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3)
良的老人比他年輕的養女更早地看清了如今的情況,“你覺得那些人會希望兇手是一個平凡無奇的醫女還是一個會威脅到他們地位的競争對手?”
“張大夫所說的沒錯。”陽春說道,“就算你現在過去,也不過是給華文找了個同夥而已。”
“那至少,黃泉路上,他不會孤單了。”
“他不一定會死。”陽春說道,“你如果現在逃下山去,當他被擡下去的時候,你可以有機會去照顧他。如果他真的遭遇不幸,到時候你再去陪他也來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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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春回來的時候發現段十三還沒有休息。
“如果你明天的治療失敗了,點蒼派不一定會讓你完好無損地下山去。”陽春說道。
“你放心吧。”段十三說道,“以前我連着三天不吃不睡,依舊能夠準确地看出對手的破綻。”
陽春相信他有這樣的本事,當她聽段十三問她剛才去哪兒了之後,她就将自己剛才知道的事情對段十三說了一遍。
他的反應是一聲嘆息。
“能夠為喜歡的人做一點事是很不容易的事。”他感慨道,又補充了一句,“我說的是做一點實實在在的事。”
“還有什麽事不算是實實在在的嗎?”
“有許多,甜言蜜語、沒有實踐的諾言……這些都算不上實實在在的事情,男人哄女人的時候說會帶她騎着馬踏遍天下河山,可實際上他寧可呆在小酒館裏和不認識的人喝得爛醉如泥。當一個男人對你說等他七年的時候,那等同于是在告訴你你們之間已經毫無關聯了。”
“你告訴過一個女人要等你七年嗎?”
“我沒有。”段十三笑了一下,“值得許下這樣承諾的豔遇不是誰都能遇到的,我找的女人大都不相信承諾這種東西。我只是聽說過有這麽一件事。”
“那個女人等了嗎?”陽春問道,她忍不住有些心慌,許是因為她所喜歡的人也讓她等他,也有可能是因為心裏對愛情有所期盼的人總是想要從別人的愛情上汲取些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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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等了。”段十三淡淡道,“沒等到。”
這三個字很沉重。
“不過,至少她喜歡的人沒有拿她當做是謀取錢財的工具。”段十三冷冷地笑了,其中諷刺的意味就算是再不識眼色的人也看得出來,“和這世上的許多人相比,她已經很幸運了。”
“我不這樣覺得。”陽春說道,“一個人的不幸程度是不能用這樣的方式來衡量的,除了他們自己以外,沒有任何人知道确切的答案。”
“……”段十三沒有說話,他看陽春的眼神就像是一個長者在看不知世态炎涼的孩童,他這樣看了她一會兒後說道,“你說得很有道理……”他低笑了一聲,而後接着說道,“我已經說不出那麽有道理的話了,也許當你到了我這年紀,看過和我一樣多的事情後,你會發現感情的判斷會比思想準确。”
陽春不怎麽相信他最後的結論,她曾經歷過的時代是一個推崇理性的時代,在她的記憶中,人的感官是會欺騙人的,且是極容易受到外界影響的。一種感受的出現有可能是別人心理暗示的結果,也有可能是出于潛意識的偏見,當然還有可能只是因為內分泌的變化。總之,它應該不會比理性可靠,而且……“你不覺得從你嘴裏說出這樣的判斷很不可信嗎?”陽春嘆息着說道,她看了看天色,天際已經開始泛白,“應該有結果了吧。”
清晨時分,當送飯的點蒼弟子到來後,他們知道了那一場會審的結果。華文謀害同門一事證據确鑿,他本人亦是供認不諱,因掌門仁慈,又念在華文有悔過之心,最後判定廢去他一身武功,趕下山去。
段十三對這個結果沒有任何的感情波動,他面無表情地做完了最後一次手術,平靜地接受了蘇醒過來的那三人的道謝。
只有在聽說經過施經墨的救治,那書生的病重妻子已經有了好轉的跡象後,段十三才微微笑了一下。
“等那女子的病情穩定下來後,我們就要告辭了。”他對柳文彥說道。
柳掌門又說了一番千恩萬謝的客氣話,順便提到了這次發生的小小不快。
“段某人記性有些不好,已經忘了有什麽不快了。”段十三從善如流地說道。
于是賓主盡歡。
施經墨亦是從簡傳學那裏聽到了段十三的本事,兩個名滿天下的神醫一得空閑便去尋段十三東扯西扯,這三個湊在一起嘀嘀咕咕的,就連降香都旁聽得十分認真,倒是将陽春冷落了下來,她只好每日東游西逛,或者去瞧瞧“意外”失了女兒的張大夫。
在經歷那飛來橫禍(這麽說或許并不準确)後,張大夫并沒有出現常見的“老了好幾歲”的狀态,也許是因為他已經足夠老了,這樣的波折根本打擊不了他。
“照顧一個武功全廢的人,她或許會很辛苦,但這種辛苦不一定是壞事。”老大夫絮絮叨叨地對陽春說着自己的見解,“忙碌是忘卻的一種辦法,如果你每天都想着明天該幹什麽,也許就不會有空閑想你為什麽還要有明天了。”
陽春讀懂了他這樂觀态度背後的辛酸,然而她卻不知道該做些什麽,将從點蒼派那裏得來的錢給他嗎?可他又能用這筆錢做什麽呢?點蒼派是這樣的地方,天下又有哪裏不是這樣的地方,或許其他地方還不如點蒼派,畢竟這裏有些人不怎麽樣,卻依舊是山清水秀。
陽春感到了一些抑郁,她想去別的地方走走喘口氣,卻又找不到“別的地方”,只能又回到段十三的住處,卻發現只有降香和她的母親留在那裏。
“你段大叔呢?”陽春奇怪地問道。
降香的臉上露出了擔憂的神情,“好像是施大夫那裏出了事,他們都趕過去了。”
“施經墨?”陽春愣了一下,而後想到會不會是書生之妻的病情反複了,心裏有些憂慮,無論怎麽說那名女子緊抓着床單拼命要活下去的樣子曾帶給過她震撼,讓她無法對她的命運置若罔聞,于是她在對降香叮囑了兩句後也趕了過去。
她到的時候正好看到蒙着白布的擔架被擡了出去。
雖然是早有心理準備的事(畢竟施經墨的醫術再高也是個凡人),她還是感到很難過。
“人的命數是天定的,你不必過于自責。”她對段十三說道。
然而聽到她的安慰的段十三卻露出了一個很奇異的神情,他愣了一下,而後冷冷地說道:“她不是因病過世的。”
“嗯?”
“照顧她的點蒼弟子恰好就是當初跟華文一道去‘邀請’我們的人,他将那個書生的事和他的下場告訴了她。”段十三說道,“她當時确實已經恢複了些氣力,借口喝水将這弟子支走後便撞了上去。”他指着放滿了藥物的木桌,上面還有暗紅的血跡,“她大概用了最大的力氣,我們到得晚了……”
“這怎麽可能呢……她明明,明明……”
明明曾經那麽努力地想要活下去。
“人想活着是本能,只是這世上總有一些東西能戰勝本能的。”段十三說道,“當她恢複了正常的思考能力後,她似乎又找回了那些東西。”
他很疲憊。
陽春已經很久沒有見過他那麽疲憊了。
☆、改行八
如果說瑛兒的複仇舉動是江湖争鬥之下的無奈,那書生之妻的悲劇似乎只能将之怪罪到無處不在的人性之惡與人性之脆弱。不……或許那連被冠以悲劇之名的資格也沒有,它毫無雄壯之美只有無可奈何的凄凄慘慘,這只是每天都在發生的不幸而已。
下蒼山的時候,陽春回望了一眼點蒼派那歷經多年風霜的大門,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她不知道在哪個網站、哪個論壇見到的一句話:一個人要退到哪裏,才不是江湖。
無奈之事如同天羅地網,任你左躲右閃,總有逃不過的那一刻。
這是上蒼的嘲諷,與入不入江湖已無半點關聯,并不是所有的退隐都能帶來安寧。
當陽春認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她忽然明白了她一直以來恐懼的是什麽。
不是《九陰真經》上高深莫測的武功,從來不是……而是在那經文背後藏着的智慧,那最平常、最淺顯、最容易闡明又最容易被遺忘的智慧。
陰陽相伴,陰勝陽、陰生陽、陽勝陰、陽生陰。
二者的關系和辯證法有一些相似……又或者有那麽一點像是圍城中城裏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想進來的感覺。
也許在她最初的認識之中,武俠、武林是逃避現實生活總總無奈的渠道,因為只有在這裏才可以快意恩仇。想想吧,誰的一生中沒有幾個恨得咬牙切齒又無可奈何的厭惡對象呢,只要入了江湖,痛痛快快的複仇不再是遙不可及的夢想。
然而她踏入江湖之後的經歷很快告訴她這種想法是何等的幼稚,江湖的無奈只會更血腥,更痛苦。
她在感受過這種痛苦後又将歸隐視作是最後的退路……但那真的能夠成為退路嗎?天下真的有陶淵明的桃花源嗎?
很多小說、影視劇都以男女主人公袖手天下、雲游四海作為結局,但那真的有可能發生嗎?就算真的有可能,她和她所愛的人有辦法迎來這樣的結局嗎?
她也許不畏懼死亡,但她真切地畏懼着以後,那沒有絲毫定論的以後!穩定的盤算、計劃是不存在的,這天地之間沒有什麽是一成不變的,陰會變成陽、陽會變成陰,安定蘊藏着混亂、混亂中也藏着安寧,唯有無常之變化才是永恒,它似是一條鐵則制約着世間的種種,一套武學要想有所效力,一個下棋的人想要譜出流傳千古的棋譜,一個琴師想要奏出繞梁三日、令人不知肉味的樂曲都必須跟随它、尊重它。
與它相比,她的強大不值一提,不過是……不過是“盛世之中的蝼蟻”(她下意識地想起了這個在現代社會流傳一時的形容,盡管她已經忘記了這個形容的出處)。
“段十三!”陽春忽然喊道,她的語氣有些驚慌。
“怎麽了?”
“我……”陽春深吸了口氣,她告誡自己要冷靜下來,當她看見段十三略有擔憂的眼神後,忽然想起了他生命中最大的變化之一,“如果,如果你突然發現你的那位對手還活着,你還會去和他決鬥嗎?”
“不會。”段十三回答得很快。
“是因為你對你現在的生活已經很滿足了嗎?”她急切地追問道。
段十三淡淡道:“談不上滿意,但比之前已經好很多了。”他似乎也想到了剛才的慘事,似是開解陽春,又似是自我安慰地說道,“我是大夫,不是廟裏供着的菩薩,總有救不了的人。”
他本就不是一個多麽高尚的聖人,自然不會把什麽責任都大包大攬……幸好他不是這樣的人,他不會被愧疚壓垮,只會将這次的失敗放在心裏,更加努力地磨練自己的醫術,并且一點點地改變自己行醫的方式。
陽春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降香和被降香牽着乖乖跟在他們後面的降香母親。
老大夫的話沒準是對的。
當人真切地感到身上的責任的時候,是不會為了已經遠去或者還未到來的東西恐懼的。
“你……沒事吧?”段十三問道。
“沒事。”陽春回答道,她笑了一下,“我能有什麽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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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春知道段十三對藥材的需求量逐日遞增,于是也逐漸接一些較難的任務,或者抽時間去那些別人都不願意去的地方為他找尋稀有的材料。他們後來又搬了幾次住的地方,但總體而言,他們的生活還算是平靜,除了鄰人偶爾的閑言碎語和降香的終身大事外沒有任何的困擾。
這裏有着常有的(甚至延續至現代)的偏見,即一男一女相熟定然關系不純以及一個女人總要嫁給一個男人。
當然也有目不能視的女孩子是不詳的,除了配一個和她一樣的不幸人外沒有別的出路。
段十三當然不可能把降香教到那種沒有能力照顧她的人身上,他就像是一個固執的老父親一樣,或冷言冷語或威風凜凜地把上門的媒婆打發走,轉頭又為了女兒的事繼續唉聲嘆氣。
他似乎終于忘記了曾經的種種,徹底融入到了這艱辛平凡的生活之中,他的醫術越來越精湛,救活過的病人也越來越多,在普通人之間的朋友也越來越多,多虧了這些朋友的幫助,他再也沒有被別人“請”到過什麽他不想去的地方。
陽春猜想,也許他真的等到了他想要的平靜。
直到那一天的晚上。
那是個沒有月光,只有星星的晚上,陽春少見得睡得很沉。她之前剛剛抓捕了一個潛逃了整整七年的大盜,領到了三百兩賞錢,現在她累得很。
可是在這個時候她突然聽見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陽春騰地從床上彈起,随手罩上了外袍,提着刀打開了門。
段十三站在她的門外,他的臉上有着可怕的青色,她從來沒有見過他這麽恐懼的眼神。
有那麽一剎那,陽春以為自己在做夢。
“出什麽事了嗎?”她逼迫自己鎮靜下來,而後才問道。
“我……”段十三的嘴唇動了幾下,而後他的肩膀像是放棄似地垮了下來,虛虛地說道,“不,沒什麽……沒事了……”
他再沒有多說什麽,只是轉過身有些跌跌撞撞地離開了。
這似乎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插曲,因為第二天一早的段十三和他之前的樣子并沒有什麽不同,他依舊是一面不客氣地對着病人指出他們生活中對健康的種種疏漏、一面又仔仔細細地為他們開出了藥方。
但陽春卻覺得有什麽事情發生了,很可怕很可怕的事情,它讓段十三的命運(也許還有別的什麽人的命運)向着他所不願意的方向滾去。
而段十三已經預感到了這一點。
五個月後,他找到了一個又老實又本分的小夥子,将他領到了降香的面前。
剛滿十五歲的女孩子感受到這陌生的氣息,有些害怕,她下意識地摸到了段十三的衣角并将其牢牢抓住。
“他之後就是我的……我的徒弟,跟着我學醫了,他底子薄,有什麽不懂的,降香你教教他。”
那個老實的小夥子愣了一下,但還是憨厚地應了“是”。
陽春知道段十三把這個年輕人帶過來不是為了讓他做自己徒弟的,至少不僅僅是讓他做徒弟。
“如果說你做了什麽事讓我讨厭的話,那一定是這件事了。”她冷冷地對段十三說道,“降香只是看不見,但她依舊有愛憎、會思考,她有權力找一個她真正喜歡的人,而不是由你這個長輩對她的婚姻指手畫腳。”
她這番話有站着說話不腰疼的嫌疑,但是如果一個女人能夠在接受了二十多年的現代教育還對這種發生在自己身邊的“父母之命”麻木無感的話,她就真的是鐵石心腸了。
曾經身為江湖中人的段十三對于陽春的想法頗為理解,無奈苦笑道,“她去哪裏找呢?”
陽春一下子被問住了,但她依舊不甘不願地反駁道,“她還可以再等一年啊,說不定……還有找到她心儀的良人的機會。”
“可是我等不起了。”段十三說道,他終于吐露了他這幾個月來一直放不下的事,“我養出了一條毒龍,我控制不了它。”
作者有話要說: 陽春亦有脆弱的一面,她害怕着無常,但其實她更害怕的是自己因無常而生出的怯弱,這與她在現代受到的教育和感受是有關的,也是她很難跨過的一道坎。
應該還有一兩章可以完結三少爺,接下來的主世界會發生一件非常重大的事
☆、改行九
陽春沒有立刻理解段十三的意思,但她卻被他話語中的凝重所震懾,呆呆地問了一句:“什麽?”
段十三嘆了口氣,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道:“我說這裏,藏着一條毒龍,随時準備竄出來咬我的對手一口,當然也會咬我這個心裏藏着它的人。”
這一次陽春立刻聯想到了自己受到《九陰真經》困擾的那段時光,那些零碎咒文何嘗不是她心中的毒龍呢?有了這樣的将心比心,雖然她還是不明白段十三口中的“毒龍”的真身,她依舊能夠給出自己的看法:“再毒的龍都有被馴服的辦法,你不應該害怕它。”
“你又開始說這些很有道理的話了。”段十三嘲諷地笑了笑,陽春很讨厭他這種表現,尤其是在她發現他的看法總是對的之後。
“所以你想要将降香交給別人,以免哪一天你突然發了狂?”陽春問道,“事情真的糟糕到這樣的地步嗎?”
“人到了我這把年紀……”段十三幽幽地說道,“就沒有那麽熱衷于賭和冒險了。”
他說他已經是“這把年紀了”,但若真的計較起來,他今年還沒有到五十歲,就算在這裏的江湖上也有很多好漢(或是自稱為好漢的人)是這樣的年紀,更不消說在另一個江湖裏鋪天蓋地的六七十歲還四處留情的枭雄了。
“這和年紀沒有關系。”陽春說道,“你只是太在乎那個孩子了而已,在乎的事、在乎的人不是說放下就能放下的。”
“我曾經也很在乎劍。”段十三說道,“我曾經在七招之內擊敗四名江湖成名已久的高手,我會告訴那些想要挑戰我的人以及我想挑戰的人洗淨他們的咽喉,因為我的劍會刺進那裏一寸三分,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我不會覺得那是罪惡,現在依舊不覺得,那是江湖最吸引人的地方,也是江湖中最重要的一條規則,只有在江湖中,成王敗寇的道理才表現得那麽坦率,我的劍曾經為我帶來過那麽多的榮耀!”
“那……你的劍呢?”陽春問道。
“我把它沉在湖裏。”段十三回答道。
“因為你的對手已經沒了嗎?”
“是的。”段十三說道,他又補充了一句,“而且我也确實是厭倦了那種榮耀。”
陽春沉默了片刻後又露出了猶豫的表情,過了好久,她才開口說道,“你的确在乎你的劍,可是你不是因為它帶給你的光榮而在乎它,不然你不會那麽在乎你的對手的生死。你會這樣說,只是因為……只是因為放棄榮耀要比放棄你的劍容易得多。”
段十三這一次沒有說他覺得她的話很有道理,他的眼中流淌出一種憤怒又悲傷的神情,那種憤怒并不是沖着陽春的,因為他喃喃地說道:“如果沒有……如果沒有燕十三的話,也許我這輩子會快樂得多……”
陽春想,她終于知道了這位朋友真正的名字。
她在心裏想,如果沒有燕十三的話,段十三也許根本不會覺得他現在所期盼的那種生活是快樂的。
“無論如何。”段十三深吸了口氣,“我已經放下了劍,放下一個孩子應該也不是什麽難事。”
聽到他這句話的友人并不相信他所說的。
一年之後,一箱一箱的聘禮進了段家的門,裏面的東西算不上特別好,但無一不是經過下聘者的精心挑選,求親的流程無比齊全,絲毫沒有因為被求親者的目不能視有所怠慢。
陽春平日裏對自己容貌的要求就是素面朝天、随意地紮個馬尾,要她負責新娘子複雜的妝容簡直比登天還難,段十三特地從可靠的人家請了位婦人,讓她幫忙料理相關的事務。降香雖然還是有一些不知所措,但當陽春提到新郎的時候,她的臉上泛起了喜悅的紅色,說的話也多了。
“他是個很可靠的人,您不要為我擔心了。”她笑着說道。
陽春表示了贊同,不止是她,就連急于将降香交給別人的段十三也不知道對他的挂名徒弟的情況明察暗訪過幾回。那個年輕人亦有着自己的故事,他早年不幸,母親是一戶大戶人家的侍妾,在後宅矛盾中被陷害趕了出去,靠着曾經的男人打發她的銀兩将兒子拉扯大。也許是曾經的艱難,這個年輕人比誰都明白善良的重要性,他沒有讀過多少大道理,卻有很多讀聖賢書的人都沒有的擔當,就連段十三的老辣目光也不能從他的品性中看出還有什麽值得挑剔的地方。
降香成婚一月後,段十三就借口雲游海外離開了,除了一封書信外,他沒有同任何人做過告別,包括陽春。
江湖那麽大,下次見面,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了。
如段十三在信中所說,不必尋找,一切随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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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屁随緣。
陽春手裏抱着降香生下來的孩子——那個紅紅的不怎麽好看的正在嚎啕大哭的小家夥,違心地對一臉期盼的降香說“很好看”的時候,在心裏爆了粗口。
一手養大的女孩子有小寶寶的時候,無論如何都應該來看一看啊!
在聽了一整夜生産時的痛苦喊叫後,陽春思考問題的角度難免偏向于感性的那一邊,在這種沖動下,她對剛剛獲得麟兒的夫妻做出了一個保證。
“在你們的孩子滿月之前,我一定把你段叔叔拖回來,帶着他給小家夥的見面禮!”
她這個保證也不全然是毫無把握的胡說八道,這兩天她在江湖上認識的人告訴了她一個消息,不知道是什麽人,召集了許多天下聞名的大夫,包括簡傳學與他的父親、施經墨、于俊才這樣的大夫。
被邀請的人裏面會不會有段十三?
陽春不知道,但她希望有,這會為她節省許多東奔西走的功夫。
那些大夫趕去集會的時候都很低調,但再低調的名人都會露出一些蛛絲馬跡,追蹤他們并不會比追蹤那些通緝犯更難。陽春跟着他們的蹤跡到了一處頗為氣派的住宅,但再氣派那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宅院,上面沒有名人題的牌匾,也看不到什麽著名門派的标志。
除了氣氛。
哪怕隔着外牆,陽春也能夠感受到裏面不同尋常的氣氛,她看着圍牆,猶豫了一下要不要就這麽翻過去,當她終于下定決心要這麽做的時候,她發現又有一輛馬車過來了。
從馬車上下來兩個人,一老一少,年輕的那個人就是簡傳學。他們也許是在路上耽擱了,所以來得較晚了一些。
簡傳學也看到了陽春,他對他的父親說了幾句,就向她走了過來。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就讓陽春愣住了,她反問道:“知道什麽?”
“就是,就是段十三就是……”簡傳學面上露出遲疑的神色,顯然他不知道應不應該說出這件事。
“你是想說他以前的事吧。”陽春漫不經心地說道,“算不上早,他一年前告訴我。”
“這樣啊……”簡傳學說道,“你來這裏是做什麽?難道這裏有在逃的犯人?”
“是啊,一個連養女的孩子滿月酒也不打算去喝的大混蛋。”陽春說道。
簡傳學笑了一下,“他不能到這裏來的,不過你若是尋他尋得急,我可以幫幫你,不過得在我看完這裏的病人之後。”
“這裏的病人是誰?居然能勞動那麽多的大夫。”
“是……”簡傳學還沒有來得及回答,裏面便有人走了出來,那是個頗為俊秀但眼中帶着戾氣的年輕人。
平心而論,陽春并不喜歡這個年輕人。
“簡先生,我們已經等您很久了,請吧。”年輕人對簡傳學的父親簡複生說道。
“哎呀,我得進去了。”簡傳學說道,“回頭你來找我吧,我帶你去找段十三。”
陽春點了點頭。
但她并沒有離開這裏去別的地方打發時間,就在剛才的一瞬間,她突然對這位面子如此之大的病人産生了濃厚的興趣,尤其是簡傳學說話只說半句,這讓她有些不舒服。
她就站在這家人的門口等着。
她從清晨等到了中午火辣辣的太陽,又等到了黃昏的夕陽。
她終于不用再等下去了,不是因為簡傳學出來了,而是因為裏面傳來了一聲帶着笑意的呼喚:“外面那位站了很久的朋友,也請進來喝一杯吧!”
作者有話要說: 我正在看賢者之愛……然後被我的朋友圈劇透了一臉……
以後我一定要走在追劇的第一線!
對了,安利一部比較老的喜劇電視劇(不是那部電影),叫《糊塗偵探》,B站上就有,超級好笑!超級喜歡裏面的99
☆、改行十
主人既然出口邀請了,不請自來的客人自然有了堂堂正正進入這座住宅內部的權力。陽春在仆役的指引下前行,她能聞到空氣中的酒香越來越濃,這麽濃烈的酒香可是很少在一群大夫聚集的地方出現的。
“你是什麽人?”說話的是陽春之前在門口見到的眼中陰郁狠戾的年輕人,此刻他全身上下都透着戒備的氣息,好像陽春的話一不對就會立刻動手。
“哦,她在外面是為了等我。”簡傳學從席間站起來說道。
“哦。”年輕人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冷笑了一聲後說道,“原來是簡公子的紅顏知己,簡公子治病的時候,還喜歡讓女人在外面等着嗎?”
簡傳學的臉上浮現出一種緊張的神色,陽春注意到他的手在顫抖。她皺了皺眉,說道,“我不是簡公子的紅顏,只是一個老朋友。”
年輕人還想再說什麽,但一個坐着的中年人忽然舉了舉手,他似乎有着極大的威嚴,因為他甚至還沒有說一句話,那個年輕人就閉上了嘴,收起了針鋒相對的神色。
“姑娘既然來了,不如坐下來一道喝杯酒吧。”剛剛舉起了手的中年人笑着說道。
他的樣子算不上整潔,但他笑起來的時候很有風度、十分英俊,想來應是女人緣很好的人物。但更讓陽春注意的是他身上的氣勢,似乎和段十三有一點相似,又有着顯而易見的區別。
“你好。”陽春說道,“你就是被會診的病人?”
中年人點了點頭,笑着回應道,“我就是這一次的病人。”
“你的病已經好了?”
“還沒有。”
陽春看着一桌的酒,露出了些許詫異的神情,而後又變作了了然的同情,但這同情中又帶有一點點的疑惑。
“你是不是在想,我是什麽人、怎麽會驚動那麽多的名醫、還有我究竟得了什麽病竟讓這麽多神醫束手無策?”
陽春點了點頭。
中年人笑了一聲,他的心情似乎很好,在笑過之後他溫和地說道:“我是謝曉峰。”
“就是神劍山莊的三少爺嗎?”陽春訝然,而後又說道,“我叫陽春。”
“陽春姑娘你好。”謝曉峰客氣地說道,“你要和我們一起喝一杯嗎?”
這是他第三次發出喝酒的邀請了,陽春猶豫了一會兒,坐到了簡傳學的身邊。
他說是“喝一杯”,但轉眼間,在座的每一個人都已經是三杯酒下肚了。
在這三杯酒的時間裏,她知道謝曉峰受了重傷、中了劇毒,運氣不好的話只有三天可活了,就算他運氣好也只能撐到七天。
“如果你只有三天可活的話,你會做些什麽?”謝曉峰忽然問道。
“如果是我的話,我會殺人!”席間有一個人立刻站了起來回應道,簡傳學低聲對陽春介紹說這是施經墨,很難想象這位儒醫會有這樣的想法。
不過這也不是什麽奇怪的事,一個人總會有那麽一兩個恨得咬牙切齒的人,更何況施經墨又常常與江湖打交道。
“那你呢,你又想做什麽?”似乎是因為聽到了簡傳學和陽春的竊竊私語,謝曉峰的目光轉了過來,含笑的眼睛看向了簡傳學。
簡傳學身上震了一下,而後說道:“我會好好地安排後事,然後等死。”
“真的?”那含笑的眼睛忽然如同利刃一般鋒利。
被這目光刺到的簡傳學抖了一下,而後騰地站起,憋紅了臉說道,“不,這是假的,我會大吃大喝,狂嫖濫賭,把全程的青樓女子都找來,脫光了和她們玩捉迷藏。”他在說完這番話之後才想起他旁邊坐着個姑娘,臉色更紅了。
“你怎麽會想做這種事呢?”簡傳學的父親不可思議地說道。
“這種事情本來就很有趣,你如果只能活三天,說不定也會這麽做的。”謝曉峰慢慢地說道,他的目光又移到了陽春的身上,鼓勵似地望着她問道:“你呢?”
“我不知道。”陽春說道,“一般我有什麽想做的事,立刻就會去做了。”
“難道你就沒有什麽想都不敢想的事?”
“那就是不能做的事。”陽春說道,“不能做的事就是不能做的,不管我的命還有多久都一樣。”
這實在是一個無趣至極的答案,但和其他的答案相比,它也足夠另類了。
然而實際上,它們是相同的,或者說這個問題的答案和“你想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