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Chapter (2)
有多深。我知道,她現在一定在等我回去,等我回到她身邊,然後與她共同生活。那些被标注未來兩個字的日子,應該是我和她一起度過的日子,我知道那會很美好。
但是我做不到了,我再也做不到了,我做不到讓我的父母獨自留在這裏生活。我常常想起季雨對我訴說過的所有故事,還有她的爸爸,我很害怕我像她一樣只能用懷念去祭奠。
我想問季雨還好嗎,能跟我來俄羅斯嗎?我知道她一定不會來,成姨怎麽辦,爸爸和聞佳又該怎麽辦?她一定不願意離開他們那麽遙遠,一定不會願意。
我突然間覺得,不管我當時怎樣深愛過她,我都沒有設想過結局,這就是我們最初的愛情,像最初的夢想一樣永遠都無法實現。我像一個蕩秋千的少年,把那些飛在高空中的力量錯誤地當作了像鳥兒一樣的飛翔,那些本身沒有那麽偉大的力量,讓我錯誤地想象成了自己的力量,我知道我錯了。
突然間,我不那麽憎恨何铮了,這個我無數次猜疑和鄙視的男人驀地在我心裏變得高大起來。我知道,他跟我一樣,我們只是平凡而普通的男人,我們心底都有着敏感而弱小的情緒。我們不是英雄,所以我們沒有辦法去打破任何東西。
這就是男人吧,永遠都有不可逃避的責任。海躍不在了,我要承擔起更多的責任,現在就是我必須承擔責任的時刻。晚上睡覺的時候,我的腦子裏都是海躍的臉,我的弟弟,在我離開家以後,承擔了替我贍養父母、維系家庭的責任,我卻不知道,我只是那樣自私地想要去尋找我自己的感覺,想要滿世界地走。我想起以前每次出海時,媽媽都會千叮咛萬囑咐,每次她都會一找到機會就讓我換工作,每次……
他們都老了。在醫院的病房裏,我看着年邁的爸爸心裏湧起一陣悲哀,現在他們依賴我,他們離不開我。
好幾個晚上,我夢到了季雨……我夢到她一遍一遍地對我訴說她對爸爸的想念,她哭着抱着我說她不願意離開爸爸……我想起這個春天,我還陪她去墓園探望了她爸爸,她在冰涼的地面上一坐就是三個小時,仍然是淚眼婆娑……沒有人可以阻止父母的老去,沒人可以阻止他們一天天地衰老,他們需要我……
媽媽常常拉着我的手,一邊捏着一邊看電視,怎麽也不願意放開……偶爾她會在海躍的房間裏,一遍一遍地走,默默念着:“海躍啊,海躍啊……”
好幾次,小白都看不下去了,紅着眼睛對我說:“你別走了……他們真的離不開你,有什麽比中年喪子還痛呢?”
然後我的眼睛就濕了……我什麽也想不起來,至少我知道,我不能再離開家了。
昨天晚上,我突然那麽不可遏制地想起季雨,想起我們一起去琉璃廠的日子。我想起那本《翡冷翠的一夜》還在北京,我想起我第一次在發布會上看見她的樣子……然後我終于忍不住給她打電話,我說:“季雨,到俄羅斯來吧,到我家來吧,我們把家安在這裏。”
她在電話的那一頭,很冷靜地說:“不,我要照顧成姨,她走不了,我能丢下她嗎?”
她就這麽問了我一句,我無言以對。過了一會兒,她又問我:“你要結婚了,是嗎?”
“對,我要結婚了。”我說,心裏特別堵。
電話就這樣挂了,挂電話前季雨說:“天牧,相信我,你會幸福的,很幸福。”
我突然覺得,我們之間變得如此陌生。也許曾經相愛的兩個人,注定會變成陌生人,不是老死在地獄或天堂裏互不相見,就是在人世間互不來往……
終于在那個寒冷的冬天,我決定和小白結婚。
一切都因為這件喜事而變得生機勃勃,爸爸在一夜之間變得有了精神,不久之後就可以下床了。媽媽開始張羅着給我們的新房子添置物品,白曉每天承擔着買菜做飯的差事,周圍的所有人見到我,都會對我說“恭喜”,而這個華人區的大多數人都是我爸爸的朋友,于是我走在路上,就會不停地接收着祝福。
我始終不敢再想起季雨。我和白曉去拍婚紗照的那個清晨,我在影樓的沙發上等着小白,模糊又疲倦地睡着了,醒過來的那一刻,我恍惚地覺得那個穿着婚紗的美豔新娘就是季雨,而當我靠近她時,卻發現那只是夢境,現實中我的新娘是白曉……
當一件事情被所有人默認的時候,我也只能理所當然地接受。
周末的時候,爸爸請在俄羅斯的所有親朋好友吃飯。我和白曉坐在一起,花園裏紮着各種各樣粉色的氣球,大廳裏放着歡快的音樂,爸爸站在那兒,臉色紅潤,不停對所有人說:“我們家好福氣啊……”白曉的父母也來了,看起來都是健康善良的人。我突然間覺得也許人總會有理想,但最終理想與現實都會有差距。這句話适用于一切,特別是愛情。
那一天我喝了許多酒,半夜的時候,大家扶我回房間,我已經完全喪失了意識。白曉抱着我,我們激烈地接吻,我覺得自己好累,不想再去想其他任何事,我曾想過這輩子不會再碰其他女人,但這一次我和白曉上了床……
天快亮的時候,下面傳來嘈雜的聲音把我吵醒,我醒過來看着身邊熟睡的女孩,她甜蜜地躺在我的懷抱裏。後悔嗎?我問自己,卻得不出答案。
我迷迷糊糊地聽見外面的聲響:“海躍啊!怎麽會是你……”是媽媽的聲音,“你沒有死……天啊……天牧……海躍回來了!”樓下大廳裏傳來媽媽的聲音,緊接着是爸爸的號啕大哭,一片嘈雜的聲音,似乎家裏所有的人都在哭……是幻覺嗎?我爬起來,白曉也醒了,驚恐地看着我的眼睛,眼角帶着一滴眼淚。
我穿好衣服奔到樓下,看見衣衫褴褛、瘦骨伶仃的海躍被大家抱着。“哥……”他一把抱住我,“哥……我差點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我逃出來,躲在森林裏找不到路,受了傷……我以為自己要死了,沒想到還能回來!從今以後我們再也不要分開了……”
“對,再也不要分開了……”我的眼淚嘩地下來了,爸爸老淚縱橫地在沙發上痛哭,媽媽抹着眼淚問我:“白曉呢,快讓她下來……”
我擡起頭,看見白曉站在二樓的樓梯上看着我,眼神裏有一種我看不見底的哀怨。
“這是你嫂子……”媽媽對海躍說。
“是嗎?哥你結婚了?”
“我……還沒登記……”我說,不敢再擡頭看白曉的眼睛。
“快去拉嫂子下來……”海躍叫我。我跑上二樓,站在她的面前,她咬着嘴唇對我說:“天牧……我愛你……不比任何人少……”我怔住了,久久地望着她,她的眼淚順着臉頰流下來,我知道她在害怕,她害怕受到傷害,害怕失去我。我走近她,把她摟進懷裏:“白曉……我也會的。”
季雨
淩晨三點的時候,我終于完成了積壓許多天的工作,赤腳走出書房。成姨在熟睡,我聽見她孩子般恣意翻身的聲音。我在睡前喝了杯熱牛奶,滾燙的奶香熏在眼睛上緩解了麻木。躺在床上,失眠仍舊是難以擺脫的感覺,于是我一個人看着天亮起來。小睡一會兒後,我在清晨刺眼的光線中醒來,拉開窗簾看見春日驕陽。
在料峭的寒風中出門,仍舊是擁擠的地鐵,一成不變。
明天天牧就要結婚了。
我突然想起這件事情,在地鐵裏扶着立柱,我終于還是難過了,忍不住哭泣起來。我想起他身上大海的味道;想起我們在北京飯店的第一次相遇;想起他每一次溫暖的笑容,他溫暖的大手,他寬闊的肩膀;想起他堆滿古董的家;想起非典時期我們短暫的靠近;想起他帶來的朗帕爾的長笛,他還給我的懷表,他低聲說“季雨,我愛你”的樣子;想起他抱着我的感覺,在深夜裏擁抱對方的感覺;想起別斯蘭事件的那個夜晚,他脆弱的哭聲……我在一瞬間想起了他對我說過的每一句話,就像是曾經想起何铮的所有一樣。我知道,我和他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做,我們還沒有去擁抱全世界,他還沒有帶我去看北冰洋的大海,甚至……沒有了,結束了,我對自己說。最終我在地鐵裏陌生的人群中哭泣、嗚咽、哽咽,沒有人會在意,沒有人會安慰。我感覺不到害怕,只是想哭,眼睛裏幹澀的狀況被悲傷的情緒緩解,湧出的淚滴落在手上,順着列車一直往前。
他将回到他原來的生活軌跡裏,有幸福的人生和美好的家庭,白曉在天堂一樣美好的婚姻裏等着他,他會是一個很好的丈夫和兒子,甚至……很好的爸爸。在地鐵上,我靠着車門迷迷糊糊地想着,慢慢停止了哭泣。我變換姿勢緩解疲倦,很悶,是不舍吧,別自欺欺人了,再也不會有機會拷問自己是不是真的愛他。留不住的人,留不住的愛,我對自己說,沒有理由讓他替我沉醉在回憶裏,沒有理由扼殺一個人的幸福。
我的确是懷念他,也許這輩子都不會再遇見一個如此透明的人,也許這輩子都不會再有這樣一個人能如此純粹,如此執着。寂寞也許将是我未來的全部,也許,這輩子我都不會再遇見這樣的愛情。張愛玲說:“十年八年都好像是指顧間的事。可是對于年輕人,三年五載就可以是一生一世。”
突然間我覺得我和馬天牧相處的時間是那麽長,那麽長。從一個場景到另一個方向,從一段對話到另一段獨白,轉來轉去,想念的影子或長或短,于是時間就顯得特別長。而這其中我與他的故事卻稀少得叫人有些慌張,只有他不斷靠近,我不斷逃離,然後是漫長的敘述,剎那的快樂……
地鐵在隧道裏穿行,我想起何铮是厭惡地鐵的男子,他說搭地鐵的時候他覺得壓抑,他渴望奔跑在光明裏,在弦樂齊奏的時刻綻放他從容不迫的微笑。
我也曾那麽愛過他。
這一天,就這麽過去。報社一切如常,成姨仍舊在家等着我回來,我開門的時候她露出孩子般燦爛的微笑。
在等待明天到來的時間裏,我一點睡意都沒有。我離開枕頭,赤腳下床開了DVD,機器裏有很久以前看了個開頭的《花與愛麗絲》,我坐在地板上獨自看起來,聲音調得很小。影片的畫面像是另一個《四月物語》,同樣說不清的暧昧,青春永恒的困惑——得到與失去都不是要死要活的刻骨銘心。看到那個在臺上聲嘶力竭表演相聲的眼鏡少年,我竟然落下淚來,無論如何盡力,都無法留住觀衆,唯有空蕩蕩的舞臺陪伴。原來,青春是一場沒有觀衆的演出,那麽張揚又那麽隐秘。青春已經離我遠去,我已經二十五歲了。
我仍舊很早醒來,在卧室裏翻出一些淩亂的東西,屬于何铮的奧斯卡頒獎典禮、懷表、收藏結婚證的紀念冊、電影票、離婚證明、朗帕爾的長笛唱片……我找了一個箱子,把一切都裝了進去,下定決心在出門的時候塞到垃圾箱裏。
我把垃圾箱的蓋子掀起來。
恍然間,我又從一堆雜物裏翻出爸爸珍藏的結婚證紀念冊,凝視着、看着,只是沉默許久之後,我把它和箱子都扔了進去,落下沉悶的聲音。
又是冗長的地鐵時光,與陌生的人們相對着,我心裏一直有個聲音,今天是天牧結婚的日子,他會很幸福的。
在報社,我翻看着明天即将出版的稿件,辦公室裏實習生在忙着校對,張妮盯着電腦屏幕不知道在看什麽,楊主任偶爾過來看看大家,依然帶着淡然的微笑。所有人似乎都非常熟識,其實對彼此而言都是陌生的人。
一切又變得和往日一樣,日子平凡得叫人有些害怕。我看着桌子上的一切,水杯還是水杯,日歷還是日歷,灰塵還是灰塵。
天牧此刻在哪兒呢?在趕往教堂的路上,還是已經在喜悅的新房裏?白曉會是最美麗的新娘。一切終于還是離開了,所有人到最後都離開了,時間的遺址比煙花更寂寞。
實習生過來小心翼翼地對我說:“季姐,這是我校對好的稿子,你看看吧。”我微笑着點頭,看着小姑娘拘謹地離開,标題是:俄羅斯……
我看不下去了,僅僅是這三個字。那是他的國家,我眼前模糊一片,耳朵裏嗡嗡地響着天牧離開那天飛機起飛的引擎聲。我放下稿子,看着屏幕,在辦公室裏不能哭不是嗎?我的手指在鍵盤上敲打着什麽,腦中有空白的斑點,既不是流出的鮮血,也不是無奈的分手,我終于有些明白這是愛的感覺。我曾經以為痛是刻骨銘心的,而事實上,痛是難以被時間融化,卻被時間分解消失,最終在心底留下烙印的東西。
再見天牧,再見何铮,再見愛情。
在時間的遺址深處,世界終于變得完全陌生。我不會再有愛情了,我的愛情已經死了,在何铮離去的時候死過一次,在天牧的呵護下死而複生,現在終于徹底死了。
下班的時候有同事抱怨下雨了,我湊到窗邊看了看,是迷迷蒙蒙的小雨,又下雨了……我收拾好自己的東西,與同事打了招呼後離去。風有些大,就讓風吹過我空白的腦海吧。
走在過街天橋上,我看見濕漉漉的馬路上五顏六色的燈光,還有樓宇間廣告牌的霓虹燈,各式各樣的光都浸泡在細雨裏,很美。但這些都是會消失的,雨停了,這些水影裏的光就會随着水汽的蒸發而再也不見蹤影。
回家的時候,我在小區裏看見垃圾箱已經被清理過的痕跡,那些東西離開了。
家裏的燈光散發着明亮的溫暖,在樓下看着家裏的燈光,我想起了在天堂裏安睡的爸爸和媽媽,現在我與成姨也有一個家了。
我恍惚往前走的瞬間,雨突然大了些,我加快了腳步,卻突然感覺有一陣熟悉的氣息掠過耳邊,伴着同樣急促的腳步聲。
“季雨……”
我聽見一個模糊而柔軟的聲音從背後傳來,一瞬間,我渾身顫抖起來,我告訴自己千萬不要回頭,千萬不要;我告訴自己天牧有屬于他自己的生活、婚姻、事業、親情和責任;我告訴自己這不過是又一個短暫的疼痛,一切終會過去;我告訴自己一切都不會回去了;我告訴自己不要做一個罪人,不要做一個賤人;我告訴自己我不可能去那個寒冷的國度,白曉的婚姻才是他們幸福的歸宿;我告訴自己也許這只是幻覺,我要往前走;我告訴自己要回到自己的家,成姨還在家裏等我……
可我仍舊僵硬地站在那裏,看着燈光被雨水打濕。當風吹起我的長發,我淚流滿面。
“季雨,我是何铮。”那個聲音終于靠近了。
我聽見他的聲音,有三秒鐘的詫異和空白。
我回過頭,在長發飄散的空隙裏用一如既往的目光看着他,他眼中有我曾熟悉但卻遙遠的溫情。那是你嗎?或者僅僅是個陌生人,只是陌生人罷了。
我帶着淚光,莞爾一笑:“陌生人,請……抱緊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