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如果是以前的陽春,一定已經跳起來激烈地反駁這種觀點了。也許聽上去有些諷刺,甚至可以說是虛僞,但她确實可以做到一面眼睛眨也不眨地取人性命,另一面又将殺戮看成是天大的罪孽。她做的事是實實在在的,她的厭惡也是發自真心的。
現在陽春還是讨厭殺戮,但她可以更理智地看待這個問題并且用更加冷靜耐心的态度對待提出這個問題的人。
“這确實是一條成名的捷徑。”她實事求是地說,“但是我不認為這是最好的路。”
“說說嘛。”虛夜月央求道,“既然你承認它是捷徑,它總有成為捷徑的理由啊。”
“因為死很可怕。”陽春說道,“這是它成為捷徑的最根本的理由。”
“哦,這世上的膽小鬼确實是占大多數。”虛夜月說道,看見她面上的笑容,陽春知道這看上去就十分活潑的女孩在很久以前就考慮過這個問題,并且也得出過同樣的結論。
“是的。”陽春應和道,她并不急着将自己的觀點告訴虛夜月,因為她知道她還會接着問下去。
果然,虛夜月接着問道:“既然這是捷徑,為什麽它不是最好的路。”
“因為它沒有挑戰性,誰都能走。”陽春說道,“這世上的高手說多不多,說少卻也不少,一流高手去殺二流的惡人,二流的高手可以去殺三流的惡人,有什麽難度可言呢?這種尊重源于恐懼,能讓人産生恐懼又何止江湖高手?你若是去考科舉當了大官,別人瞧見你也一樣能這樣尊重。更何況,能用這種方法得到尊重的高手實在是太多了,多到別人都沒有辦法一一記清他們的名字。”她笑了笑,壓低了聲音說道,“不信的話你去打聽打聽,封寒現在算不算出名的江湖人。”
“陽捕頭說笑了,封兄自然是天下聞名的刀客。”看似在同封寒聊天,實際上一直關注着愛女動靜的虛若無笑着插話道,同時也代表了這場簡短對話的結束。
“無論如何。”陽春最後這樣總結道,“我覺得能夠靠不殺人就獲得的尊重才是最令人羨慕的尊重。”
虛夜月已經坐回了她父親的身邊,也不知道有沒有聽見她說的話。不過有一點是肯定的,虛若無并不想讓他的女兒接受這種仁慈的思想,他見多了血腥的背叛和恩将仇報,所以他寧可讓自己的女兒兇一點狠一點,也不希望她有朝一日會因為自己的心軟受到傷害。
陽春能夠理解,也願意尊重,所以她沒有再多說什麽不合時宜的話,只是暗暗下定決心,等她以後有了自己的傳人,她要教會他/她的第一件事就是善良。
用完了晚膳,夜色漸深,陽春并沒有急着去休息,在用膳時被鬼王派去保護徐然的鐵青衣傳信回來說徐大人已經在回來的路上,她為了及時将幾盤子糕點都撲不滅的怒火散發出去,特意守在鬼王府的門口等着給徐然一個驚喜。
封寒也陪着她一起等。
“他一定會很吃驚的。”陽春笑着說道,“徐大人特別怕你。”
“哦?”封寒這疑問的語氣只是為了配合陽春而裝出來的,他心裏很清楚在別人眼中自己是怎樣的形象。
“他害怕或者緊張的時候都不敢亂動,就連眉毛也不敢擡一下,所以看上去反而特別有威嚴。”陽春想到了過去的趣事,忍不住笑出了聲,“他以前第一次審案的時候,緊張地腿肚子發軟,但底下的犯人看不出來,反倒是被他的樣子吓得瑟瑟發抖,很快就招了。”
封寒想象了一下當時的場景,也跟着笑了起來,但這笑容轉瞬即逝,很快他又想到了另一個問題,他是個不願意掩藏自己心思的人,于是直接問道:“陽春,你真的……不想再做捕快了嗎?”
“為什麽忽然這樣問呢?”
“你沒有必要遷就我。”封寒說道,“只要我們在一起,無論是塞外還是京城,都沒有關系。”
“我可沒有遷就別人的打算,尤其是在事業這個話題上,誰都不會遷就。”陽春斬釘截鐵地說道,“就算我很喜歡師父,也不可能為了師父放棄自己的理想。只是……”她說到後面,聲音漸漸又緩和了下來,“只是……我現在确實已經對這行當厭倦了。”
封寒看着她仿佛在判斷她說的是不是真心話。
片刻後,他說道:“如果你過不慣塞外的生活,一定要告訴我。”
陽春啞然失笑。
“我覺得那個一直貼着徐大人的女人頗為可疑,很有幾分天命教豔女的感覺。”
“我倒是覺得那只是個賊偷。不過她們還真是厲害啊,一般人總會把作為據點的地方買下,她們則是反其道而行之,僅僅是作為熟客的姬妾伴他們前去,一般情況下還真是難以查證。”
叽叽喳喳的聲音由遠及近,其中當然有正經事,但也摻雜了幾句男人之間的笑話,而這一切都在逐漸走近鬼王府的幾人瞧見站在鬼王府前的人時戛然而止。
“你們很高興啊,嗯?”陽春斜靠着門欄上,雙手環抱着說道,“身為朝廷命官去賭坊也就算了,看來我們府衙裏真是沒人了,竟然讓徐大人親身涉險,勇探虎穴。”
“那不是你不在嗎?”徐然嘟囔道。
“嗯?”
徐然在自己得力幹将的注視下收了聲,不敢再狡辯什麽。
“陽捕頭,你先別生氣,多少給我們一個解釋的機會嘛。”常安全如同一個勇士一般跳出來說道。
“你打算怎麽解釋?”陽春冷笑着問道。
“總有很多理由嘛,比如……”他頓了頓說道,“這件事是徐大人堅持的,他還說如果我們不帶他去他就一個人偷偷的去。”
徐然:“……常安全你這個月俸祿還想不想要了?”
“你看,他還威脅我。”
“……”
“你們故意的吧。”陽春無奈地說道,“這下可讓我怎麽生氣啊。”
“那就別生氣了。”徐然将雙手攏在袖中,恢複了正色,淡淡地說道,“你不是受了傷嗎?生氣對恢複可沒什麽幫助。”
“那你也別總做些讓人生氣的事啊。”陽春扶額道,“這樣我離開後你可怎麽辦啊?”
“離開?”徐然詫異道。
“是啊。”陽春無奈地笑了笑,說道,“我和我師父在一起了,我們打算在解決天命教之後就去塞外住,不當捕快了。”
“那我兒子怎麽辦?”徐然大驚失色道,“我都和他說你要教他武功了!要是實現不了的話……他會以為我這個做爹的騙他然後就再也不相信我的話再以後就會發生我叫他考科舉他硬要和我反着來去當了大俠結果因為武功不濟被打瘸我就這麽一個兒子我的命好苦啊!”
“……為什麽不考科舉就要當大俠?”
“哦對,他也有可能會去經商然後在進貨的路上被強盜抓住然後帶回去做壓寨夫人(陽春:咦?)從此悲慘一生……”徐然蹲下身抱住了頭,如果不是地上太冰冷的話,陽春懷疑他可能會在上面打幾個滾。
“喂!你到底對你的兒子的未來抱有怎樣可怕的妄想啊!”陽春忍無可忍地吼出了聲。
有那麽一瞬間,她好像又回到了剛剛追随着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四處查案的時光,兩個人身上都是一大堆的毛病,初期的每個案件都是磕磕絆絆,他們指責彼此的過錯,又為自己的失誤懊悔,那段時光為他們留下了無比可貴的經驗……還有回憶。
似乎在她所見到的所有有能力的人中,徐然與她的思想是最為接近的,他仁慈卻不迂腐,果敢卻不魯莽,懂得自省,懂得寬容,更為難得的是……他只愛他的發妻一人。
“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因為在律法這東西面前,任何人都是平等的。”他曾經這樣對陽春說過,“既然要平等,那為何會有男女的差別,如果女子要對男子一心一意,那麽對男子也必須用同樣的标準要求。”
“你要是不怕你兒子吃苦的話,他十二歲以後就把他送塞外來吧。”陽春說道,“雖說已經錯過了最佳的習武年紀,但經過我的教導,保證他吃不了虧……只要他別作死。”
徐然沒有馬上答應,他也沒有問什麽叫做“作死”,他還保持着蹲坐的姿勢,微微擡起頭,看着陽春,用他最為認真的語氣問道:“你真的決定了嗎?”
陽春點了點頭。
徐然嘆了口氣,站起了身,“那就這樣吧。”
他走入了鬼王府內,又折返了回來,補充道:“這個月的俸祿我不發給你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