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Chapter 再見,(1)
季雨
日子又恢複了平靜,何铮臨近畢業,開始在一個劇組實習。
“哎,咱們在一起多久了?”何铮突然擡起小腿輕輕踹了我一下,當時我們倆正靠在沙發上看《雲上的日子》。
“嗯,差不多快兩年了。”
“哎,你看蘇菲·瑪索真有感覺,美麗又危險……”
“去你的!”我坐起來,把他的腳踢開。
“這麽久了。”何铮換了個姿勢,整個人順勢倒在我的大腿上,“相愛的時候,時間總是特別短暫啊。”
“有件事情,我想跟你商量一下。何铮,你在聽嗎?”
“在聽啊。”
“我想……我想讓爸爸跟成姨結婚。”我說。
沒錯,這個想法已經在我心裏萌芽了。我愣了一會兒,發現何铮沒有看我。
半晌,他突然說了一句:“我現在特煩那些總是吹牛的人,特煩他們那副樣子,真煩!”
“怎麽了?你沒聽我說話嗎?”
“我現在處于每天想打人和每天忍着不打人的狀态。”
“有那麽痛苦嗎?瞎說什麽呢!”
“劇組裏的人都特自以為是,每天指揮着你幹這個幹那個,總有些人喜歡教育人,一口一個你要怎麽樣、你應該怎麽樣,他們說的誰不懂啊,誰不明白啊,自吹自擂誰都看得出來,真正有本事的人才不會這樣愛顯擺,他們跩什麽啊跩。”
準是在劇組裏受氣了,我說:“管他們呢。”
“要說我也能吹,學了這麽些年了,那些事情誰不懂啊,他們不過就是資歷高一點,年紀大點。”
“你自己都說了沒真才實學沒什麽好炫耀的。”
“有時候電影就是這樣,你把自己吹得牛了,說不定就會有投資人給你砸錢。”何铮猛喝了一口接着說,“但是我就是煩!張愛玲都說了出名要趁早,我現在也一把年紀了,太難受了。要是我三十歲的時候還是這個樣子,我幹脆找個地方躲起來得了,誰也不見,在深山老林裏找一個洞,把自己藏起來。”
“嗯。”我說,“剛才我說的話,你聽到了嗎?”
“什麽?”
“沒什麽。”他不想聽就算了。只是這個念頭一直藏在我心裏,但是我不知道如何去實現它。何铮變得很忙碌,我們溝通的時間越來越少。
也許,這還不是最糟糕的。其實關于成姨和爸爸的事,我一天比一天想得清楚,可我卻一天天遲疑着,直到那件最糟糕的事情發生。在那個春天的早晨,一大早我接到了成姨的電話,她在電話裏顫抖地說:“你爸爸突發腦溢血,你們趕緊回來。”
飛機越過一大片農田後緩緩降落在停機坪上,高度不斷下降的過程中,我的耳膜一直嗡嗡作響,被淚水泡得太久的眼睛有刺痛的感覺,我看見一整片稻禾在盛夏裏蔓延着綠色。下飛機的時候何铮問我累不累,我搖搖頭:“不累。”踏上土地,擡頭看見正午的陽光,剎那間我感覺雙腿灌滿了鉛,我正在慢慢靠近那個我不願接受的現實。在這個我生長的地方,在南方溫熱的空氣裏,我的眼淚不知不覺又湧了上來。
我的喉間仿佛一直有一團熱氣,不願說話,何铮一直走在我的右邊,他牽着我的手在這個他陌生而我熟悉的機場裏穿行,他牽着我取行李、找車、問路,仿佛他才是這裏的主人,而我只是一個過客。我眼神麻木地跟着他走,坐上出租車,直奔醫院。
直到我看到成姨站在醫學院的大門前,她輕輕朝我們招手。上次一別後,這是再次見到她,她臉上寫滿了悲傷,像一個沒有水分的桃子,不再芬芳,消瘦的臉和脖子透着不健康的黃色,她更瘦了,穿着藏藍色的針織衫、黑褲子,沒有任何飾品,簡單得像所有的婦女,沒有光彩。
看見成姨,我的眼淚又來了。何铮與司機一起把後備廂的包拿出來,我在車旁站着,成姨也只是站在門口等着我們,不願意動,我們誰也不願意邁出第一步。
“走吧。”何铮對我說,我點頭,成姨仍然沒有動,直到我們走到她面前。我看見她深深的黑眼圈,還有我從未在她臉上看到過的雀斑。我挽着何铮的手在不住顫抖,嘴唇也在哆嗦,我在心裏默默地說:“成姨,我回來了,我回來看你們了。”
那一路仍然是沉默的,爸爸生死未蔔,如果爸爸死了,成姨将會面對一份怎樣的愛情,我不敢想象。我終于知道由于我的自私與任性,給她造成了多大的傷害。
一路上,我們開始走得很慢,後來不斷加快腳步,并且很默契地越走越快,直到後來變成一路小跑。我要快點看到爸爸,我要快點看到他。成姨呢,她是一秒鐘都不願意離開爸爸的不是嗎?她終于顯得老了,這個事實讓我的心感到了痛楚。當我隔着重症監護室的門看見爸爸的臉時,我才知道其實爸爸才是真的老了,他活得那麽累,現在他終于能躺下了。
爸爸是因為走私古董的問題被檢查的,這個消息一發布,爸爸就病倒了,家裏的財産也被悉數沒收。成姨默默地說:“都是為了你,季雨,你爸爸積累財富都是為了你。”
我把臉貼在隔離室的玻璃上,爸爸在熟睡中,我不願承認那是昏迷,眼淚不斷地往下淌。“爸爸,”我低聲喊,“你一定要醒過來,我會很聽話,你和成姨結婚,什麽都行。”我就這樣喃喃地說着這些話,何铮在我身後抱着我,粗糙的手緊握着我的十指。主治醫生過來了,他問我是病人的女兒嗎,我點點頭,他用很蒼涼的語氣說了一句沒有感情色彩的句子:“一切等手術後才能決定。”
“他這樣多久了,一直昏迷算什麽啊?”
“兩天,他現在腦部情況很不好,能清醒的可能性很小。”
“還能好嗎?”我問他。
“手術以後說吧。”
“什麽時候手術?”
“等他醒過來,看他的身體狀況再說吧。你們回去吧,在這裏他也看不到,感覺不到。”
“他能感覺到的。”我說。
“姑娘,你們先回去吧,有什麽情況明天再來。”
我還想堅持,成姨過來對我說:“先回去。”
我覺得成姨開始有些怨恨我了。
成姨的車上布滿了灰塵,她開門讓我們坐進去,然後一言不發地開車,何铮問她:“成姨,你是不是沒休息好?”
“還行,主要是醫院離上班的地方太遠了,我平時都坐公交車來,現在很少開車。”
“你回去上班了?”我很驚訝。
“嗯,不上班,吃什麽?難得公安局還收我,不過現在還不算正式編制,女法醫還是很搶手的。”
“爸爸的公司全被查了嗎?”我問,小心翼翼的。
“嗯,對。”成姨的語氣仍然冰冷,我突然哭起來。我受不了她對我的冷漠:“成姨,對不起。”
“沒什麽,我就是累了,不想說話。”成姨說。我在後視鏡裏看見她笑了一下,淺淺的笑意,我突然覺得我是那麽在乎她。
“別哭了,你這些天都不知道哭了多少次了。”何铮拉着我的手對成姨說,“都讓人受不了了,她一哭我就不知道怎麽安慰她。”
“能哭挺好的。”成姨回答何铮的話,“你比我上次見到時成熟多了,你是找工作還是考研?”
“考研吧,覺得自己還要深造一下。”
“現在小雨的爸爸病了,他們家又出了點問題,經濟上有點困難,我建議你還是先工作吧。你考研、小雨出去工作的話,就有點不像話了是不是?”成姨說。
“他是一定要考的。”我說。
成姨沒有理會我的話,接着說她自己的:“我聽小雨說過你們家的情況,你家裏條件還挺好的是吧,要是你家裏支持的話就另當別論。”
“他家裏很支持他考研。”我說,“他家人挺好的。”
何铮用一種很無奈的眼神看着我,他的家人……
何铮
上飛機前,媽媽給我打了個電話:“兒子,我們都看報紙了,怎麽回事啊,怎麽就被抓了呢?你搞清楚了沒有,別回去看了啊,小心惹上什麽麻煩。這種人家我們原來就高攀不起,現在也不想有什麽瓜葛。我們本來也不喜歡那個季雨,小家子氣,瘦瘦弱弱的,一看就成不了什麽大器,趁現在知道你結過婚的人還不多,你還年輕,趕緊把這個事情了結了。”
我看着季雨,她拿着從我手裏搶過去的電話,媽媽的聲音很大,我們都聽得一清二楚。她始終一言不發。
其實,家裏從來都是反對我跟季雨的事情的,起初他們同意也是認為季雨是個大家閨秀,但自從流産的事情出來以後,媽媽就認為季雨把我帶壞了,對她的印象一落千丈。
我從不知道,媽媽這麽自私。但是她說這是為了我好,為了我一輩子的幸福,她寧願做個惡人。
“你不是還要考研究生的嗎?還去她家幹什麽?你要是去,我和你爸爸也不給你錢了,省得你把錢花在不值得的女人身上。”
“挂了吧。”我對季雨說。
成姨現在正在給我們做飯,季雨半躺在家裏的大紅色沙發上。
我在廚房裏給成姨打下手。
“随便做了點,你們湊合着吃吧。”成姨在衣服上随便擦了擦手,坐下來。她變了,她真的變了。我跟成姨的交往不多,但連我都能感覺到她變成了另一個人,她不再像從前那樣下廚房會帶圍裙、換衣服,不再下廚之後用護手霜,不再抱怨油煙味對她皮膚的影響。失去一個男人的欣賞,不,失去一個摯愛的男人,真的會讓女人頹廢成這樣嗎?
我突然間感到害怕,如果我離開季雨,她會變成什麽樣子。
“都是一家人,一家人,吃吧。”開飯的時候成姨說。
“一家人,卻少了爸爸,他還在醫院裏,我該怎麽辦,怎麽辦?”季雨又哭了。
“別哭了,下午我去交錢。你爸爸那邊我原先請了一個護工二十四小時陪護着,現在你們回來了,可以幫我照顧一下,我明天就把她退了,不花這份冤枉錢了。”成姨把剩下的飯扒完,站起來說,“你們收拾飯桌吧。”
“爸爸治病要花多少錢?”我問她。
“數目不小。”她說,“我走了,你們先在家休息吧。”
“爸爸的賬戶上還有錢嗎?還有多少?”季雨問。
“不會貪你們家的錢!”成姨突然大聲吼了一句。
“成姨……”我站起來,“小雨她不是那個意思。”
“我知道,你一直對我有敵意,但是我現在還圖個什麽,你還能懷疑我什麽?我真不知道你爸爸這麽善良的人,怎麽會有你這樣的女兒。我以為你對我感情很深,但是沒想到我根本就是個傻子。我們老了,鬥不過你們這些小孩了,季雨你贏了。”成姨的眼淚淌了下來。
那只是一根導火線,她終于把話都說了出來:“你爸爸沒有錢了,現在錢已經花光了,動手術的錢都是我墊付的,還要打點關系讓機關的人手下留情,你說你們還有什麽?”成姨站在門口,側着身子說了這些話。
“對不起。”季雨說,“成姨……”
“算了,你們吃飯吧,我走了。”
門被重重地關上。
季雨
當我以一個謊言得到工作以後,我就不得不面對自己在公司裏是一個未婚少女的現實。我穿着套裙,踩着高跟鞋,斯斯文文地面對每一個人。翻譯公司裏的員工大多是女生,從二十五歲到四十歲不等,每天大家都風風火火地來,風風火火地譯稿子,或者是風風火火地去趕場子。
每天進到辦公室,我都會恭恭敬敬地對每一個人問好,然後再安安靜靜地坐到我的位置上,開始翻譯我的俄文。我很珍惜這個工作,我需要錢,這很重要。
當我過了一個星期的試用期以後,工作量就驟然大了起來,一些公司找我們翻譯公文,好像覺得自己吃了多大的虧似的,恨不得把所有的文章都堆過來,甚至還需要我們幫忙寫好合約,整理一些雜亂無章的文字。
工作很煩瑣。
我一大早被鬧鐘叫醒,渾渾噩噩地起床,替何铮蓋好被子,然後大步流星地出門。中午也沒時間回家,一開始沒有人約我去吃飯,我只能到樓下的麥當勞去覓食,犒勞一下自己,直到把麥當勞所有的漢堡都吃了個遍。晚上我趕着末班的地鐵回家,在地鐵上睡着或是頭昏眼花,下了地鐵再打起精神穿過夜色打開家門,這樣的日子什麽時候才有個頭?
到家的時候何铮總是在房間裏看書,聽到我開門的聲音,他會在房間裏大聲喊:“老婆,你回來啦。”
這個問候讓我覺得很欣慰,仿佛白天經歷的一切都消失得無影無蹤。我放下手袋去看他,他總是整個人窩在沙發上捧着書本,變成很小的一團。
“看得怎麽樣了?”我會這樣問他。
“還行,就看些世界電影史、中國電影史、電影評論,專業課沒問題。”
“嗯。”那就好,我也不懂,對于考研究生,我一點都沒有關心過,甚至沒有了解過。想起以前高考,我也是那樣漫不經心,胡鬧着就度過了我的高三。但我希望何铮能考上,或許那樣我們的日子會過得開心一點,至少他離夢想又近了一步,或者說,他的父母能夠相信他與我在一起不是在揮霍青春與浪費生命。
“和公司的人相處得好嗎?”何铮轉過頭來問我,當時我正在書房裏翻着字典,突然間記不起來“通貨膨脹”這個單詞的拼寫。最近的記性真是太差了。
我拿出筆記下來,順便翻了翻好久沒看的字典。
“季雨!”何铮提高了聲音,“跟你說話呢。”
“哦……”我才回過神來。
“你怎麽魂不守舍的?”
“沒什麽,可能是有點累了。”
“公司的人怎麽樣,工作量大嗎?”
“很好,大家都對我很好,工作量還行,不過工作起來才知道原來我學習有多麽不好。”我說。說完之後,何铮點點頭,又回到他的複習中去。
我站起來把字典塞進書架裏,輕輕地關上門出去,在掩上門的那個瞬間,突然很留戀何铮的背影,他安安靜靜地坐在書桌前看書的背影,他的背總是有點駝,說他也說不聽。臺燈的光柔和又寧靜,這就是我的家人,我唯一的家人了。那一刻,我倚在門口透過縫隙偷偷地看他,覺得很幸福。然而我關上門的時候,我又覺得很傷感,我想起似乎很久很久以前,我也曾這樣端坐在書桌前,那時候爸爸也這樣透過門縫看過我嗎?爸爸那時也像我現在一樣撒謊說工作很輕松,生活很惬意,可我卻傻傻地信以為真。
大廳裏有些亂,我把沙發上的雜志都收好,扔掉了桌上殘留的果皮和牛奶盒,在卧室裏找了睡衣去洗澡,在熱水裏看着自己的皮膚被浸潤變成紅色,我開始迷戀用很熱的水洗澡,似乎這樣,才能夠真正讓人覺得不那麽疲倦。
從浴室出來的時候,書房的門仍是關着的,我回到卧室裏,吹幹頭發,然後倒在床上發呆。下班以後怎麽會變得那麽無所事事呢?不知道白曉在做什麽,也許正在挑燈苦讀。聞佳呢?也許在酒吧裏玩吧,或者又在去往某一個未知目的地的旅途上。
我不想去看電視,害怕發出來的聲音會影響何铮。我很想快點入睡,白天很累,晚上卻睡不着,真的是太可怕的事情了,或者喝點酒會好,于是我跑到廚房去找那瓶剩下來的紅酒。我一個人坐在卧室的木地板上,拿着高腳杯喝紅酒。夜裏的風很舒服,我聞到了夜的味道,抽根煙吧,也許我是永遠都戒不掉了,從頭開始燃盡,香煙真是聰明的東西,每一縷過後什麽都沒剩下,只有毫無意義的煙灰。
“晚安。”我輕輕對自己說,也對何铮說。我必須要睡了,快一點了,明天還要早起。輾轉反側中我終于睡着了,不知道幾點的時候何铮進來了,他的動作大得吓人,我從淺淺的睡眠中醒來,看着他。
“醒了?我吵到你了?”
“對啊,你就不能輕點嗎?”我抱怨。
“寶貝,你躺着的樣子好美,你都不知道自己有多美。”何铮躺到我身邊,抱着我,開始吻我。
“我明天還要上班……”話沒說完,我的嘴又被堵住了。
男人真是欲望構成的動物,他不斷地吻我,渾身冒着熱氣。釋放過後,他沉沉地睡去,而我卻睡意全無。郁悶,我的感覺由疲憊轉成了郁悶,心裏一直堵着,我愛他,我對自己說,我真的很愛他。可是我轉過頭看着熟睡的他,卻覺得那麽遙遠,為什麽我會這樣想呢?我愛他。
天快亮的時候,我爬起來喝水,光着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坐在沙發上看着天灰蒙蒙的樣子。我突然想起了爸爸的笑容,爸爸已經離開我整整兩個月了。
一滴眼淚滴到杯子裏。
也許過去的事情是真實的,但這一段也注定了我的虛幻。天牧,這個幹淨而清澈的男子,他用溫暖的心靠近我,但我卻只能躲。這段時間,我覺得我又活了一次,我把自己坦誠地展開來,從出生到現在,鋪在天牧的面前,因為我知道他不會傷害我,在一個人面前坦白過去,需要勇氣。但我知道,我必須讓這一個月的時間留白,因為這是我肮髒靈魂的開始。
或許我過去太藐視物質的力量,我曾鄙夷秀秀和她媽媽的行為,偷竊對我而言是十惡不赦的事情,但當我真正開始面對貧窮時,我感覺自己被吞噬了。是的,過去的季雨是一個寄生蟲,當我還是一個收藏家的千金時,我根本不知道世界是什麽樣子的,我滿世界地旅行,以為這是屬于我的方式;當何铮養我的時候,我只是一個病态的自強者,我與我的精神世界鬥争着,自認為自己自強不息,事實上我從未自強,而我之所以不息,是因為我一直活在別人的庇護下。
我有意對天牧淡化離婚對我的影響,我只是告訴他,我曾一個人奔波在北京的各個角落,我沒有工作,沒有錢,我甚至用學生證辦了一張招商銀行的信用卡,因為別人告訴我,對于學生,這家銀行的業務可以透支,我用其中的兩千元支付了成姨半個月的療養費,剩下的一千元就是我的全部家當。
我住在一個肮髒不堪的地方,呼吸着污濁的空氣。好幾次我坐在家裏想,什麽事情可以賺到錢。我也曾嘗試網絡寫作,希望自己像安妮寶貝一樣橫空出世,我想做個自由撰稿人,但我終究一事無成,這個世界把我逼了出來。
我曾經不知道在這個社會上,已婚和未婚對一個女孩來說竟然是如此重要。當我投上一份簡歷時,那些面試官往往會睜大了眼睛看着我,問:“你結婚了?”
最開始我會點頭,之後他們就會饒有興趣地窺探我這個年紀就結婚的理由和原因,我往往不知從何說起,因為我知道,如果我說那是因為我爸爸是個大收藏家,他一生渴望婚姻,甚至達到了病态的程度,在他的潛移默化下,曾經不食人間煙火的我一時沖動向我的愛情要了一個結果……如果我說這些話,真的會有人相信嗎?于是我選擇了沉默不語。
那一個月,我曾經試過一整天都在地鐵上跑,去一個又一個的招聘會面試,然後失望而歸。我厭惡被人挑選的過程,我開始懷疑自己的人生是否就會如此失敗下去,僅僅憑我自己,我真的能找到工作嗎?那一個月我做過禮儀小姐,當過化妝品發布會的模特,這些不需要技術含量的工作成了我賺取生活費的來源。我每天奔波在這座城市,這座別人的城市,我知道北京從不要求我什麽,而我也從不向這座城市要求什麽,因為我注定無處可去,家鄉已經不屬于我,我不願去面對那裏的一切。
後來我學會了撒謊,開始往自己的簡歷上填一些莫名的榮譽,故意不寫自己的婚姻狀态,當別人問起時就說未婚,因為我知道自己看起來仍然年輕。慢慢地,我開始明白,這個世界從來不相信眼淚。
天牧
在香山的某個療養院裏,我第一次見到了成姨,随行的還有聞佳,她看到我時有些詫異,指着我問:“他誰啊,你現在的男朋友?”
季雨反問一句:“你覺得呢?”
“不像。”聞佳說。
季雨進去辦一些繳費的手續,我和聞佳在外面聊天。
“她過去有很多不愉快的事情。”我說,“我都知道。”
“她有一段時間很脆弱,很敏感,現在好多了。你知道的,她沒什麽朋友,我也不能照顧她,我停不下來,喜歡四處走,但我還是很關心她,她是個好女孩。”聞佳難得嚴肅地說話,她說,“季雨是一條魚,原本活在幸福的大海裏,她什麽都有。突然有一天,這片大海讓她受傷了,她在海底深處窒息,醒過來後發覺自己不再相信生活。可是她是一條魚,注定要活在海裏,一條可憐的受傷的魚。”
我心裏隐隐疼了起來,我要給季雨一片新的大海。
“那她之前結的那次婚,具體的細節你知道嗎?”我問。
聞佳皺起了眉頭,她的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是長期旅行帶給她的顏色。她搖了搖頭說:“那是一個唯美的悲劇。”
我剛想再問一句,樓道裏傳來刺耳的尖叫聲:“Whitelie,你知道是什麽意思嗎……你給我滾出去!”
“解剖屍體,教授,我不害怕……我愛你啊,至岩……她不懂!”語無倫次的聲音不斷傳來,厲聲尖叫讓人毛骨悚然,我不知所措起來,我只是喊着:“怎麽了,這是怎麽了?”
“成姨!”季雨帶着哭腔的聲音傳了出來,“成姨,我是季雨,我是季雨啊。”
聞佳說:“成姨發作了,你進去陪季雨,我去喊醫生。”
我往房間內跑去,一邊跑一邊擔憂着,直到站在病房的門口。這間病房顯然很考究,大而寬敞,很明亮,像極了真正療養的地方。我看見病房內淩亂不堪,百合花撒了一地,蛋糕扔得到處都是,被單被扔到了地上……季雨呢?我尋找了一番,看見季雨被成姨整個人踩在床邊的地上。成姨安靜了下來,季雨的臉貼着地,成姨穿着木拖鞋的腳踩在她的臉上,季雨一動不動趴在地上,成姨定定地看着季雨,一言不發。
“季雨!”我心痛極了,怎麽能這樣。
“別過來,你別吓着她。”季雨扭曲着臉喊,“她安靜下來了,不要動,等醫生來。”
聞佳和醫生趕過來,醫生的出現讓成姨整個人都放松下來,她移開了踩着季雨的腳,跑向醫生。慈眉善目的張醫生是她的主治醫生,張醫生摟着成姨說:“你看看你,你又闖禍了,這是季雨啊。”
季雨爬起來,很虛弱的樣子,臉上是肮髒的鞋印。我過去扶着她,她的手指冰涼得可怕,我握着她的手,感覺到她在微微顫抖。成姨回頭看着季雨,臉上露出了笑容,那個笑容是正常的,讓成姨看起來很美。她的五官其實非常精致,看得出來四十四歲的成姨曾經保養得極好,她穿着病人的藍條服裝仍顯得很有氣質,她喃喃地說:“季雨啊,季雨來看我了?”
成姨終于安靜下來,張醫生給她注射了輕量的鎮靜劑,她沉沉地睡去。在門外,我摟着驚魂未定的季雨,她好瘦,真的好瘦。她很害怕,害怕得讓她忘記了抗拒我的懷抱。張醫生走出來,對季雨說:“我在電話裏跟你說過她的情況,她其實已經很穩定了,今天可能有些東西刺激到她,所以很反常,平日裏她不是這樣的。”
“百合花,我忘了百合花,以前爸爸常常給她送百合花,我怎麽就忘了呢。”季雨低聲說,聲音充滿了自責,“其實我都沒有好好在乎過她的感受,從前是,現在也是。我知道她想念爸爸的百合花,我怎麽就忘了呢?還帶來刺激她,我怎麽能這樣呢?”
季雨哭了,眼淚不斷從眼睛裏流出來,淌在她蒼白的臉上,和她臉上的泥污混在一起,眼淚流進了她的嘴裏,她哭着,聞佳勸她:“小雨,別哭了,這不是你的錯。”
張醫生:“是啊,你對她已經很照顧了。”
季雨還是哭着,我第一次看見她哭成這個樣子。她從前只是流眼淚,很輕易就會掉下淚水,但她不會大哭,就像她常常表現出來憂郁,卻不會大發脾氣。她哽咽着,近乎號啕地哭着。我把她摟進懷中,示意聞佳我們先離開……
她需要發洩,她太需要一個途徑去宣洩了,否則她要瘋了。
哭吧,親愛的季雨。
香山歸來後,季雨病了,回來的路上就開始昏昏沉沉地發燒,我和聞佳都覺得不能再把她送到那個環境糟糕的小房間裏,我一邊開車一邊問聞佳:“去你家吧?”
聞佳抱着季雨,摸着她發燙的額頭,很擔心地說:“我才回來就去找季雨了,家裏什麽都沒有,灰塵都積了一大堆,怎麽住啊?”季雨躺在聞佳的腿上,臉色很蒼白,渾身燙得吓人,聞佳想了一會兒說:“去你家吧。”
季雨躺在我家客房的床上,我給她找了兩床被子捂汗,聞佳在廚房裏煮姜湯給她喝。我覺得季雨每一次醒來,都變得比以前更有生氣。
她在兩天之後恢複了健康,這兩天裏我幾乎沒有合眼。午後,季雨乖乖地躺在床上,我替她蓋上被子,輕輕對她說:“親愛的,再睡一覺就好了,乖。”季雨點點頭,她披散着頭發,臉上有粉紅色的紅暈,很可愛,像一只小貓。我關上門,聞佳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研究我的一把古扇,她一把打開扇子,像古代的書生一樣,用吟詩作對的搖晃腔調問:“小雨會周公去了嗎?”
我點點頭:“我都沒發現她這麽能睡。”
聞佳:“她失眠好長時間了。”
我問:“她以前的家是什麽樣子的呢?”
聞佳站起來,語氣很誇張:“很大,很古典,像一個園林。她爸爸是很有品位的一個人,不過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
聞佳看着滿屋子的古玩,突然很嚴肅地問了我一句:“老馬,你對季雨是認真的嗎?”
我點頭:“當然是啊。”
聞佳說:“那你加油吧。”
“你覺得我有希望嗎?”我問。
聞佳一臉茫然:“我……我真的不知道,看得出來你很愛她。很多年前,何铮也問過我同樣的話,當時我也很年輕,如果……沒有如果了。”
我點頭。聞佳走到窗邊看着太陽,陽光溫暖、明媚。聞佳說:“我希望她幸福,不再受傷害。”
又過了三天,季雨完全康複了。在這三天裏,我們三個像是真正的家人一樣生活着,因為聞佳的開朗和不拘小節,氣氛總是很活躍。不知不覺,季雨和我變得非常熟悉、親密。
聞佳又走了,她說她要去印度尼西亞,我和季雨都挽留她。季雨非常舍不得她,她甚至坐在聞佳的大箱子上,死活不願意挪開屁股。聞佳哭笑不得地對她說:“怎麽啦,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我,我停不下來的。”
季雨臉上寫滿了不舍:“你走了,我又變成了一個人,我會悶。”
聞佳笑着說:“我的飛機就要起飛了。再說了,你現在不是有了天牧嗎,跟以前不一樣了,他會好好照顧你的。”
季雨不好意思起來,她揶揄着說:“不要他,我就要你。”
聞佳說:“你這個沒良心的,我要走了,再不走就要游去印度洋了。”說完拉起季雨,拿起箱子就要走,風風火火的樣子,仍舊活力十足,這就是聞佳。
在機場,季雨和聞佳擁抱着,季雨說:“不知道為什麽,每一次送你走,我都會很舍不得,總覺得每一次都有很多話要跟你說。”
聞佳說:“傻瓜,我哪次走了不會回來啊。我們剛認識的時候我就跟你說過,我的理想是像三毛一樣浪跡天涯,不過,也許有一天我也會停下來,找一個像天牧一樣的男人。”
季雨臉紅了,她說:“我知道他對我好,我也會好好待他的。”
聞佳背起背包,拿過行李,她說:“我要走了,我還會回來,希望下次你會跟我說你很幸福。”
我在一旁笑着說:“女行者,下次我帶你去看大聖彼得堡港吧。”
“一言為定。”聞佳說完,轉身離開,季雨對她招手告別。
剛走了兩步,聞佳又折回來,湊近我的耳邊說:“我覺得你有希望,真的。”
說完她擠眉弄眼地對我招手,她喊着:“再見啦,我走了,季雨開心點,老馬替我好好照顧她。”
季雨坐在我的車上,她現在已經開始坐副駕駛的位置,不再像以前那樣只坐在後面。季雨看着遠處的天空,一架飛機正在慢慢爬高,她想,也許聞佳就在裏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