不危險呢。”柳冬已低眉負手,“走吧,回客棧去。”
賀如意怔怔看着他的背影,半晌低低嗯了聲,緊跟在他身邊。
老板總說看不透她。可每個人都包着自己的繭。
她又何嘗,看得透他呢。
踏進客棧後,只見大堂裏顧雲流和紀昀兩兩瞪着,晏澤和若公子兩兩瞪着,苦了一旁的江無敵,皺成了苦瓜臉。
他擡眼一看柳冬已和賀如意,忙舉手招呼,“哎,老板,小賀,你們總算回來了!”
賀如意見着晏澤,一愣,圓了眼,“晏王爺怎麽在這?”
江無敵一把把她拉到自己身邊,“晏王爺來投宿。先不說這個了,小賀,你快勸勸他們,別讓他們再演木頭人了。”
賀如意在他耳旁偷偷問話,“這是怎麽了?”
江無敵眉眼皺于一處,“還能怎樣?也不知大夥上輩子是不是冤家,說了幾句就吵得不可開交,我連幫個話都幫不了。”
賀如意聽此咳了咳,“那個,老若,你們今天去問那吳三問出什麽來沒有?”
若公子從晏澤身上轉眼,哼了聲。
“問到了,他說那夜珠兒房間的确有些甜味,聞起來像脂粉香。”
柳冬已落座,“難不成兇手是個女人家?”
若公子搖頭,“這無法知曉。”
“那還問出了什麽嗎?”
“我們問了他有無聽到嬰兒啼哭,”紀昀敲敲桌子,“他說紅袖坊歌舞絲竹,人聲吵鬧,他連珠兒房裏的聲響都聽不到,哪會聽到什麽嬰兒聲。”
柳冬已和賀如意互望一眼,随即娓娓将今日之事道來。
晏澤臉色不善,“阿城确是有養過幾只貓,有無殘虐之性我倒不知,不過他這人你們也知,向來脾氣暴躁……”
柳冬已挑眉,“若是真的,那這兩人的聯系,恐就在此了。”
“不過被虐殺的貓……小賀,老板,不會是貓死不瞑目所以變成鬼來報仇了吧?!”一旁的江無敵神色惶然。
賀如意一個栗子敲下去,“你能不能放棄厲鬼這個可能?”
江無敵哎喲了一聲,哀怨看她,“不是鬼那你說是什麽嘛!”
賀如意咬着唇,看了看衆人,半晌後說,“我有些思緒,但還有待證實。我打算到時候引狼入室……引出兇手,再來個甕中捉鼈。”
她話還未說完,顧雲流和柳冬已就已齊齊發聲,“不行。”
“為什麽?”賀如意圓了眼。
“這事極其危險,你與案件無關,不必參與其中。”顧雲流聲音淡淡。
柳冬已一旁點頭,不忘打擊她一把,“你不是最貪生怕死嗎,現在做什麽見義勇為?”
賀如意剜了柳冬已一眼,“我當然不會送命!到時候你們在外邊保護我,有什麽異常沖進來就是了。實在不行,再留個人陪我一起,這總可以吧?”
“憑什麽讓你一個女人家去冒險?”紀昀也反對,“你有什麽思緒說給我們聽就好,其他事由我們去做。”
賀如意搖頭,“你們要留在外邊做外應。抓兇手和保護人,全都靠你們了,少一個都不知會不會出差錯。”
衆人沉默着,這是片灰得像堵牆的寂靜,湮滅了聲息。
時間在每一剎那中游走,賀如意眨眨眼,看來渾不在意。
她似乎一直都是這麽副混蛋樣,讓人咬牙切齒,卻又……
無可奈何。
“你找誰陪你?”紀昀最先松口,他瞥了瞥神色一動的江無敵,“江無敵不行,他功夫太差。”
江無敵立刻癟下了臉去,垂頭喪氣的,連頂上晃來晃去的呆毛看着都無精打采。
賀如意像是早就心有人選,沒絲毫猶豫地開口,“老若。”
“啊?我?”若公子張大嘴巴,指着自己。
“對,到時候你和我一起裝睡,看看有什麽貓膩。”
“可是!”若公子一拍桌子,“小爺是男的啊!”
賀如意搖頭,啧啧而嘆,“你別裝了,大夥早就發現了。”
她發現古裝劇裏邊女扮男裝永遠不會被認出這個設定在現實裏永遠不會存在。她每每被一眼認出不說,若公子本就看着精致妩媚,雖說她氣質太過豪邁痞氣,但好歹大夥也是住了一陣子的,怎麽會識不出來?
那夜她和老若認了老鄉,老板第二日問她怎麽在若公子待了大半夜,她讓老板別誤會,他卻說,“你們倆都是女的,我能誤會什麽?只是我不誤會保不準別人不會不誤會,你還是注意些。”
若公子垂着眸,“你要是信得過我,我當然願意和你一起揪出兇手。”
晏澤轉首看着她,“女人,你需要我們做什麽?”
賀如意歪頭一指點着下巴,“你們讓王捕頭查查這雙溪城還有誰有虐貓嫌疑,再問問那些人住處吧。”
“你真能找出兇手?”晏澤眸心幽深,藏着重重墨色。
“只要兇手願意來,我自然會想辦法揪出他。”
況且那兇手,在她心裏,也有個形了。
紀昀敲敲桌子,“那我們到時就守在外邊?”
“對,到時我和老若會拿個碗,要是你們在外頭聽到碗碎就沖進來。”
顧雲流皺眉,“若到時碗遲遲不碎呢?”他搖搖頭,“這樣做太冒險。”
紀昀擡眼嗤聲,“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顧盟主莫不是有了婦人習性還真有了婦人脾性?”
被冷冷諷朝的顧雲流擡眼,不怒反笑,“紀教主身為魔道中人,漠視人命這一手倒是熟練得很啊。”
兩人各被激到痛楚,紅了眼看向彼此,讓賀如意頗為頭疼。“這主意是我提出的,顧盟主你怪罪紀教主做什麽?”
紀昀擡眉,桃花泛波下覆上狠色,“這與你無關,他只是趁機找我茬罷了。”
顧雲流嘴角冷笑,“哦?難道不是紀大教主先開始的?”
眼見兩人又要吵起來,柳冬已坐鎮低喊,“給我安靜些,客人都入睡了,你們別給我又吵醒了!”
顧雲流漠然站起,振袖一拂,足尖輕點地上了樓。
只剩下紀昀坐在原位上,雙目盡紅地死死盯着他不染塵俗的背影。咬牙切齒間,眉目一片陰影。
“……僞君子。”
他起身,玄黑衣袖上繡着的那枝墨柳,在夜裏冷煞如刀,似舊事缥缈。
賀如意怔愣半晌,想了想還是小跑着跟了上去。
“你跟來做什麽?”
天上暗雲幾重,寒月如冰,顯着紀昀本有幾分豔麗的面貌也冷峻了些許。
賀如意笑吟吟的,“沒什麽,今夜月色真好,我來賞月呢。”
紀昀不耐,“有話就直說,別學那不孝子一樣吞吞吐吐!”
賀如意眨眨眼,收起那副嘻皮笑臉的模樣,月色下眉目清漾如水。“我就是想問問你和顧盟主到底有什麽恩怨過往,為什麽會……每每說兩句話就吵起來?”
“誰說的?”紀昀板臉否認,“我和他明明是每說一句話就會吵起來。”
賀如意:“……”
紀昀拂袖,神色淡漠,“我和他之間沒有過往,只有恩怨。”
遠山如墨,氤氲在夜色中,似冷嘲熱諷,似同情憐憫。他看着更覺暗涼,沉默間心口似裂了千瘡百孔。
時無重至,華不再揚。原來終究是……念念不忘。
他原以為自己已然放下,到頭來,終是癡想。
“當年他隐瞞武林盟主的身份和我交游,書劍銀鈎,江湖策馬,潇灑恣意,快意恩仇。正可謂是‘一點浩然氣,千裏快哉風。’好不快活!”
“我和他看遍姑蘇夜雪滿城燈火,看遍江陵春來雲夢伏波,喝過名滿天下的玲珑酒,嘗過百香樓的八珍玉食,折過灞橋柳,行過千裏路。”
“深夜手談時,他曾與我語,‘古人雲人生四喜,久旱逢甘雨,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我卻覺得,得一良友,天地暢談,實乃浮生至幸。’”
“開封惜別時,他與我共許一諾,‘我在古柳下埋了一壇醉春風,等來年你我再次相見,一同開封,醉個酣暢淋漓,大夢不醒!’”
顧雲流說至此,面容一皺,以手覆額,似是受着內裏煎熬痛楚。
“結果呢?”賀如意問他。
“結果?”顧雲流癡癡一笑,“別問我什麽結果。我和他之間,最提不得的就是結果了。”
他在那人相伴下,也曾懲惡揚善,也曾行俠仗義,也曾笑傲江湖,意氣照山樓,江河眼底收。可到頭來,故山負盡平生約,這世事一場大夢,那人終究永遠停留在了他的夢醒時分。
“最後,顧雲流那小人反戈一擊,憑着當日我曾無意間透露的話,一路攻上了無恨天,殺我教中弟子,奪我教中秘寶。比起世人所謂魔道,他假情假意,不是更像個惡徒?”
也就是那次,他憤而圍攻,将顧雲流擊落山崖。原以為那人必定喪命黃泉,卻不料老天沒眼,給那人留了條命。
“那你……”賀如意想及什麽,有些猶豫,“那你為什麽,總不忍對他下死手呢?”
他們倆之間,每每是紀昀先挑的火,最後卻也是他先以輸作結。
紀昀沉默了,沒再說話。風從衣袖灌入,寒徹肌膚,凍縮間仿佛所有解釋都化為廢土。
又或許,這就是他的答案了。
“我總覺得顧盟主不像是這種人,不過你倆的恩怨往事,我也沒資格插嘴。”賀如意拍拍他,撓頭抓耳想說什麽,可滿肺腑的安慰到底還是化為一笑。“不過我覺得吧,與其一個人不開心,倒不如和他攤開來談,那就能變成兩個人不開心了。”
紀昀的神情像是從湖底破冰而出,眉眼仍挂着冰碴,卻裂了些缺口。似夜色泱泱,水色溶溶。
他閉目翻了翻唇,帶着無奈嘆息,“你還……”
“嗯?”賀如意眨眨眼,不解。
“你還真是會出馊主意啊!”紀昀睜開眼來,敲了她的頭一下,“我和他的恩怨,我會解決,你不必多說。”
賀如意吐吐舌頭,“随你便吧。不過說起來,我還挺羨慕你們的,都有這麽多故事。不像我……”
“你沒有?”紀昀聞言挑眉。
“不像我,一個‘美’字就貫穿了一生。”賀如意笑着笑着,笑容如淺圓月暈,恍惚成一灘水墨。
紀昀輕哼一聲,“我懷疑是你的夢貫穿了你的一生。”
美?做夢吧!
本該不滿反駁的賀如意卻一愣,意料之外地沒有否認。
她擡首望着如墓石般壓在人胸口上的清霜月色,喃喃點頭,聲音低微,“是夢……”
雲間青光流波,人間月色無聲。
一時天地喑啞。
“你……”紀昀一怔,在凝滞間不知如何開口,“你沒事吧?”
賀如意搖搖頭,吸吸鼻子朝他一笑,“有些冷了,我回房去啦。”
這韶景華光,不過是一場終究會醒的酩酊大夢。她怎麽,忘了呢。
紀昀看着她的背影,低低嗯了聲,聲音消散在夜風中。
不知為何,他最後又擡頭看了眼那冰輪玉鏡,清光暗暗生輝,照徹星子長夜,真真是碧海青天,霜缟冰淨。
他想着賀如意的那句話。
遙望間只覺這月色好是好,卻未免——
太涼了些。
作者有話要說: 讓主角舍身破案的确是bug,然而為了推進劇情我不管了2333
配角們的恩怨糾葛是一盤大棋(這一章只是冰山一角),我下得心力交瘁,快要死了。
以及這一章有醉春風的梗,重看第二章你們會發現。
本劇埋了很多梗,能看出大半者可謂神人_(:3」∠)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