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吃完午餐已經兩點多了。
任知意和徐沛堯回家換了身衣服,然後出發去夏樾酒店。
訂婚宴是交由寶雅公關公司負責的,任偉華列出的賓客名單并不長,但很有分量,所以寶雅啓用了夏樾酒店最富麗堂皇的臻景宴會廳。
任知曉的訂婚對象張子明是她的高中同學,暗戀她良久。在任知曉遭逢變故後的這幾年時間裏,上任家來提親的人也不在少數,但只有在蘇州市政工作的張子明忍受住了任知曉的脾氣。
任知意當然也學着當初衆人懷疑徐沛堯的目的那般去懷疑過張子明,但徐沛堯在這件事上的看法十分浪漫,他說:“張子明從十五歲開始就喜歡你姐姐,喜歡了十五年。如果一個人肯花十五年的時間去騙另一個人,那這個被騙的人其實也挺幸福的。”
她當即說:“那我希望他能再騙她五十年。”
他曉得她雖然嘴上總要說自己不喜歡現今性格跋扈暴躁的任知曉,可到底是親姐姐,總歸還是盼着姐姐好的。他說她是刀子嘴豆腐心,又說:“人人都想遇到轟轟烈烈的愛情,可那種愛情啊,就像香江上燃放的煙火,只能霎時炫目,真正的生活應該是朝與暮。”
朝與暮,朝朝與暮暮,真是再美好不過的詞了。
到了臻景,徐沛堯去向任偉華及幾位來的較早的叔伯問好,任知意則去了休息間找任知曉。
休息間裏,兩位化妝師正在為任知曉梳妝打扮,張子明在陪伴在她側身。
張子明見任知意推門進來了,連忙起身與她打招呼。
任知意朝他回了回禮,目光随後落在梳妝鏡前的任知曉身上。
任知曉的長相繼承了父母所有的優點,如果不是缺了條腿,當是這城中拔尖的名媛。這些年,性格原本十分爆裂的任知意一直對任知曉忍讓,也全都是因她缺了條腿。所以,很多時候,一個人身上發生了巨大的變故,改變的不僅僅是這一個人。
張子明起身後就沒再坐下,他招呼兩位化妝師出去吃些東西、稍作休息,明顯是要給兩姐妹騰出一些空間和時間。
自清明鬧出不愉快,任知意有好些日子不曾主動與任知曉親近,就算是迫于任偉華的要求同桌吃飯,兩人也是寡言淡語。現下突地獨處,氣氛難免尴尬。
但今天好歹是任知曉的大喜日子,任知意總不能掃了興,她想了好一會兒,才擠出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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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今天真漂亮。”
任知意一直拿着卷梳對着梳妝鏡整理自己的長發,也一直避免與任知曉有目光上的接觸。面對妹妹的主動,她仿佛也有些尴尬,別扭的吱了聲:“謝謝。”
彼此又沉默了良久。
任知曉将卷梳放置在梳妝臺上,緩緩說:“我給他發了請柬。”
任知意不懂,問:“給誰發了請柬?”
任知曉看了她一眼,說:“哥哥。”
任知意既詫異又驚喜:“哥哥?是真的嗎?”
任知曉點了點頭,“至于來不來,就是他的事了。”
任知意仍有些不敢置信,她問:“爸爸知道嗎?”
“知道。”
“他同意?”
任知曉露出了無可奈何的笑容,說:“本來是不同意的,但你昨天在股東大會上的表現實在慘不忍睹。他覺得比起讓你把公司搞成一團亂,還是讓哥哥回來更好些。雖然不是親兒子了,但好賴也是親女婿吧。”
任知意只覺得自己在一瞬間被巨大的好消息砸暈了腦袋,怔了好一陣才緩過勁來,一顆心雀躍的不得了,追問:“是真的?你沒騙我?”
任知曉故意說:“你差點都要開着車跟我同歸于盡了,我哪裏還敢騙你。”
任知意臉一紅,抱歉的表示:“那天我不是有心的。我就是,就是情緒激動了一點點。”
任知曉斜眼看她:“一點點?”
任知意連連點頭:“嗯嗯,一點點,一點點而已。我保證以後都不會了。”
任知曉笑了一笑。
任知意真是高興極了,俯身抱着任知曉,難得撒嬌的口氣:“姐姐,你真好。”
任知曉又笑了:“我真好?是你的真心話嗎?”
任知意松開雙臂,認認真真看着任知曉,說:“比真金還真。”
任知曉輕快的嘆了聲氣,說着:“最近我經常在想,過去的這幾年我一直不開心、一直心有怨恨,脾氣又臭又大,身邊的人都很難受,而我究竟為什麽要這樣呢?我是沒了一條腿,也沒了那個心心念念想要得到的人,還沒了媽媽、沒了哥哥,差點還會沒了你,但我還有明天啊。明天對每個人而言都是嶄新的,我幹嗎要把過去的陰霾帶到明天呢?”
任知意聽她說了這些,心頭一熱,眼眶也濕潤了。
任知曉接着說:“這人呢,遇到困難不怕,最怕是自己把自己繞到死胡同裏,出不來還急得團團轉。我呀,想通了,決定卸下過去那個沉重的包袱,張開雙臂擁抱新生活。”
其實這些年有不少人想把這個道理講給任知曉聽,想讓她接受,可她一直不肯聽,如今豁然開朗,真是最最好的事了。任知意心裏放下了一大塊石頭,高興的說:“姐夫這幾年的陪伴沒白費。”
任知曉卻搖了搖頭,說:“他在蘇州工作,陪我的時間還沒有你多。所以呢,其實我要謝謝的人是你,謝謝你沒有放棄我。”
任知意的眼淚已經溢出了眼眶,她笑哈哈的說:“我要掉眼淚了啊。”
任知曉幫她擦了擦眼淚,說:“為了避免婚後重蹈你和徐沛堯這種兩地分居的局面,我決定跟張子明去蘇州生活。反正蘇州離這裏很近,可以常來常往。”
兩地分居的婚姻生活對婚姻本身就是一個考驗,它或許能讓人産生小別勝新婚的新鮮感,也有可能因距離日漸疏離而另得新歡。
訂婚宴自然是氣派熱鬧的,但最吸引人眼球的并不是準新娘和準新郎,而是重回大衆視線的任翼。人人心裏都有個問號,不知任偉華究竟是在什麽時候重新接納了曾被他視為崇明實業接班人的假兒子任翼。
反正任知意是高興極了,将任翼從一衆人中拉扯出來,親昵的擁抱了他,随後問:“嫂子和小圓子呢?”
任翼說:“她們到是想來,可你嫂子的預産期就這兩天了,我沒敢讓她坐飛機。”
任知意定定看了看任翼,嘆道:“真好啊。你回來了,真是太好了。”
訂婚宴九點多散場。任偉華一直忙着沒停,但這次有任翼在他身旁,任知意終于可以歇口氣。
徐沛堯載她回家。
她窩在副駕駛座上,安安靜靜的看着車窗外五顏六色的霓虹。這一日的大小事、白紅事真是讓她有些累了。
徐沛堯此刻充當稱職的好司機,半句話都不多說。
在第三個十字路口等紅綠燈的時候。
她突然說:“要不,我回香港吧。”
他反問:“你不是說那裏沒有歸屬感?”
她側頭看了他一眼,口氣難得的溫柔讨巧:“不是有你嗎?”
他沖她笑了笑:“你不是讓我來吃任家的米飯嗎?”
她嘟了嘟嘴,說:“你不是不願意嗎?”
他告訴她:“我今天跟老板辭工了。”
她驚訝的蹙起了眉頭:“太沖動了吧?”
他十分誇張的嘆氣,說:“看到你爸爸跟你哥哥言歸于好,我感覺我确實太沖動了。”
她有些哭笑不得,問他:“那現在怎麽辦?”
他到看得開,說:“反正都辭工了,要不就先游覽游覽祖國的大好河山。”
她仍抱有一絲希望:“你真的辭工了?”
他提醒她:“你昨天在電話裏怎麽跟我說的?”
她不得不承認昨天确實是自己先提了要求,但仍表示:“你不是說要考慮考慮嗎?”
他表示:“花了五分鐘考慮,結果做了個錯誤的決定。”
她噗嗤笑了,說:“你跟Mark那麽熟,應該還有回轉的餘地吧?”
紅燈轉綠,他開着車繼續向前行駛,問她:“你這麽想回香港?”
她其實并不是有多喜歡香港,她說:“我只是想念簡單的生活。”
他便說:“那我們就回去。”
她又側頭看他:“真的?”
路上車多,他手握着方向盤,騰不出空回以眼神,只是輕淡的說:“我什麽時候騙過你。”
他還真的沒騙過她,從他們相識到相守,五年多的時間,将近兩千個日子,他從來都是說到就做到,做不到的就絕不松口答應。
她有些感慨,說起:“你不是說如果一個人願意一直騙另一個人,被騙的那個人也是很幸福的嗎?”
遇上前方塞車嚴重,他們被堵在了原處。
他終于騰出空看她,然後想起了什麽似的,問她:“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我讀幼兒園時候的故事?”
她不明白他的用意,問:“讀幼兒園才多大點?你還有故事?你還記得你的故事?”
他不解答,只問:“你聽不聽?”
“你不會胡編亂造吧?”
“你不聽算了。”
她後悔了,拉着他說:“聽聽聽,你說吧,我豎起耳朵聽,行了吧?”
他擺出一副講故事的姿态,徐徐說器:“我小小年紀就沒了爸爸,我媽呢,好強又好面子,因為不想街坊鄰裏看輕我,所以她費了很大勁把我送到一所條件特別好的幼兒園。本以為條件好的幼兒園會是老師和藹、小朋友之間友睦,結果呢,就因為我沒有爸爸、家裏又沒什麽錢,所以老師對我愛答不理,小朋友都喜歡欺負我。我那個時候啊,在幼兒園受了委屈從來不敢跟我媽說,就怕她再為我操心。她呢,一直喜歡新潮的東西,不知道是看了畫報還是什麽,非要給我留個小辮子,就是那種後腦勺留一小揪頭發結個小辮子。我內心當然是一萬個不願意的,可為了她高興,還是接受了。”
她沒想到他的童年是這樣了,聽着覺得有些趣味。
他接着說:“幼兒園的小朋友發現我結辮子,都笑話我是個女孩。笑話到也沒什麽,可恨的是有幾個小朋友總是故意從後面拉扯我的辮子,你想,那是我的頭發啊,老那樣揪着我能不疼嗎?好幾次我都想偷偷剪了它,但是一剪,我媽肯定問我原因,那我在幼兒園的處境就會被暴露,所以我只能忍着。”
她忍不住發問:“你怎麽不找老師?”
“老師眼裏沒有我啊。”
“那後來呢?”
他先是自己笑了起來,說:“後來有個小朋友在我午睡的時候,把我的辮子剪了。”
她疑問:“他是你的好朋友?想要幫助你?還是惡作劇?”
他搖搖頭,告訴她:“她是隔壁班的女大王。因為搶玩具和園長的孫子打架,所以被換到我們班了。”說着,他意味深長的看着她,“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她換到我們班的第二天就把我的辮子剪了。”
她感覺這故事很有趣:“女大王?女的啊?聽起來很威風的樣子。”
他很配合的笑道:“是啊,她很威風的。剪完我的辮子,就收了我當小弟,從此沒人敢欺負我了。”
她想了想,提出疑問:“她剪了你的辮子,你媽沒找她算賬?”
他一本正經的說:“她家有錢呀,跟園長孫子打架都只是換個班繼續當老大,剪了我的辮子自然也有老師幫她擦屁股。”
她蹙了蹙眉,又想了想,覺得哪裏不對勁:“你這個故事,我聽着覺得有點熟悉。”
他沒理她,繼續說:“可惜我只當了她兩個月的小弟就去新加坡了。”
“你那個幼兒園叫什麽啊?”
“春風幼兒園。”
她喃喃重複了一遍:“春風幼兒園。”旋即猛地想起什麽,瞪圓了眼睛看着他,“春風幼兒園!徐沛堯,你,你該不會正好有個外號叫‘鼻涕蟲’吧?”
他一個勁的搖頭:“這麽惡心難聽的外號我當然是不會承認的。”
她狐疑的看着他。
他終于忍不住笑場了,說:“但那位女大王一直這麽叫我,就因為她見我第一面的時候我被人欺負了,躲在角落哭得眼淚鼻涕黏在一起。”
她覺得不可思議,驚喜、驚奇、驚訝各種複雜的情緒糅雜在一起,最後疑聲問他:“你真的是‘鼻涕蟲’啊?”
他否認:“我才不是‘鼻涕蟲’!”
她認定了他,“你怎麽不早說啊?”
他辯解:“我說了啊。我很早以前就跟你說過的,‘你很像我的初戀’。”
她想不起來。
他提醒他:“爬山那次,你說我像你的初戀,然後我說你也像我的初戀。”
她笑着說:“哎呀,我以為你開玩笑的。以為你是為了報複我說你像我的初戀。”旋即又疑問,“不是,你的初戀?我是你的初戀啊?”
他大方的承認:“是啊。”
她哈哈大笑:“你那時才幾歲啊?懂什麽叫初戀嗎?”
他反駁:“我五歲不懂什麽叫初戀,那你十八歲就懂了?”
她搖頭:“那麽小點的人,男女都分不清吧?”
他說:“那是你分不清男女,我可分的清清楚楚。”
她好奇:“你怎麽認出我的呢?”
他說:“你脖子上有個胎記,而且你又沒改名字。我為什麽不能認出你。”
她連連搖頭,覺得今天過的真是跌宕起伏,她問:“為什麽不早點跟我講這個故事?”
他表示:“你守着你的初戀故事,我守着我的初戀故事。”
她慢慢收住笑容,看着他,認真的說:“我早就放下方炜了。”
他點頭,說:“我知道。”
她沉吟了片刻,心底裏生出一種放松自在的感覺,她緩緩說:“你什麽都知道。”
他看了她一眼。
城市的燈光折射進車內,色彩绮麗,映照在她臉上,是種撩人心脾的暖色。
他想起那一年,他使盡手段逼着她讓他見一見方炜,她思來想去答應了一同吃飯。邀請的是方炜夫婦,但來的只有方炜一人,李嘉茗告假的理由是出國了,但翌日他們在奢侈品店中撞見了李嘉茗。他并不認識李嘉茗,可任知意的暴脾氣在那個時候顯露無疑,她沖上去就打了挽着一位中年大肚男人的李嘉茗一巴掌。他知道,那一巴掌是她替方炜打的。
他以為她大概會同自己提分手,畢竟她常年将方炜挂在嘴邊,心裏大約也是一直想着的,既然方炜已經和李嘉茗離了婚,那她這個候補隊員應該能得到方炜的青眼了。但她沒有,她假裝對此事一無所知。他想,或許她是想保全方炜的面子,也或許,她已經放下了在少年時住進心裏的那個人。
他擡頭幫她捋了捋額前的碎發,然後溫柔的對她說:“我什麽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