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路上耽擱了許久,任知意達到殡儀館的時候,追悼會已經結束了。
來參加追悼會的人散得七七八八,留下來善後的都是方炜生前特別親近的人。
任知意本想去方炜爸爸媽媽面前表達心中哀意,可雙腳不聽使喚,怎麽都邁不進靈堂。她杵在靈堂外遠遠看着方炜的遺像發了會兒呆,然後轉身走到靈堂前空曠的平地最邊緣處。
平地的對面是一座不高的山丘,山丘上的綠樹成林,在綿綿的陰雨中生出一層淡薄的霧氣。這霧氣仿佛映照進了她的眼底裏,把她的眼眶也染得濕潤濕潤的。
從顏洋那裏得知方炜病重的消息後,她去探望過方炜幾次。
他那時已經對治療不抱希望,且不想把人生最後的日子耗在空氣中滿是消毒水味道的醫院裏,所以說服了父母,在家中靜養。
她以前常去他家,熟門熟路的,可那日卻成了路癡,像一只沒頭的蒼蠅在弄堂亂撞。還是陪她同去的徐沛堯向詢問了街坊才找到方炜家。
其實就是不久前的事,但那時的情景在她腦子裏已經成了一段特別模糊的影像,做過什麽、說過什麽,通通忘記了,唯獨記着他窗前那些銅錢草,翠綠翠綠的,一副生機盎然的樣子,與他的精神狀态形成巨大的反差。
過了幾天,徐沛堯托人從廣州帶回來一籮筐荔枝。
她問他:“你不是不吃荔枝嗎?”
他說:“這些荔枝是給方炜的。”又問她,“你上次去方炜家的時候不是答應了給他送荔枝吃嗎?你忘記了?”
她确實忘記了,而且是心不在焉的斷了片。
翌日,徐沛堯出差,她獨自去送荔枝。
他的力氣有限,她就成了叽叽喳喳的喜鵲,什麽有趣就講什麽給他聽。他一直陪着笑臉,最後實在堅持不住了,才不得不同她說自己有些累了。
她笑着說自己過幾天再來,帶上一籮筐番石榴來。
她陸續又帶了龍眼、香瓜、芒果,最後一次許他的是新疆的小白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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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到底沒有吃上小白杏。
昨天上午接到方炜爸爸的電話得知方炜淩晨離世的消息時,她正準備與難纏的老股東們開會。這會議是任偉華執意讓她召開的,為了檢測她是否有駕馭崇明實業的能力。
她半個月前就開始為這次的股東大會做準備,也在徐沛堯面前練習了好幾次鼓動式的發言該如何把握分寸,連措詞都要求徐沛堯改了又改,還生怕有愛刁難新丁的老人家會問些刁鑽古怪的問題,擔心得一夜沒睡着。
結果一上場,她就熄了火,前言不搭後語,場面一度混亂到像菜市場。
任偉華自然是很生氣,将她數落了半個小時,并再次提到讓徐沛堯來替她撐場的事。
她一聲沒吭,待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她把門關上鎖好,然後給徐沛堯打電話,說:“我需要你的幫助。”
他好似在她身上裝了監視器,根本無需她多說什麽就能猜得是怎麽個情況。他呵呵笑了笑,反問她:“讓我吃任家的米飯?”
她嗯了一聲。
他說:“我考慮考慮。”
她抱着手機不出聲,也不挂斷。
他有些無可奈何的笑道:“這可是會讓大家誤以為我想插足崇明的大事,你總不是指望我不經過大腦思考就立馬答應吧?”
她的思緒早就不在這個事上了,嘴裏輕輕吐出幾個字:“方炜走了。”
人都會死,生了重病的方炜沒能向老天爺多借到一天。
任知意在平地站了許久,覺得腳跟有些累了。她今日穿了一雙黑色的細高跟鞋,一身純黑色的套裙。
大學畢業之前,她從未穿過高跟鞋。
她高中時已有一米六七,在顏洋還未沖刺式發育之前,她穿着運動鞋也比顏洋高上一些,但比方炜矮一個頭。有時晚自習結束後,三人同行回宿舍,她總愛走在方炜前一步,好讓自己的影子在路燈下與他并肩。顏洋那時就撺掇她買雙恨天高穿上,那就不用借路燈的光,時時刻刻都能與方炜一樣高。方炜當時就覺得不好,他說穿運動鞋的女孩有活力,蹦蹦跳跳的很可愛。
大學畢業後,她仍穿了兩年多的平跟鞋。
她的第一雙高跟鞋是徐沛堯送她的生日禮物。那時因為家中突逢諸多變故,她不得不離開其實也沒有多少感情的香港返回上海。臨行前,徐沛堯給她踐行,并送了她一雙裸色的小羊皮高跟鞋和一個哆啦A夢的彩虹蛋糕。
她看到蛋糕的時候,感動得差點掉了眼淚。家中人人都焦頭爛額,沒有人記得她今天25歲了。
他笑說:“據說向哆啦A夢許的願,都可以實現。”
她于是說:“那我希望世界和平。”
後來她的鞋櫃裏存放着各式各樣的高跟鞋,她不再是那個蹦蹦跳跳很可愛的任知意,而是挑上重擔的任知意。
任知意不知道徐沛堯是什麽時候到殡儀館的,也不知道他跟方炜的爸媽聊了什麽,反正他出現在她面前的時候,手裏拿了一個白色的信封。
她有些驚訝:“你怎麽來了?”
他把信封給她,說:“方炜爸媽讓我轉交給你的。”
信封袋上寫了幾個字,任知意親啓。雖然筆力有些顫抖,但她一眼認出是方炜的字跡。
她微微擡頭,掃了一眼四周,問道:“他們呢?”
他說:“已經走了。”又告訴她,“他們沒看到你。”
她微微低眼,看着手中的信封,幽幽說:“我一直在這裏。”
細雨蒙蒙,籠罩着這一片天地。
雨刮器在擋風玻璃上掃出的那片清晰,不過一會兒就會再次被細雨覆蓋,如此反複,發出單調的聲音。
他開車,她坐在副駕駛位。她手裏一直拿着那封信,久久未開啓。
他覺得她此時不會看那封信了,便問她:“你餓不餓?”
她答他:“有點餓。”
兩人去吃海鮮火鍋。
雖然大雨如注,但仍是炎熱的夏日,火鍋店的生意只能算是不鹹不淡。
徐沛堯第一次見到方炜真人就是在這家店。
那頓飯是他執意要請的,為的是會一會被任知意一直挂在嘴邊的初戀。
任知意起初不同意,後來改口答應是因為他問她‘想不想揚眉吐氣?’
她哭笑不得反問他:“你是能渾身發光還是能點石成金去亮瞎人家的眼睛啊?”
他沖她抛出選擇題:“要麽讓我見見他,要麽你以後再也不許提他。”
她覺得他和方炜遲早是要認識的,于是選擇第一種。
邀請的是方炜和李嘉茗夫婦,但來的只有方炜,李嘉茗告假的理由是出國深造了。
大半年後,她與徐沛堯從大溪地蜜月歸來,顏洋告訴她,方炜和李嘉茗早已經離婚了。
顏洋問她:“你後悔嗎?”
她反問:“後悔什麽?”
顏洋說:“成為徐太太。”
她愣了一愣,半晌給不出答案。
她與徐沛堯的友誼之路始于她去香港,按理說,她離開香港,他們的友誼之路差不多也就到頭了。事實上,在她離開香港後的半年多時間裏,他們也沒再見過面。
他忙得風生水起,她忙得焦頭爛額。
電話到是經常通,但基本上是她向他求助。因此,他常說她欠他的飯票能摞成一本小人書。
後來見面是個巧合。
她被有關部門選中去獅城參加一個不大不大的論壇,他去給他媽媽過生日。
獅城就那麽點大,轉個身就碰上了。
她立馬表态要把欠他的飯補上,可他怎麽都算是東道主,哪能讓她搶先。商量着來、商量着去,他請她吃晚餐,她請他夜場喝酒。
她酒量還行,他酒量也還行。
邊吃着喝着聊着,不知不覺兩人都有點酒精上頭、眼花耳熱了。
他送她回酒店,到房間門口的時候,她突然對他說。
“徐沛堯,我玩不了一夜情。”
他是真的愣了好幾秒,表情複雜的不得了,最後才認真的說:“任知意,我也不是個随便的男人。”
真是尴尬極了,怕是自他們相識以來最最尴尬的情景。
她連忙鑽進房間裏,把自己悶在被子裏一個勁的後悔剛才的酒後胡言。什麽一夜情啊?人家根本沒想和她一夜情,是她喝多了胡思亂想。這下好了,友誼的小船被打翻了,以後遇到難題找不着人求救了。
她沉浸在滿滿的悔意中長籲短嘆,完全忽視了一直在屋外按門鈴的他。直到他喊她的名字,她才緩過神,急匆匆跑去開門。
他站在門外,哭笑不得的說着:“我話還沒講完,你就把我關外面了。”
她連忙解釋:“我喝多了,腦袋亂糟糟的,剛才瞎說了什麽你別放心上。我們繼續做好朋友,好一輩子的那種好朋友,行嗎?”
他沉吟了片刻,然後很有耐心的說:“好一輩子的,也不一定非要是好朋友嘛。你看,你單身,我也單身,兩個人單身的人是不是可以發展發展那種超越友達的關系呢?”
她到是立馬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只是不敢确定,于是反問:“你想跟我談戀愛?”
他笑了笑,點頭承認說:“我想跟你談戀愛。”
說起來,她和徐沛堯在戀愛之初,得到的是身邊人的一致反對。
任偉華和任知曉認定徐沛堯是看中她身後的崇明實業,顏洋認為她在沒放下方炜之前和任何人談戀愛都會無疾而終,就連任翼都在悄悄查了徐沛堯的老底後告訴她,徐沛堯感情經歷豐富,算得上是情場高手,擔心她這種母胎單身的人會受傷。
越是這樣不被看好,她越是想要認認真真談給大家看看。
一認真談,就把自己談成了徐太太。
顏洋問她是否後悔成為‘徐太太’。她覺得沒什麽可後悔的,畢竟後悔也沒用,況且與徐沛堯做夫妻,簡單又舒服。
他對她基本沒有要求,他的親媽後爸對她也基本沒有要求,說是嫁了人,實際上她的自由程度跟單身時沒兩樣。
任知曉對她撿了個徐沛堯這樣的老公一直心懷羨慕和嫉妒,見他們過着上海、香港兩地分居的生活,就時不時以姐姐的姿态提醒她要提防他養外室。
男人要真有心養外室,提防也是無用的。不過她還是同他聊過兩次這個話題,反正他們幾乎是無話不聊的,連她的初戀方炜都常成為話題的中心。
她第一次提到這個話題時,他們結婚還不到三個月。
小籠包子塞了他一嘴,他好不容易嚼吧嚼吧咽下去,然後蹙起眉頭反問她:“我們連新婚都沒過完,你覺得我有那個心力去勾搭別的女人嗎?”
她想了想,說:“應該沒有。”
第二次提到這個話題,是上周五。他原計劃從香港回來過周末,可是八號臺風刮的異常兇猛,香港當日所有的航班都被取消了,到第二天也沒能起飛。
她自得知方炜将不久于人世後,情緒一直低落,做事、說話常常沒頭沒腦的,那晚她腦子好似抽了筋,對他說:“你可以在香港按第二個家了。”
他只答了一個字:“好。”
她那一整晚沒睡着。家裏沒有第二個人,連住在隔壁的顏洋都出差外地,但她卻固執的藏在被子裏偷偷掉眼淚,連聲音都不敢發出。
接下來的幾天,他們沒聯系過彼此。直到昨日,她因為在股東會上表現得奇差無比而被任偉華狠狠批評了一頓,她習慣性的給他打電話,一時都忘記他們正在冷戰中。
電話接通的一瞬間,她是後悔的,萬一他态度冰冷,那她的臉就算是全部丢光了,可他在笑,還猜中了她的處境,就好像從來沒有生過她的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