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Chapter (1)
白曉
2004年12月26日,聖誕節的第二天,我坐在宿舍裏看着莫斯科國家電視臺的聖誕慶賀節目,我很孤獨。不知道哪一個房間的留學生正在放陳奕迅的《聖誕結》,我一邊聽着傷感的歌曲一邊看新聞,身旁的手機一直在響,來電顯示是季雨。
我沒有接。
天氣異常寒冷,一如我冰涼的內心。我收到了天牧的電子郵件,他說:小白,聖誕快樂。他說他現在和他愛的那個女孩同居了,他要給那個女孩一個家。
昨天晚上,我一個人面對着電腦,流着眼淚,像一個夜歸的靈魂,找不到該投宿的肉身。可能是我太堅強了,我沒有我們這一代人的特質,我太過于現實,太剛強,所以沒有人注意我,沒有人愛我。
我曾在大學校園裏見到一個背影與何铮很像的人,他像最初的那個何铮,那個沒有遇見季雨之前的何铮。他染着栗色的頭發,戴着明晃晃的耳釘,騎着機車在學校裏呼嘯而過。我站在二樓的天臺上看着他,我知道他不是何铮,那個意氣風發的何铮已經死了,随着他的愛情一起死了。
我聽說何铮研究生快畢業了,他申請了提前一年畢業。我想象着他穿梭在各大影視公司的樣子,西裝革履,理着所有小白領那樣千篇一律的頭發,跟所有女同事保持距離,做什麽事情都恰到好處。
我突然很懷念那個高三的寒假,我們在冬日殘喘的日光中一同奔向車站去尋找夢想的那個早晨。那天我能感受到何铮內心的平靜和激情,我曾想過,究竟是愛情毀了我們,還是我們毀了愛情?
青春已死。
電話還在響,還是接了吧。我拿起來,很平淡地說了一句:“季雨,聖誕快樂。”
電話那頭非常嘈雜,似乎是在大街上,季雨的聲音急促而慌張:“白曉,聞佳失蹤了,失蹤了!她去印尼了你知道嗎,海嘯,發生海嘯了。”
我愣住了。電視裏的滾動條突然出現了一行小字,電視畫面是暴風驟雨,人們四處逃竄:印度洋地區的國家遭遇強震引發海嘯,導致逾十八萬人死亡,還有将近五萬人仍下落不明。
聞佳……
我站起來,聞佳,聞佳!
季雨明顯是哭了,她說:“我現在去大使館,白曉,你說聞佳會有事嗎?你記得一定要找到她啊……”
電話那頭傳來另一個我熟悉的聲音,我想,那應該是天牧吧,我聽見他說:“別擔心,別想太多……”
那個晚上,我徹夜未眠,我嘗試了很多方法跟聞佳聯系,我打她的手機,我上MSN……我開着燈不敢睡覺,我期盼着某一個時刻她又像往常一樣降臨在我的住所。
聞佳,你別死。
我突然間覺得,我們這群人中只有她是最堅強的,她從來都不會憂傷,很少哭,她也不依賴任何人。聞佳是我們這群人中最辛苦的一個,但是她從來不哭。
我仿佛看見大學裏的我們,我們三個人在宿舍裏用砂鍋做麻辣燙,我們抱在一起大口地喝酒,我們躺在學校的大草坪上看着清冷的月光……
我想起聞佳每次去電臺幫別人配音,回來時一腳踹開門的那句:“本小姐的青春獻給了祖國偉大的廣播電視藝術,白給的,還沒落着好。”
畢業晚會上,聞佳在臺上唱許美靜的歌,淡藍色的追光一直随着她,她畫着深黑色的眼影,閉着眼睛唱:
揮手道別離/珍惜此刻相聚/時光已匆匆逝去/外面的風雨/請不要畏懼/讓祝福溫暖你心/揮手道別離/莫忘此刻深情/多少的歡笑淚滴/輕輕地叮咛/深切地低語/讓回憶照亮心底/我們曾擁抱/最純真的夢/我們曾擁有/最初的感動/漫長旅途中/願海闊和天空/将與你分西東/願他日再重逢/真情誼仍留駐你心中
可是現在聞佳死了,是青春把我們原來的樣子都改變了嗎?
如果是以前,也許我根本不會喜歡聞佳這樣的女人,每次見到她,她都半叼着個煙頭,煙熏得眼睛都睜不開,跟個混混一樣。可當我真正把她當作朋友的時候,我總會囑咐她少抽點,她也只是說一句:“唉,戒不掉了,我盡量吧。”
這個世界很大,一個人死了,也許只有兩個人為她哭。
相比生死,愛情或者物質,都是那麽渺小的東西,怎麽也抓不回來的東西。我躺下來,無盡的黑暗中,聞佳的臉越來越模糊……
季雨
在大使館前,聚集了一群人,他們互相攙扶着,這些都是在海嘯中失蹤的人的家屬。聞佳的家屬至今沒有聯系上,我等待着大使館發來的死亡名單,冷得發抖。
這徹骨的寒冷,自從我和天牧在一起後就沒有再出現過。
聞佳。
我已經失去最親愛的爸爸,難道我還要失去親愛的聞佳嗎?
那個教我堅強、教我倔強、讓我獨立的女孩,那個讓我一直敬佩卻無法效仿的女孩。我應該多給她一些愛,也許聞佳并不喜歡流浪,也并不喜歡孤獨,也許她比誰都需要溫暖。
我只能恍惚地想着關于她的一切,她愛過嗎,或者是被人愛過嗎?
我多想給她多一些,哪怕是讓她不要那麽辛苦。可是現在這一切還來得及嗎?如果聞佳能回來,我真的願意用一切去換……
聞佳,是不是只有這樣才是最好的結局?讓我們再也見不到她,她流浪到了另一個世界……
我站在那兒,渾身都是冷汗。天牧關切地問我:“冷了是嗎?要不咱們別等了,回家去吧。”
我機械地跟着他往回走,轉身的那一刻,我突然聽到大使館裏有人喊,又辨認出來一些人,有聞佳的家屬嗎……有某某某的家屬嗎……
我越走越快,我聽不見我聽不見,我發覺我快要瘋了,我不想聽……
我還不夠堅強,我不能接受死亡,哪怕是我知道人總是要死的。我希望聞佳只是離開我們了,在另一個我們都不知道的地方。
何铮
我最後一次見到聞佳,是決定跟季雨離婚後,她站在天臺的出口對我吼着:“你考研究生就這麽重要嗎,你就這麽不在乎季雨嗎?她現在只有你,只有你了你知道嗎?你怎麽還能離開她!”
“我知道!”我也咆哮起來,“我不愛她了,我不愛她了!所以我不想再去管她!”
聞佳怔怔地看着我,眼睛裏第一次流露出了恐懼,這是我第一次看見聞佳這種眼神,她是個從來不會害怕的女人啊。她蹲下來,喃喃地說:“你不愛她了嗎?”
“那你們該怎麽辦,該怎麽辦?”
那天的風很大,呼呼的北風,似乎要下雪了。天臺上的一切都被風刮得呼呼作響,那一年的雪來得特別遲。我看見夕陽在天邊燃燒着,變成一團熾熱的火球,在灰蒙蒙的天地間透着慘淡的紅光。已經掉落了葉子的樹在風裏搖晃着,還有樓宇間挂着的條幅,都在風裏搖擺。
聞佳和我坐在臺階上,她悻悻地說道:“何铮,你知道嗎,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覺得你肯定是個神,就是那種騎着白馬、背着弓箭來拯救花癡少女季雨的神。可惜你終究只是個人,你最後怎麽變成這樣了,你把我原來的那一點點希望都打碎了。”
我張了張嘴,卻發現不知道該說什麽。一整個下午,我們坐在那裏,一直說不出話來。
今天的風和那天天臺上的一樣大,刮得人臉上生疼。北京的冬天總是這樣蕭條不堪,我想起季雨總是說這是別人的城市,她覺得陌生。我現在已經不在乎這些了,我每天都在重複地做着一些我已經沒有太多感覺的事情。
這座城市為什麽總是這麽傷感,這是不是就是這個世界要我們付出的代價。我把所有的窗子都打開了,手機還在響着,白曉的聲音傳出來:“何铮,你沒事吧,可能聞佳也沒事,你別想太多了……”
我把手機用力砸出去,天地之間灰蒙蒙的,不遠處是群山,更遠的地方是什麽,我不知道。我突然間想告訴聞佳,那天我跟她撒謊了,其實我是那麽愛季雨。我愛她,所以我要離開她,我沒法照顧她,我連自己都照顧不好。我只是膽怯、害怕,我像這個世界上所有二十多歲的男人一樣害怕承擔責任,我像這個世界上所有男人一樣可恥。
我想告訴聞佳,其實不應該對男人絕望,只是不應該把自己托付給一個年輕男人,還有很多成熟男人值得去愛。
可是聞佳死了。
那個屬于我們的青春時代也死了,随着聞佳的死一起消亡了……
季雨已經不再與我聯系了。自從我們離婚,徹底分開以後,我們再也沒有聯系過。關于聞佳的事情,全部都是白曉告訴我的。我知道,一定是季雨告訴了白曉,白曉再告訴我……我知道,我都知道。
這一年就要過去了。
我參與的第一部電影終于要上映,我在一家大的電影公司找到了新的工作。我似乎,已經與過去的生活告別了。
年底下了一場大雨。下着雨的黃昏,我打着傘從公司出來,突然看見季雨從我眼前走過,鑽進了一輛黑色的奧迪車裏……
我揉了揉眼睛,這一切又都不見了。我知道,這或許是幻覺,而之所以出現幻覺,是因為我太想念吧。
或許我還會出國,我想離開這個地方,離開關于青春的所有的事。
天牧
這應該是我第一次近距離地面對死亡,聞佳的家屬最後仍然沒有出現,我和季雨去使館處領屍體,然後将她埋葬,這是一個艱難而煩瑣的過程。
季雨把聞佳的墓安在她爸爸的同一排。下葬那天,季雨突然說:“成姨真偉大,她曾經每天都面對着這些屍體,整天面對生死離別,卻還這麽相信愛情。”然後她就回過頭對成姨笑了,成姨乖乖地站在我旁邊,我攙扶着她,看着石碑上聞佳的照片。
回來的路上季雨說:“等我以後有錢了,我要把這一排的墓地都買下來,我把媽媽的墓遷過來,然後其他的都是我們的,我們要死在一起。我現在就想着這些,是不是很變态?”
我握着方向盤說:“你這麽想死,我把方向盤一偏就好了啊。”
“別。”季雨說,“聞佳走了以後,我知道這個世界上什麽都是虛的,只有命是真的,除了命就是親情,除了這兩樣東西,沒有什麽是亘古不變的。”
“那你就好好活着,別再随随便便憂郁了。”
“我知道。”季雨說,“成姨睡了嗎?”她回過頭看了看,成姨系着安全帶似乎已經入眠了,“這樣真好,什麽都不知道,真輕松。”
“季雨,有空跟我回家看看吧,我好久沒回去了。”我說。
“對,天牧,無論如何家人都是最重要的,你知道的。”
季雨真的長大了,在我與她共同面對一切困難乃至死亡的時候,我也覺得自己在成長,我變得忍耐和寬容,我想她身上有她爸爸和媽媽的某些影子,而這些東西間接影響了我。我不再是那個擁有西方思維的單純男人,我知道我愛我的家人,我不會為了某些虛無的目的離開他們,再也不會。我知道,爸爸、媽媽、海躍,還有季雨,他們都是我生命中再也無法或缺的東西。
我還常常想起,早些年我在海上四處漂流的日子,真覺得自己是個王八蛋,那時的媽媽過的究竟是怎樣一種煎熬的生活?
我愛他們,真的很愛。
季雨
“在一座無與倫比的城,看一場魅力傾城的秀,逛一條燈影浮動的街,遇到一個永生難忘的人。”聞佳,在某個恍惚的時刻,我又聽見了你的聲音……你站在遠遠的地方對我說話,穿着最誘人的黑色連衣裙……親愛的,我想你。你知道嗎,新的這一年,我每天都過着一種與從前完全不同的生活。
我租了個新的房子,換了一個新的工作。
如果你在天上看見我,你會替我開心對嗎?四年以前我還是一個剛上大學不久的女生,現在我在一家報社裏上班,每天翻譯世界各地發來的用俄語寫成的新聞,這幾年俄羅斯總是不太平靜,于是從我的筆下透出的新聞總是帶着血腥和傷感。
好像什麽也沒變,每次在報社的衛生間裏看自己都會有這種感覺,是因為年輕就不會有歲月的痕跡嗎,還是痕跡刻在隐秘的地方叫人無法窺視呢?
我工作以後就開始穿套裝了,開始習慣時不時進衛生間看看自己。套裙的料子總是很柔軟,不像洗得泛白的牛仔褲穿着有些像紙板一樣硬,但卻常常在一整個白天的端坐之後留下一個又一個褶皺,于是我總是會後退幾步背過身,回頭看鏡子裏皺巴巴的裙子,然後皺着眉頭用手把它們捋平。
還有一個不同,就是我開始戴眼鏡了。報社的工作竟然讓我近視了,這是我不曾想到的事情,從小到大我的視力都是最好的,因為我是一個貪玩又倔強的不用功的孩子。
我并不喜歡眼鏡,甚至有些迷戀不戴眼鏡去觀察這個世界的感覺,模糊,帶着微妙,看不清遠處的人、遠處的字,看不清走過來的人的眼睛。
楊主任是國際新聞部的主編,她是個模式化的女領導,燙卷的頭發到肩膀,踩着一雙半高跟的皮鞋,并且永遠是牛皮的顏色。她慈眉善目地關心下級的身體健康和思想生活,如同所有臨近五十歲的女主任,我甚至覺得她與成姨在某些地方有些神似。
對了聞佳,我忘了告訴你,我和天牧把成姨接回來了。她現在跟我住在一起,她現在很乖,我覺得,她就要好起來了。
我現在用的這個金絲框眼鏡就是楊主任某天下班和我一起去配的,在眼鏡店裏,主任對我說:“戴起來就更像是個記者了,更像是國際新聞的記者,代表了中國女性端莊的形象。”
我淡淡地笑了笑,第一次透過鏡片看自己,世界好像是不真實的,有些晃。我的眼睛很大,很小開始就有很多人注意到我的大眼睛,何铮就說過,第一次見到我,我的雙眼皮和黑黑的眼珠讓他過目不忘。
“季雨,你還沒長大啊,竟然還會有近視的機會,你還是個孩子……好好幹……”楊主任拍拍我的肩膀,她的手勁很大,我回頭看了看她,點點頭。
我還沒有長大嗎,我已經二十四歲了,當我戴着金絲框眼鏡坐上往東的地鐵時,我突然醒悟過來……
人們喜歡總結自己,這是人類的通病。報社裏三天兩頭的總結會就讓人非常反感,但我已經開始妥協。若是在幾年以前,我肯定不會接受這份如此規矩的工作,那時的我是一個多麽年輕的女孩,那時候我覺得自己已經長大了,看遍了世界的繁華。
而當我再次面對自己的時候,才發現我其實沒怎麽變,還是不喜歡跟人群在一起,直來直往,得罪一些刻薄小氣的女同事卻不自知,跟一些別有用心的人要好卻毫無察覺。這些畢業時我決心一定要改掉的特質其實仍然留在原地,我仍然留在原地,只是身邊的世界在繞着我走罷了。
張妮朝我走過來,她是國際版的主編,她扔給我一份剛從塔斯社網站上下載的資料,厚厚一大沓,砰地砸在我的桌上。我順着那些白色打印紙的紙沿看見她的眼睛,那雙眼睫毛被刷得像河堤一樣堅固的眼睛。
“都翻譯了,然後整理出主要內容交給我,資料有點亂。”
她永遠都用祈使句跟我說話。
“全部嗎?很多呢。”我從那堆放在桌上和我一樣高的資料後面站起來,随手拿起幾張看了看,“怎麽還有英語,我不太擅長英語。”
“那是你自己的問題。”張妮又用她的河堤眼看我,她一定以為我很怕她,但事實上我只是懶得和她說話。
我重新坐下來,那堆複印紙立刻擋住了我的視線,等我又看見大壁鐘,已經是将近晚上十一點。收拾了一下淩亂不堪的桌面,我穿上外套往外走,快走到張妮辦公室的時候,我聽見裏面的聲音,她和我們臨近五十歲的總編又在單獨開會。我毫不猶豫地轉頭往樓梯走,電梯是要穿過張妮的辦公室才能走到的,聲控燈被我的高跟鞋喚醒,我下了一層,找到電梯。
下班的時候,天牧照例來接我。他每天都要來接我,在深秋的街頭張開雙臂迎接我,他說喜歡看我像孩子一樣撲進他的懷裏。我又開始戀愛了,聞佳,你替我開心吧。
新的一天,天牧打來電話催我起床,我從熟悉的手機鈴聲中醒來,在固定的時間出門,花兩個小時在路上。趕往地鐵的時候,我看見許多騎着自行車的父母,後座上坐着他們的孩子,嶄新的校服與書包在日光下晃着眼。小學生們把手塞在父母的外套衣兜裏,我看見他們的笑容,是對未來的渴望,那些孩子們的臉上是柔軟的單純,像在很高很高的樓頂被人随意系上的繩子一樣,飄蕩得肆無忌憚。
我突然記起今天是開學的日子,這個日子已經離我遠去整整四年了,那麽完整又真實的四年,不甚了了。似乎今天是個值得紀念的日子,下了地鐵進報社大樓之前,我給天牧打了個電話,我說:“晚上咱們一起吃個飯,慶祝一下。”
“慶祝什麽啊,今天什麽日子啊?”
“我想回學校,去學校飯堂吃一頓。”
天牧答應了,約好下班時間來接我。我喜歡現在的日子,得到工作,努力工作,有人疼愛,也疼愛別人。日子平淡,卻顯得溫暖而隽永。
不過今天有些不同。我一進報社就看見每個人嚴肅的臉,剛坐下來,攤開需要翻譯的稿件,張妮就紅着眼睛走過來,手裏捧着一沓稿件,聲音哽咽地說:“俄羅斯又出事了,很慘。”我的心緊接着顫抖了一下,我從未見過張妮哭泣,預感到一定出了大事,那是天牧的國家,養育他的國家。
我伸手接過稿子,一眼就看見标題黑體的俄文寫着“別斯蘭人質危機”幾個字。我開始低下頭譯稿,筆下是描述血腥殘暴事件的文字,腦子裏不斷浮想着血腥而又恐怖的場景。文字中孩子們眼裏的傷痕令人發指。我想起早晨出發時看到的那些可愛的孩子,在春日的風中踏着自行車的父母,眼睛濕潤了。我想起我大學時一直排斥學習俄語專業,這是爸爸苦心安排的路,如今終于變成了我謀生的工具。這一刻我突然愛上了我的工作,我感到自己是有力量的。
稿子發出去了,送達排版編輯的手中,明日就會出現在北京的大街小巷。下班的時間過了很久,天牧仍然沒有來電話,我在辦公室裏等着,給成姨叫了份外賣。我已經很久沒有下班以後還獨自逗留在辦公室裏,竟百無聊賴得有些不習慣,想起曾經在天牧公司裏經常下了班不回家,仿佛已經是很遙遠的事情。我有點擔心天牧了,正在這時,天牧打來了電話。
“你還來嗎?我還在等你。”我在辦公室高大的落地窗前說,手機貼着耳朵。
“對不起,我要告訴你一個決定。”他的聲音很輕,在我聽來有些無力和軟弱,這不是天牧正常的聲音。
“怎麽了?你說吧。”我拿着手機的手開始流下冰涼的汗水,我開始感到害怕。
“我弟弟可能出事了,在別斯蘭,我現在也不知道具體情況如何,我父母來電話讓我盡快回去。”
“那快去吧,還能訂到機票嗎?”我問他,可是自己的眼角已經湧出了淚。我突然間覺得我也許會很長時間見不到他,或者,也許我要失去他了。
“我們還會再見面的,我還會回來。”天牧在電話的另一頭說,他的聲音突然哽咽了起來,像是哭了,“你等我吧。”
天牧
深夜的航班上,我獨自一人飛往莫斯科,我的內心非常不安,這些年來我未曾回國,不曾見過父母,只沉浸在自己的情感裏,自己的故事中。在這個深夜的航班上,我想起目前生死不明的弟弟,只覺得自己實在太自私,似乎不曾為家裏奉獻過什麽,只是一味地漂泊,尋找自己所謂的幸福,一個男人應當具備的責任感在這個航班飛行的途中突然迸發出來。長途飛行之後,在莫斯科機場的一片白霧中,我看見了迎接我的父母。年邁的雙親,他們一見到我就握着我的手,哆嗦地說:“天牧,你終于回來了,海躍還不知道在哪兒。”說着說着,媽媽的眼淚就流了下來。這個時候安慰雙親的除了我,還有小白,小白還是那個普通的女孩,只是一直站在我父母身邊,像一個真正的女兒,不,像是真正的媳婦一樣扶着我顫抖的媽媽。
在家的這幾天,我一直在等政府的通知。在軍隊服役的海躍從別斯蘭危機開始就失去了音訊,部隊那邊沒有一點消息,他生死不明。爸爸和媽媽每天都盯着電視機看着時事的報道,精神高度緊張,我也沉浸在悲傷裏。弟弟是我從小最疼愛的人,年輕又帥氣。家裏的氣氛霎時間變得很凝重,只有小白在操持着家裏的一切。
在俄羅斯寒冷的日子裏,我沒有給季雨打過一個電話。她說得沒錯,這個世界上只有兩樣東西是亘古不變的,生命和親情,在面對這兩個強大的事物的時候,一切都變得渺小,包括愛情。
最令人害怕的事情發生了,部隊裏來了通知:海躍死了。
爸爸一夜之間病倒了。
媽媽堅決不讓我回北京,她在夜裏拉着我的手說:“天牧,海躍死了,我們就只有你了。”在病床前,我總是能想起季雨對我說過的那些話,她說她是那麽想念她的爸爸,她說親情是這個世界上最寶貴的東西,怎麽也換不回來的東西。如果不是因為她,也許我無法那麽透徹地體會這些痛苦,但這是否意味着我理解得越透徹,我和季雨就離得越遠呢?也許,正是因為這種理解,我才突然如此害怕失去爸爸。我想看着爸爸好起來,我不想有任何遺憾。
我看着媽媽老淚縱橫的樣子,心裏很酸。
我想起在北京看過的一本書上這樣寫:在這個世界上,我們最應該學會的東西就是如何去面對死亡,可是從小到大,都沒有人教會我們這件事,當我們面對死亡的時候,我們只能這樣靜靜地站着,任憑痛苦擊打我們的心靈而不知所措。
小白是個好女孩,她一直在幫我支撐着這個家。她每一次注視我的眼角眉梢,我都清楚地知道,這個曾被我辜負過的女孩現在替我支撐着家,給我的家人精神上的安慰,身體上的照顧。我知道媽媽喜歡她。
我在家裏住了差不多半年,某一天,媽媽突然說:“天牧,你和小白結婚吧……”
白曉
“你和小白結婚吧。”我在廚房裏聽見天牧的媽媽這麽說,他沒有回答,只是長時間地沉默。我該慶幸天牧沒有立刻拒絕,我知道他不愛我,可是這沒關系,我愛他就夠了。愛就應該是勇敢的,愛屬于季雨這樣為愛而生的女子,她實踐了她曾經的理想,在這個時代裏看起來瀕臨絕種的理想。愛也應該屬于我,我也要像她一樣!
我在這個寒冷的地方生活了那麽久,孤獨是一如既往的主題,沒有太多的人在乎我究竟過得好不好。我關心每一個人,做好每一件事,可是沒有人注意我,沒有人愛我。
這裏的每天都好安靜,遠離了季雨、聞佳、何铮,遠離了北京,遠離了北辰大學,那些青春的往事漸漸杳無音訊。那些曾經轟轟烈烈的故事,像是街頭路燈的光,一直游蕩在空中,只有一場大雨後才能倒映在濕潤的路面上,隔着街也許能看見那些細雨沾着流光,在車水馬龍的冰涼街道上綻放。
生命像是一段旋律,太平穩和太激烈都令人疲倦。我再也不要這麽一條水平線地過下去,我要争取我的愛情。即使生活是一場戲,我也要活色生香地演下去。
天牧回來了,我可以天天這麽看着他,就像我當初天天看着何铮一樣。但我再也不要做那個躲在愛情背後的女孩了,我要勇敢地愛一次,說什麽也要再體驗一次喜悅悲傷,說什麽也要停不了地愛一遍,說什麽也要濃烈而熱情地愛一次。
我再也不要做那個平庸得死一般寂靜的白曉,再也不想做那個現實得一塌糊塗的白曉,再也不會做那個理智得不像個女人的白曉了。
我知道若我沖破一切,一定會深深地傷害季雨,但這世上有些人是注定要被傷害的。
我還是常常想起聞佳,她一個人離開了這個世界,大概會寂寞吧。
其實我們都是孤獨的孩子,我們每個人的青春都是孤獨的,我孤獨地在這邊,天牧孤獨地在那邊,季雨孤獨地在另一邊,何铮在另另一邊,聞佳在另另另一邊。沒有人了解過我們,我們只能躲在自己的角落裏,壘一道牆。也許會有陌生人來敲門,問一句“你好嗎”,然後離去。我們都是敏感的孩子,敏感讓我們靜止不前;而我們又都是善良的孩子,那些善良輾轉在我們幾個人中間,一次又一次地傷害了我們的深情。
所以,現在我要自私地做一件事。我太奢望愛情有一個結局,我要勇敢地去追尋。
對不起,我真的太愛天牧,我真的太愛他。
現在是聖彼得堡時間深夜四點,我在天臺呼呼的風聲中給季雨打電話,換算一下時差,現在是北京時間十一點左右,我想那是季雨在一天中最清醒的時刻。電話打通的時候,我想我要完整地收回我的愛情。
天牧和他爸爸媽媽都已經睡了,失去海躍的痛苦正随着時間逐漸煙消雲散,他媽媽的臉上開始有了笑容。我愛他們一家人,非常愛,雖然我知道天牧并不愛我,至少不像他深愛季雨那樣愛我,但我心甘情願。我能照顧好他,但季雨不能。
“我是白曉。”我說。
“啊……是你啊,你怎麽樣了,好久沒聯系了,你好不好?”季雨的語氣很歡快。
“小雨,我要結婚了。”
“真的嗎,恭喜你!”季雨的聲音充滿了誠摯的喜悅,就和她以前一樣。
“你要過來參加我的婚禮嗎?”
“不了,成姨最近狀态不太好,我想我應該陪陪她,報社的工作我也走不開。”
“天牧他一直說想見見你,我說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呢。”
“天牧?”季雨的聲音有些不穩,“哪個天牧?”
“就是天馬行空啊。”
電話那頭沉默了,我看不見季雨的臉,我知道我傷害了她,但我不得不這麽做。她給不了天牧幸福,能給他幸福的人只有我:“你不替我開心嗎?”我說。
“恭喜你。”季雨的聲音很輕,“那……你記得替我向他問好,祝你們幸福,白頭……偕老。”
“小雨,有空來找我,我帶你好好逛一逛聖彼得堡,這裏很安靜,很美,涅瓦河非常漂亮。他爸爸媽媽也對我很好,他們一家人都非常好。”
“哦……”季雨應了一聲,緊接着還是沉默。
“還有,小雨,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們已經做過了。”我說,這一句話也許會讓她非常難過,但我還是要說,我必須要讓季雨死心。我了解她的弱點,四年來的相處,我已經把她看得很透,她善良、無欲無求,但是她的存在會妨礙我的幸福。對不起,季雨。
“是嗎……恭喜你,真的。”季雨回答我。
我沒有再說話,只聽見電話裏不斷灌入聖彼得堡的風聲,許久以後,季雨突然說:“白曉,我很羨慕你。”
季雨哭了,我能聽出來,我心疼她了,可是我無能為力。我知道她最終一定會傷害天牧,而天牧年邁的雙親不能再沒有他這個兒子陪伴在身邊,我只能說,季雨,對不起,只因為我太愛他了。
太愛太愛,失去他也許我會無法呼吸,無法活下去。季雨會懂的是嗎?
她不适合他。
挂了電話,我站在被夜色覆蓋的窗臺邊,透過镂空的花窗我看見街頭夜裏獨行在風裏的女子,她像是昨夜閑潭裏的一朵落花。
天牧
心很空/天很大/雲很重/我很孤單/卻趕不走
捧着她的名字/她的喜怒哀樂/往前走多久了
一個人心中只有一個寶貝/久了之後她變成了眼淚
淚一滴在左手凝固成為寂寞/往回看有什麽
那女孩對我說/說我保護她的夢/說這個世界/對她這樣的不多
電臺裏突然播了一首中文歌,我和白曉正要去醫院探望爸爸。我突然間想起了季雨,這麽久了,她還好嗎?她會想我嗎?沒有人的夜裏她會哭嗎?這些日子她恨我嗎?成姨發病的時候她能照顧她嗎?她還會常常去看望聞佳嗎?
我曾經想過,要保護她的夢。我曾經給過她承諾,我的承諾就是我的忏悔,而我的承諾有多深,我的忏悔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