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Chapter 再見,(2)
有時候她很希望自己能像聞佳一樣,勇敢、大氣、開朗,這或許也是她喜歡和聞佳在一起的原因吧。
我問她:“餓了嗎,去吃晚飯吧。”
季雨說:“回家去吃吧,家裏不是有中午款待聞佳剩下來的嗎?”
我說:“那都是剩下的菜了,不需要這麽艱苦吧。”
季雨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她說:“對不起,我自己一個人住的時候習慣了,我不知道你介意這個……”
我其實非常高興,我聽見季雨說“回家去吃吧”,盡管我知道那是季雨潛意識裏脫口而出的,但我就是開心她對我的認可和接納。我一邊開車一邊說:“好,那就回家去吃。”
季雨笑起來。在傍晚的夜色中,機場高速的路燈光散發着昏黃的溫暖,車子裏飄浮着輕柔的音樂,是季雨從家裏帶來的岩井俊二電影原聲帶,沒有歌詞。我看着季雨的臉,燈光下她的五官很分明,她的眼睛很美,黑色的瞳孔裏是引人入勝的純真。我覺得這個女孩真的很像我的妻子,而現在我們正在回家的路上。
回家後季雨在廚房裏炒菜,我在餐廳收拾桌子,季雨一邊炒菜一邊對我說着一些她和聞佳在學校裏發生的趣事。她一直在笑,這些日子,是季雨非常開心的時光。
“魚香茄子來啦。”季雨端着菜從廚房裏出來,我回頭看見她端着一個大碟子,趕緊上去接手,我說:“我來我來,你別燙到手了。”季雨搖頭說:“不用不用,你把桌墊擺上就好了。”我還是伸手要去接,争執了一會兒,那盤魚香茄子最終沒有落到任何人的手上,它垂直下落,啪地砸在了地上,濺了季雨一身,弄得到處都是。
我覺得會燙到她的腳,立刻蹲下去,拍着她拖鞋上的菜:“沒燙着吧?我說給我的吧。”
屋裏很安靜,時間像靜止了一樣。
我還是蹲着,手停留在季雨的腳上,突然間我感覺到手臂上涼涼的,一滴眼淚落了下來,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我擡頭,看見季雨正低頭看着我,她眼裏全是淚水,順着她的臉頰流下來。我站起來,我把季雨弄哭了嗎?我想替她擦去臉上的淚水,卻發覺自己手上都是菜油,我手忙腳亂地想去拿紙巾,剛邁開腿季雨就拉住了我的手。這是季雨第一次主動牽我的手,接着,我什麽也沒想,就把季雨摟在了懷裏。
“傻瓜,你哭什麽呢,別哭了。”我撫摸着她長長的頭發,心疼地說,“別哭了,以後我不會再讓你哭了,傻瓜。”
季雨躺在我的懷抱裏,她已經許久沒有接受過任何人的擁抱了。她說:“天牧,你知道嗎,很久很久沒有人對我這麽好了。”
我開始吻她,她躺在我的懷裏,沒有抗拒我的吻。我第一次覺得吻一個女孩有心靈震撼的感覺,只覺得心裏落下了一塊大石,我終于知道季雨不讨厭我,不抗拒我。我輕輕吻着她的嘴唇,捧着她的臉,像捧着一顆易碎的珍珠。她有些緊張,我們吻了很久,後來我把她抱起來,吻着她的額頭,季雨閉着眼睛,我把她放在床上,我們在黑暗中互相擁抱對方。我碰到她的時候覺得她好瘦,身上的皮膚很冰涼,我吻她的耳垂,感覺到她在輕微地顫抖,但過程非常美好。那個夜晚,我第一次完整地擁有了季雨,我們終于沒有距離。
半夜的時候,季雨躺在我的懷裏,我們還是沒有開燈,月光透進來,整個屋子顯得非常溫馨,季雨說:“明天我就回去住吧。”
“為什麽?你搬過來吧,我這裏房子大,你過來也方便,早晨我可以跟你一起去上班,你要是怕公司的人說閑話,我們可以不公開。”我說。
“天牧,不要對我這麽好,不值得。”季雨說,“我怕我忘不了他。”
季雨
在天牧家住了幾天,突然間北京的大街小巷就傳遍了非典的消息。大廈被隔離的那些日子,我們每天都很晚入睡,在屋裏的各個角落聊天。天牧知道我失眠得厲害,雖然我從來不說。
天牧對我說他看過的中文書,他說他喜歡餘華的小說,于是我默默念起《活着》的序言:“人是為活着本身而活着的,而不是為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着。”天牧靠着柔軟的沙發說:“這也是我最喜歡的句子。”
我說我最喜歡的作家是吉本芭娜娜,她有一本小說叫《廚房》,我問他:“你看過嗎?”天牧搖搖頭說:“我其實不懂文學。”于是我自顧自地說起來:“夢中的廚房。我會擁有好多,好多;在心中,在現實,在旅途。在我生存的所有地方,一定會有好多廚房,一人獨有,兩人同有,大家共有。”
我們坐在地上,我說自己曾經想當一個小說家,卻發現自己太感性,不具備一個敘述者的能力,天牧說:“不會啊,你寫好了讓我看看,我幫你聯系出版社。”我笑起來:“你知道什麽啊,中文都不過關。”
于是天牧跑到書房裏找出那本《翡冷翠的一夜》說:“看,這本書我都翻了好幾遍了,誰說我不懂中文呢!”我說:“你還留着這本書啊?”天牧說:“當然啊,所有東西我都留着,只要與你有關。”我霎時沉默下來。天牧說:“沒事的,我只是說說自己的感受罷了。”
天牧翻出來他看不懂的中文書《詩經》,我很詫異他竟然看過那麽多的書。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天牧念着這句,問我“伊人”是什麽,我笑着說:“這要你自己體會。”于是我們一起念起那些美麗的詩句:“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我已經好久好久沒有看書了。
有時候我們一起研究買回來的古董,這是我的強項。我從小耳濡目染,從大收藏家爸爸那裏學來不少古玩鑒賞知識。每當我頭頭是道地分析的時候,天牧就像個用功的孩子一樣認真聽着,他問的問題偶爾會讓人啼笑皆非。有一次我指着兩個硯臺說:“這是魚腦凍和胭脂暈。”天牧問:“這不是食物和化妝品的名字嗎?”我開懷地笑起來:“這是硯臺,出自大西洞,古人真是才華橫溢,給它們起了這麽美好的名字。”有時候說着說着,我會陷入一種情緒裏無法自拔,沉默良久不發一言,天牧知道我也許又想起了爸爸。
有時候我們還一起看電影,我喜歡電影,我愛看一些漫長的文藝片子,平淡冗雜的故事情節讓我沉醉其中。不瘋魔不成活,我愛那些電影裏的臺詞,拿起一張碟就能喃喃地說出裏面的人物說過的話,像是《阿飛正傳》裏“這一分鐘,你和我在一起,因為你,我會記得那一分鐘,從現在開始,我們就是一分鐘的朋友,這是事實,你改變不了,因為已經完成了”,《卧虎藏龍》中“就算墜入最黑暗的地方,我的愛,也不會讓我成為永遠的孤魂”,《半生緣》裏“我要你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人會永遠等着你,無論是在什麽時候,無論你在什麽地方,反正你知道總會有這樣一個人”。天牧說:“你記性真好。”我就說:“電影真好,能把人生反複地演繹、倒帶,甚至抹殺。”很美的日子,我知道這些日子是我的夢,無憂無慮,和古董、詩詞、文學、電影,還有天牧在一起。
北京的疫區封鎖結束了,大街上又開始熱鬧起來,我在那天清晨收拾好自己的東西,我說:“我要走了。”
天牧顯得很傷感,他拉住我收拾行李的手,抱着我,捧着我的臉說:“別走了好嗎?留下來,我們會很好的,我會照顧你,讓你幸福。”
我突然間覺得,也許我可以開始新的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