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VII.
他躺在那裏看着一切發生,看着那個女人被無止盡地拷打着。恐懼在他細小的胸腔裏彌漫開來,他的腿和着紛亂的心跳顫抖着,他想立刻站起來,逃離這個刑場,但是疼痛卻将他釘在原地。
“待着別動,管好你自己。”一個男人的聲音在遠處冷冷地下着判決,他醉得不輕,搖搖晃晃地站在自己的疆域裏,一半面孔落在黑暗中,而匍匐在另一半臉上的倦怠光線,也一同為他面前的受刑者塗抹上色彩。她近乎溫馴地躺在燈光中央,躺在他的影子裏,彎曲着後頸,将臉埋在交疊的雙臂之間,她的膝蓋蜷縮在腹部前方,像一個熟睡于子宮深處的嬰兒,栖身在她短暫的平靜裏。
這樣不合時宜的平靜似乎激怒了男人,酒精的力量在他耳邊鼓動,慫恿着他,将他推到驟雨的邊緣,“起來!”他抓起一只餐凳,将它砸在她的耳邊,在那巨大的響動中,她猝然驚醒,像是被猛然抛到岸上的深海動物,她被獨自丢棄在這世間,一張慘白的臉擡了起來,苦澀的嘴角在恐懼裏無聲地震顫。
他躺在地上,沉默着,但卻沒有再流淚,他只是突然想起前幾天他獨自站在窗邊的時候,對面的男孩靠在門廊下看着他的目光。那一天天熱得出奇,遠處是一望無垠的連綿的農田,草莓的收獲期已經過去,人們翻開漆黑肥沃的泥土,将枯萎植物盤繞的根莖一一除去。陽光照在被翻攪得傷痕累累的黑色土壤上,田地泛着油潤的光澤,向着更遠的地方延伸,直到和淡漠的薄雲連在一起。不知為什麽,那時自他心底湧出了一個願望,他想要告訴那個陌生男孩他的生活,關于他的一切。
“不要想着聯絡你的家人,他們都覺得你丢臉透了。”他數着男人不耐煩的腳步,看着他拉扯着她的頭發,強迫她面對自己,“也不要想着去婦女庇護所,他們會發現你的酗酒問題,然後把孩子帶走。再說,就算你混進去了,你以為他們能管你多久?五周?還是兩個月?兩個月,最多了,然後你還是得回來。”他輕蔑地笑着,用手掌拍擊着她的左臉頰,她額角的傷口還在流血,深亞麻色的頭發被弄得污跡斑斑,一雙眼睛大睜着,淚水在裏面湧動,“求你了,別這樣……”她哽咽着,半截話卡在了喉嚨裏。“看看你,你以為你是誰,恩?” 他的臉湊近了一些,呼吸噴在了她的臉上,他帶着讓人恐懼的虛假溫情撫摸她的臉頰,“看,如果不是我,誰會需要你呢?你什麽都不會 —— 一無是處 —— 是我給了你這個避難所。所以 —— ” 拳頭落了下來,“這都是為了你好,給你上上鞍子 —— 你知道,事情都是一點點學會的。”
男孩掙紮着試圖從地上爬起來,兩個膝蓋笨拙地在地板上前後挪動着,停下來,他聽到自己的心尖叫着沖他吶喊,而他的聲帶卻痙攣着阻塞從未找到出口的嘶鳴。男人回過頭瞪着他,在燈光下,他的眼睛突然變得那麽大,像是生了瘋病的一頭牛,搖搖晃晃地跨過倒在地上的紛亂屏障,找尋着一塊猩紅色的旗。他走過來一把抓住他的衣領,将他用力砸回到冰冷的地板上,任憑背後的女人獨自低聲啜泣。
他看着這個世界以一種冷酷的角度翻轉過來。上方籠罩着的黑影,似乎連俯下身來也不屑,而只是懶懶地揮動着手上的刑具。在他的嘴裏,鹽和鐵鏽的味道混雜在一起,這黑影在疼痛中下沉着,越壓越低,幾乎要貼上他的眼皮,那龐大的茫然,從所有破碎的罅隙裏一點點擠進他的身體,帶走他肺裏的空氣。
他想要告訴那個陌生男孩他的生活,關于他的一切 —— 也許是明天,因為明天會是一個晴朗的日子。他會在那片田地裏奔跑,再沿着傍晚陽光褪去的方向回去。
“你怎麽了?你還好嗎?” 一個男人的聲音在他耳邊模糊地響着,警車從遠處飛馳而來,那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刺耳,尖利的哀鳴擠滿他的大腦,碾壓着他的軀體。
Will Graham猛地驚醒了。他躺在冰冷潮濕的被單裏,手機在耳邊響着。
他掙紮着摸索到它,按下接聽鍵。
Jack的聲音在電話那頭響了起來。
“Will,我們這邊的搜查結果不容樂觀,劫持地點在街道上,沒有目擊者,沒有證物,Catherine Martin的房間裏也一無所獲。NCAVC那邊對蟲蛹的檢測結果今天出來了,我們也找了史密森自然博物館的人核對,是一只赭帶鬼臉天蛾的蛹。”
鬼臉天蛾在蛹中的夢。他坐起身,用力按壓着額角,想讓自己徹底清醒過來。
“Lecter博士也是這麽說的。”
“我們已經在索取所有訂閱相關昆蟲期刊的用戶信息了,Lecter博士還提供了別的線索沒?”
“有,但是我還需要理一理。你知道他這個人 —— 喜歡拐彎抹角地出謎題,就是不說你想知道的。我需要找個對音樂有些了解的人問問,興許能找出突破點。”
“去找巴爾的摩愛樂樂團檔案館的Jon Greenbaum博士,他在之前的案子裏幫過我,我們有一點聯系 —— 我可以先給他打個電話。”
他看了看牆上的鐘,6:45分。
“我大概一小時後就能過去。”
“你知道野牛比爾的期限 —— 最多十天,電視轉播上我們沒給他倒計時,Alana說這會刺激到他。”
“是的,我知道。”
“我們會把她救下來的,Will,你得一直跟自己這麽說。”
我們會把她救下來的。他在心裏重複了一遍,不甚确定地。
一小時後他站在巴爾的摩愛樂樂團檔案館辦公室門口,與其說是辦公室,那倒更像是一個巨大的地下倉庫,三個年輕人像土撥鼠一樣從一堆總譜和資料組成的小山坡中間艱難地探出頭來。
“我是Will Graham,和Greenbaum博士預約了見面。”
最矮的那只土撥鼠奮力地擠了出來,“我就是。Will,很高興見到你。叫我Jon就行了。”他沖過去抓住他的手用力地上下搖晃着 —— 他和Will想象中的樣子一點也不一樣:這位Greenbaum博士矮胖敦實,一臉雀斑,語速快的像一輛以220碼車速超速狂奔的汽車 —— Will本以為那會是一個嚴肅的中年人,天……他在心裏感嘆了下,他還長痘呢。
“我想來了解一下春之祭。我們手上的一個案子有了些線索,也許能從裏面找到點依據。”
“這可真是巧,”Greenbaum博士在衣角上興奮地搓了搓手,“你知道,今年是春之祭首演的100周年,我們也在整理之前的資料,幾十年前的東西也需要轉成電子檔,手頭上的東西很多。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把相關資料都拷貝給你。”
“它在節奏上有什麽特異之處嗎?”
“這就說來話長了,舞蹈節奏和音樂節奏在有些地方完全是兩碼事,如果你有興趣,可以看看Stravinsky自己寫的舞蹈劇本,當然原件屬于私人收藏,我們有的只是1967年倫敦拍賣行的複制品。我們可以一邊聽之前的演出錄音一邊看。”
他跑到一排檔案櫃的後面,打開投影儀,将筆記本連上去,調出掃描件,屏幕上模糊的鉛筆字在譜面上潦草地标注着:
排練號184前三小節,從第一個八分音符開始有五次跳躍:4次重音在6個四分音符;1次重音在适當的位置。排練號201前三小節舞者倒下一次,在前兩小節的第二個十六分音符上再次倒下。
“這也太複雜了。”剛看了前幾行,Will就瞠目結舌,“沒人能這樣跳舞。”而這顯然對他的理解也并沒有任何幫助。
“确實很難,這就是為什麽通常音樂會上只演出樂隊部分而非帶有舞蹈 —— 這還不是最難的樂章,大地之舞才是最快、最激動人心的 —— 而且,這裏還藏着個小把戲。”Greenbaum把譜子的局部放大:“大地之舞最後四小節的上低音線條重複着一個中古六度音階,這個音階來自于提香《酒神巴克斯的盛宴》畫面中央地上的一小截樂譜 [1]。實際上,這旋律只是這個六度音階的全音階而已,在亞裏士多塞諾斯 [2] 的四音音列理論出現之後就被棄用了。”
酒神盛宴上的一截廢棄不用的樂譜。
Will皺眉,一些面目模糊的線索在他腦子裏彙聚着,一個晦澀難解的隐喻被它們所覆蓋,在黑暗中他幾乎就要抓到它的流向。而與此同時,幾乎像是條件反射一般,希冀一場對話的念頭又從某個角落湧起,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這種近乎隐秘的,渴望分享的念頭。這個念頭,在死水般的流放和孤獨中似乎與他理智的界限相距甚遠。而如今,它也依然是轉瞬即逝的,短暫的渴求湮滅在理智中,即使行過灰暗的白晝,栖身于空無的夜晚,這個念頭也不會被置換為一場失去自我的儀式。
他停下自己紛亂的念頭, “那裏面有一些崇拜性的祭祀行為。他們祭祀的對象是什麽?”
“是被稱為Majka Vlazna Zemlja的大地。将大地作為母親形象來崇拜的傳統在斯拉夫文明中由來已久,這也只是她許多名字變體中的一種,在波蘭她被稱為Matka Ziemia,在立陶宛她是Zemyna,僅僅只代表大地這一涵義。對她的祭祀通常都是宰殺牲畜,也有大量的人祭,春之祭就屬于後者。
Stravinsky的合作者Nikolai Roerich是個民俗學者和古羅斯宗教 [3] 儀式的權威,他向他介紹立陶宛畫家Ciurlionis的作品,同時也激發了他關于祭祀的概念。—— 上次演出的樂季冊封面我們也使用了Ciurlionis的畫作,版稅的錢交了不少呢。”
祭祀,母親,大地,所有的符號化的意象和野牛比爾的身份也許都有關聯,又或許Lecter只是逗着他玩,故意讓他在這裏繞圈子。試着換一個角度,他對自己說,站在他者的角度。
你是怎麽認為的,Lecter博士?
Will,我們的身體是神廟,而食物是祭品,祭祀我們最原始的欲望。
他的手心一片冰冷。
“這是什麽時候的演出?”他打斷滔滔不絕的學者。
“在我到這裏工作以前,是某次樂季開幕音樂會的現場錄音 —— 讓我看看,”他調出記錄,“8年前,那時候Giannini還是指揮和音樂總監。”
Benjamin Raspail
這是Benjamin Raspail失蹤那天的那場音樂會。
Will撥通Crawford的電話。
“Jack,我需要巴爾的摩分局的搜查證,Benjamin Raspail可能與此案有關。”
“你是由什麽得出這個推論的?”
“我猜想Lecter博士是在暗示這個線索。”
“你不能僅憑一個猜想就讓他們接受搜查,你也知道,那都是陳年往事了,當初在法庭上他的家人鬧得很兇,涉及Lecter博士的診療記錄和錄音都被家屬收回去銷毀了 —— 他們怕洩露什麽見不得人的個人隐私。”
所謂的中産階級面子。Will在心裏翻了個白眼。
“除了這些Raspail還有什麽遺産剩下?”
“一些私人物品,還有車子 —— 他收集了好些車子,都存放在斯普利特城的倉庫裏,因為他的家人在遺産劃分問題上多年來都糾纏不清,所以東西現在都在法庭判決的遺産執行人手上。”
“遺産執行人是誰?”
“Everett Yow,他的律師。”
“那麽我需要分局提供的對遺産物品的搜查證,這樣會比直接征得遺産執行人的同意快上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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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畫家從布魯日的作曲家Adriaan Willaert處借鑒來這段音樂,後者當時是威尼斯聖馬可教堂的合唱團總監(maestro di cappella),也是提香的好友。
[2] 亞裏士多塞諾斯:古希臘音樂理論家,理論基礎是三種四音音列(Tetrachord)
[3] 古羅斯宗教:斯拉夫人相信萬物有靈(animism),并在公元6-10世紀間分別經歷了自然、祖先和部落崇拜。春之祭中也表現了這一過程。
斯普利特城負責儲存所有沒頭沒腦突然離開他們所在小社會的人們的有形動産,這些物品屬于分道揚镳的離婚者、老無所依的猝死者、離家出走的失蹤人口和所有諸如此類的人群。它像蜂巢一樣,被防火牆均勻分割成整齊劃一的單元,裏面堆積着從未拆開的結婚禮物、過時的舊玩具、滿是污漬的床墊和無人理睬的破舊回憶。
Everett Yow,今年剛上60歲,正彎着圓滾滾的腰和Will一起把千斤頂往鏽住了的單元倉庫門下塞,他隔個幾秒就要站起身,撐着肚子吃力地喘氣。過了一會這位遺産執行人自覺堅持不住,便撒手不管撤回了車裏。
天已經完全黑了,細雨緩慢地落下,打濕了Will的衣領。門向上拉開了一條窄縫,他戴上手套,握着手電仰躺着擠了進去。穿過陳年的蛛網迷宮,他聽到漆黑的角落裏老鼠們正在嘈雜地交談和嬉戲。倉庫的中央是一輛1938 Packard豪華四門三廂車,人們通常只會在婚禮和紀念日的時候租下它,為它的前蓋裝飾上花束與緞帶,在城內開個一圈就歸還回去,只有收藏汽車的人才會花大價錢買下這樣華而不實的東西。他走過去,掀開蓋在上面的毯子,灰塵揚了起來,發黴的味道撲面而來,他捂住嘴,把擋住門的箱子往邊上挪了挪,在狹窄的空間裏将車門開了一條小縫。微弱的光線下,他看見後座之間擺放着一張車用餐桌,桌子後頭端坐着一個穿着禮服和皮鞋、帶着白手套的假人,一本相冊攤開着放在它的身邊,他鑽進車裏,将相冊拿起來,褪色的封面上印着情人節的字樣,帶着花邊的老式懷舊字體,早就受潮發了黴,軟塌塌地貼在封面上。
情人節已經過去,就和這個曠日經年的過時禮物一樣,褪了色,被扔在上了鎖的房間裏。
假人後面的架子上擱着一個用布罩着的大标本瓶,他把它搬了過來,在觸到它頂蓋的時候就已經猜到了裏面的東西。他掀開蓋子,甲醛和苯甲酸乙醇的味道大得刺鼻,不出所料,那裏面盛放着一個被從下巴下方整齊切下的人頭,整個頭顱被防腐劑泡得浮腫,露在液體外面的冠狀切面已有些腐爛,淺黃色的嘴張開着,舌頭從裏面伸出了一點 —— 這是一個被扼死的人。
Will,在你與他共情時,你感覺到了什麽?
我感覺到和他呆在一起,我們離得很遠又像是很近,我們在一天中的不同時段裏做着同樣的事,在做着同一件事的時候又好像回到了某個相同的時空裏。在那裏,我和他一同醒來,一同睡去,他的呼吸仿佛就在我的耳邊。
在這個雨夜,在某種意義上,他正向着過去航行,那并不是真正的過去,而只是剔除了所有惡的一面的單薄回憶,它一半虛構,一半真實,連呼吸也帶上了最後掙紮的痕跡,它已被這所有的事一分為二,它在黑暗中蟄伏,毫無聲息。
他坐在假人的身邊。抱着那個裝着頭顱的舊瓶子,褪了色的情人節相冊攤開在座位上,他聞着灰塵和陳年紙張的味道,聞着發了黴的布料和過期的藥水味,在他面前,被腐朽的白亞麻布包裹着的餐桌上立着落滿灰塵的燭臺、細頸瓶和玻璃杯,蜘蛛在它們之間結下了層層疊疊的網,歷年死去的昆蟲屍體橫陳在蛛網上,那些細小幹枯的肢節伛偻着,在這狹小的空間中跟着他的呼吸輕微地顫動,仿佛被那氣息賦予了新生的軌跡。他想象Lecter博士坐在對面,在這個詭谲的場景裏,捏起酒杯,向他微笑致意。
幕間
Hannibal Lecter把手搭在桌子上,看着對面的人為他倒上一杯Chevalier-Montrachet。作為一個心理醫生,他見過各種奇怪又無藥可救的病人,一些着實讓人難以忍受,眼下這一位,盡管之前的表現還算是良好,現在卻也到了快讓他不堪忍受的境地。
他坐在一輛1938 Packard的後座,車子停在雨後杜蘭尼谷紀念園林旁邊的林蔭道上,車窗外,桦木和蘋果樹的氣味透過窗簾湧入車內,大片的草木郁郁蔥蔥,一片普桑式田園牧歌的景致,而即使在阿卡迪亞我也存在 [1]。他的面前擺着一張鋪着潔淨亞麻布的小桌子,桌面上安放着裝了酒的細頸瓶和一小束雅致的白郁金香 —— 如果光是到此為止,倒是大體無害,可惜目光再過去點,在小桌子的對面,坐着他那位多愁善感的病人Benjamin Raspail和他的伴侶。
—— 嚴格說來,那東西也不知是否還能被稱之為是一名伴侶。“他”現在呈分解狀态,頭顱被泡在标本瓶裏,一雙眼睛隔着玻璃呆愣地看着窗外,那纏綿悱恻的長笛手,為“他”不知道從哪弄來個假身體,還小心翼翼地給“他”換上了精心訂做的禮服和皮鞋,就在五分鐘前,這位長笛手還向自己展示了這代理身體的一應俱全:在這具身體的褲子裏,甚至還有個雕刻着花紋、栩栩如生的假陽具。
Benjamin Raspail是由巴爾的摩愛樂樂團的指揮及藝術總監Sergio Giannini介紹來的,當時,他們正在一場慈善音樂會前的冷餐會上,據Giannini所說,這位首席長笛手總是在排練後找自己抱怨,說坐在他後面的單簧管樂手“一十二度超吹就習慣性地擡腳踢他的凳腿,簡直比膝腱反射還要快,再這樣下去他恐怕會因此患上神經衰弱。”而這位指揮對此的反應,則是寬慰地拍了拍他胖乎乎的肩膀,向他保證“一定會找個認真負責的心理醫生,一起幫助他渡過難關。”
聽到這個故事時,Lecter不禁詫異這位指揮的邏輯為何如此異于常人 —— 他完全可以直接警告那個愛踢凳腿的單簧管樂手停止這種粗魯的行為,而不是自告奮勇地把自己介紹給那位被騷擾的受害人。
當然,在見到Raspail之後,這種想法就自然而然地煙消雲散了 —— 剛開始,這位樂手和他的其他病患并沒有特別多的不同,他只是熱愛哭訴一些憂傷又瑣碎的往事:對他漠不關心的父母,勢利俗氣的親戚,糟糕的中學生活,Curtis的激烈競争和随處可見的排擠;再後來他開始控訴樂團裏的烏煙瘴氣和各種不公,并拐彎抹角地談論起他各式各樣的短期伴侶;最終,在他對Lecter博士寄予了完全的信任與熱愛之後,他開始暢所欲言、生冷不忌,自此,心理咨詢就成了一場場怪癖展示會 —— 現在可好,他甚至帶來了他泡在瓶子裏的分體愛侶。
“Lecter醫生,你看,這是我給他的情人節禮物。”那多愁善感的男人從胸袋裏掏出一塊小手絹,在眼角上擦了擦,然後拿出一本精心裝飾、封面上粘着情人節字樣的相冊,“都是我們之前的相片,看着就讓人想要掉淚,現在好日子結束了,什麽都沒有了。”男人抱着裝有頭顱的玻璃瓶低聲啜泣了一會,又将嘴唇貼在玻璃上沉痛地獻上一吻。
—— 這看上去簡直就像是低俗版本的莎樂美和施洗約翰,俗爛粗笨的語言是蹦跳着拙劣模仿七重紗舞的醜婦,而粗野的施洗約翰的頭顱則被盛放在速食店的塑料餐盤上任她欲所欲求。
小牛胸腺,豬血腸,普羅旺斯炖菜還是雜燴炖菜?如果是後者,還需要質量良好的胰髒、鵝肝、蘑菇和白塊菌。
對面的哭泣聲漸漸在Lecter耳邊消失了,空氣震顫着,托起潮濕大地和蔓生植物的氣息,目光織成漫步的主題,這虛假的烏托邦式的視野,巡梭在博施的塵世樂園 [2] 中,在那裏,膨脹的豔色水果已開始潰爛,天真無知的人們在鳥獸的背上翻騰跳躍,那些貪求渴愛、觊觎溫暖的念頭彙聚成一首散發着腥氣的金牛犢之歌 —— 他已經開始籌劃起下一次的飨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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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Et in Arcadia ego, ego在此處指代死神
[2] 即Hieronymus Bosch魔幻主題的三聯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