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VI.
Will Graham站在巴爾的摩精神犯罪醫院走廊的盡頭,厚重的金屬門在一陣巨大的響動中阖上了。在這幽暗的走廊裏,他穿過兩側的囚室,穿行于罪惡之間,門上狹長的觀察窗像營壘上的射擊口,在那其後,各式各樣的黑暗拉滿了弓,瞄準着他的心口。
最後一間囚室裏亮着一盞燈,他知道,在這僅有的光亮後面是一張臉,那張臉曾是他的一部分,貼在他意志的暗面。他聽到血液急速流動的聲音,沖刷過脈管攪動着他的心跳。這很像是一個似曾相識的夢,他曾隔着栅欄見過他三次,有時在這一端,有時在另一端,有時他看到他像一個石刻的十字軍士兵,一動不動地躺在他永恒的墳墓上。他聽見自己的腳步落在空洞的黑暗裏,晦澀的微光雲翳般罩在眼前。
在燈光下,Lecter坐在書桌前,像從前一樣,他用一只手抵着下巴,低着頭專心致意地看着一本平裝書,栅欄在他的臉上粗魯地投下陰影,仿佛提醒着他被永恒囚禁的命運。當Will走近他面前的屏障時,那些翻過書頁的手指停了停,他看到Lecter擡起頭來,沖他小幅度地微笑。
“你好,Will。我得說這真是個驚喜,不是嗎?” 他的聲音有一些沙啞,像是很久沒有使用過一樣。他們說他拒絕與來訪者交談,卻仍然保有寫信的習慣。
“你好,Lecter博士。” 他向他問好,并看到博士的笑容因此變大了一些、露出了兩側尖尖的牙齒。
“我還擔心你已經死了。之前給你寄的聖誕禮物都收到了嗎?”
“收到了,謝謝。”
“還有收到其他什麽人給的聖誕禮物嗎?”
“沒有。” —— 事實上,老Winston倒是有給他叼回來一只海濱灰雀,但是他一點也不想和Lecter分享這個故事。
“你當然不會收到了。” Lecter露出嘲諷的笑容,“沒人給你送那種瓶子上印着只帆船的須後水了嗎?你聞起來變成了另一種味道。”
Willy的臉出現在Will的眼前,他今年十四歲,已經算是個大孩子了,但在Will的記憶裏,他永遠停留在十一歲時的樣子 —— 從那次事故之後他就再也沒有見過他。
“我們又有三年沒見了,我以為這次Jack Crawford會派個實習生來找我。就像從前那個一樣,讓我想想她叫什麽名字……對了,是Miriam,Miriam Lass。她挺不錯的,有一點點品味,如果在別的地方碰見,我和她倒是可以談一談。你想知道她後來怎麽樣了嗎?”
Will沒說話,Lecter自顧自地講了下去。
“聽說過前扣帶回區可能是自由意志的發源地這檔子事嗎?”他伸出手指在頭上輕輕地比劃了一下,“位置大體是在大腦額葉的內表面,她既然想做Crawford的小獵犬,看上去要那東西也沒什麽用,我就幫了她一把。其實也不是那麽'自由',你說是嗎 —— 當你做出一個選擇,沾沾自喜自以為決定了些什麽,實際上卻仍是混沌 —— 一個極小的擾動就可能造成結果的巨大差異,善惡也都參雜在那其中。漢谟拉比法典 [1] 既規定了啤酒釀造的制度,也教人們以牙還牙以眼還眼,恩齊度因為吉爾伽美什饋贈的面包和啤酒變成了開化的文明人 [2] 。Miriam Lass翻開了一張素描,Alana Bloom更喜歡啤酒,而你現在坐在我面前。—— 倒都像是互相有那麽一點關聯。”
無法控制地,一些畫面浮現在Will Graham的眼前,那些氣泡向上攀升着,被離心處理後的血液染成了淺褚石色,那自由意志的一份,在蒸騰的液體裏漂浮着、顫動着,他将這些念頭壓了下來,把它們從想象的疆域中暫時驅逐出去。
“我來是想讓你幫助我,Lecter博士。”
“看得出來,不過我為什麽要幫你?”
“也許這能娛樂你。”
“我已經有足夠的娛樂了,精神醫學學會給我開放了閱讀線上期刊的權限,我每星期有兩個小時時間可以回複各種郵件,寫信随時都可以,書也夠看了,好些學會出了書都會給我寄一本,你看這個。”他從書桌邊緣拽出一本藍色封面的書,上面印着DSM-V [3],“剛出版還沒兩個月,這回按照動力學結構來寫 [4],保險公司可要不高興了。Axis診斷法不再被使用,我很高興Chilton暫時不會拿一些傻乎乎的測試來煩我,他搞明白光譜系統還需要一陣子。對了,他們在抑郁症診斷裏删除了喪親之痛 [5] 排除标準,對此你怎麽看?”
“我不知道,Lecter博士,也許過度地去定義病症是危險的,因為總有一些人處在邊緣地帶 —— 在這方面我是個門外漢。”
“門外漢 —— 你總是那麽說。那麽,你經歷過喪親之痛嗎?你是否覺得那是一種疾病的征兆?”
“我沒有經歷過。” 他曾短暫地向他打開過的那扇門早已鎖了起來,他把鑰匙扔進了切斯匹克灣,緊閉的門後面是另一扇門,一扇接着一扇,延綿不絕,大半已沉入了遺忘的深海,一切都是鏽跡斑斑。
“容我提醒下你,我們早就不是晚上7點半的醫患關系了 —— 扯破臉了,字面意思 —— 你如果不告訴我我想聽的,我也不會告訴你我知道的。”
“我們會提供你需要的東西。” —— 除了釋放你以外,Will當然明白只有自由才是Lecter想要的,而這是他最不被允許擁有的東西。
“Jack叔叔還當你是他的珍貴茶杯嗎?人手不夠用,才從不知道哪兒的窮鄉僻壤裏把你喚出來,用完就扔回閣樓裏去,對不對?Crawford不會自己來。”
“條件你可以提,我會轉告Jack。”
“你還做夢嗎?Will?” 他感到Lecter意味深長的目光在他的思想裏穿梭,“來找我談,是因為在人生的中途步入了一片幽暗的森林,發現自己又迷失了正路?[6]”
“所以這是什麽,PTSD互助小組 [7]?”
“Quid pro quo [8],談或是不談?”
他向他伸出了手,意義不明地,這讓人想起很久以前的某些日子,這雙手曾撫過他的肩頭,為他擦去臉上的污痕,它們曾試探他額頭的溫度,支撐着他不再向下墜落,這雙手曾溫和地穿行于無數個夜晚,它們像是溫暖的海潮,托起他低垂的面頰,劃過他炙熱的嘴角 —— 不再是這樣了,這是那雙欺騙他的手,假意的庇護卻将他推向疾病和谵妄,謊言的指引試圖将他拖入永劫不複。
都結束了。拆過了裝訂釘的案卷被放進了遞送食物的滑輪托盤裏送到了栅欄的另一邊。“等你看完了我們再談。”
他看到Lecter的目光在紙頁上粗略地掃過,“在我看的時候,你可以出去坐坐。”
都結束了,更多的人只會死于衰老。
“Barney會帶你去休息室 —— 我假設你不會想要和Chilton呆在一起讨論你們都被摘除了脾髒這一共同點。”
只要我表現得真的不錯
只要 我表現得 真的不錯
在他背後,兩個瘋子在走廊的兩邊此起彼伏地嘶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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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古巴比倫第六代國王漢谟拉比在公元前1772年頒布的一部法律,被認為是世界上最早的系統性法典。
[2] 《吉爾伽美什》中,是否會飲啤酒被視為未開化人與文明人的界限。
[3] 精神疾病診斷與統計手冊第五版
[4] DSM III和IV版曾改為按照症狀來編寫,故有時被保險公司使用作為理賠标準,V版又恢複I、II版按照動力學診斷來編寫。
[5] 但丁《神曲·地獄篇》
[6] 即創傷後壓力症候群匿名會(PTSD Anonymous),運作方式類似AA匿名互助戒酒小組。
[7] 即哀恸反應(Bereavement Reaction),DSM V中已包含在憂郁症診斷下不再被排斥。
[8] 拉丁語,意為一物換一物、等價交換
Fili mi, tempus est ut praetermittantur simulata nostra.
(我的孩子,現在是除去我們僞裝的時候了。)[1]
Hannibal Lecter聞到Will的味道從走廊的另一端漸漸地挨近他,失去了那些廉價溫情的掩蓋,這氣味比以往都要純粹 —— 白色的海邊房子,女人哼唱的布魯斯曲調,孩子穿的運動帽衫,裝在小瓶子裏帶着松木味兒的帆船模型 —— 統統都消失了。他想象着什麽味道可以重現這種香調 —— 紅松、佛手柑和岩蘭草編織出鹹澀冰冷的海風,廣藿香和橡樹苔藓鋪成一片苦澀的曠野,還有什麽能再現恐懼?大概會是檀香、乳香和鳶尾草,自深深處挖掘出六尺之下的腥土味。他的思緒延綿在窄小的牢室裏,纏繞住栅欄,織成另一張網,在這張網的彼岸,Will Graham重新坐在他的面前。
“Will,你覺得你最大的動機是什麽。”
“我想是恐懼。”
“我覺得你大概會更喜歡“真我”、“實我”和“理想我”的概念[2]。 ‘人們出生時孱弱無力,而世界充滿不可知,大多數人的主要動機都是尋求安全的庇護,避免威脅和恐懼。一部分人在擺脫這種焦慮的活動中使其人格得到了發展,相反不能适應的那些就會形成各種神經症傾向。’ 你相信這種說法嗎,Will? ”
“尋求安全是好的,也許是出于生存本能,勇敢也并非總是所向披靡。”
“你對‘動機’這個詞是怎麽理解的。”
“行為的直接原因和內部動力。”
“不要學你的Jack叔叔說話。想要了解動機,去聽聽Stravinsky的春之祭吧 —— 聽不懂的話,看看舞蹈也是好的,去看看Pina Bausch的編舞 —— 當然現在是只能看錄像了,反正你也不常去劇院。”
Hannibal Lecter想到很久以前,他在Will Graham家簡陋的琴上彈出春之祭引子的巴松獨奏,那旋律動機實際上出自一首立陶宛民歌 [3],在久遠的過去,它常被人們在婚禮的慶典上吟唱,而生在羅蒙諾索夫的作曲家将它發展成一場開春大地上的人祭,基輔出生的早逝舞者為它塑造最初的軀體,他也曾看着烏帕塔爾的女孩們站在鋪滿泥土的舞臺上進行新一輪的獻祭 [4]。那一天,在那個房間裏,他把手指按在綴有鮮豔鳥羽的尖利魚鈎上,他擡起它,用舌尖舔舐傷口。他嘗到自己血液的味道。
Glorification de l'élue (對被選中者的贊頌)[5]
“該你了。” 他沖Will笑了笑,後者不着痕跡地避開了他的目光,“先說說你最糟的童年回憶,然後我們再繼續談那個可憐的男孩兒和他的那些小癖好。”
“關于這個話題,我們以前談過許多。”
“瑣碎,冗長,但都語焉不詳 —— 當我還是位好醫生時,可不會把病人逼得太緊。談談你的母親,你從來對她避而不語。別再試圖說謊,我會知道的。”
“那我童年最糟的事,就是我始終記不起我母親的臉。”
他看到Will Graham的眼睛裏升起了霧霭,在那冰冷的目光下,潮濕的黃昏海面響起了霧笛聲,從遠到近,像巨獸的嘆息。
“那是挺糟的,尤其是你看上去記性并不壞 —— 她離開得很早嗎?”
“老實說……我并不知道。” Will Graham停了下來,似乎試圖在記憶中抓住一些浮上水面的泡沫,“似乎從有記憶的時候起她就已經不在了。”
“你認為她去哪裏了?”
“我父親和周圍的人說她離開了他去了中部的大城市,也許是費城。我們該回到原來的話題了。”
“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你認為她去了哪裏?”
“我沒有認為。我只是擔心她已經死了 —— 畢竟世事難料。你覺得什麽是動機,Lecter博士?”
“動機并非只是行為的驅動,它們從原型中分裂,變化自己,通過鏡像或是倒影繁殖,并成為行為本身。你看,剖析精神和解剖人體并沒有太大差異,分析音樂和繪畫也是如此,大多數人只會注意到單一的動機 —— 就像只注意旋律動機而忽略節奏動機那樣 —— 人們更容易被知覺而非表象迷惑,Stravinsky的《春之祭》和Francis Bacon的《受難》使用了同樣數量的角色節奏(Personnages Rythmiques)來構造節奏動機 —— 激越擴張的節奏後站着加害者,灰暗被動的晦澀節奏是受害者,呆板機械的持續節奏型屬于旁觀者。”
用你的想象去感受他們,去感受那個舞臺上同一個空間內角色之間的相互争奪,那些無望的掙紮和徒勞的搏鬥,去看他們的表情,那些地獄裏低垂着的臉。
“那麽野牛比爾的動機是些什麽?”
“你有與他共情過,你感覺到了什麽?”
“孤獨、疏離、局外人。”
“這聽起來和你不像嗎?”
“我并不殺人。”
“你沒有殺過人嗎?”
“那是工作,我并不殺人取樂。”
“那我們也可以說野牛比爾殺人不是為了取樂。他只是通過殺人去取得那些皮,不是嗎?”
“你這樣說很有見解。”
“你才不這麽覺得,”Lecter嗤之以鼻,“你早就知道了。”
“那告訴我我不知道的部分。”
走廊對面的鐘無聲地行走着,赫拉克利特的河流在三根指針之間毫不停歇地奔湧,他聽到自己的嗓音像砂石劃過金屬,這甚至讓他自己感到一絲陌生。
“很久以前,我曾在一個養蜂人口中聽說過這樣一個故事:
據說鬼臉天蛾擅長模仿蜂後的嗓音,它常在仲夏之夜潛入蜜蜂的宮廷,而群蜂對他俯首稱臣,它們膜拜這個假王,将甘甜的蜂蜜心甘情願地奉獻給它。它們産卵,幼蟲們飽食馬鞭草和丁香花蕾,快速地生長着。
與蜜蜂不同,大部分的胡蜂都是簡單的胡蜂,它們群居在巢穴中,組成一個平穩的社會,它們日複一日地勞作,出生和死亡都在同一年裏。也有一些胡蜂是複雜的胡蜂,它們并不像那些在四月裏蘇醒的其它同胞一樣,急于去建立屬于自己的胡蜂王國,而是四處漂泊流浪着。在溫暖的春天它們陷入戀情之中,因為沒有自己的巢穴,所以它們中的一些會擒住天蛾的幼蟲,将卵産在它的體內。
卵孵化之後,胡蜂的幼蟲會緩慢地吞噬天蛾幼蟲的軀體,如果後者足夠幸運 —— 或是不幸,它仍會一直活下去直到化蛹。
沒有人知道鬼臉天蛾是如何學會唱一支蜂後的歌的,也許,在以蛹的形态度過漫長的冬日時,胡蜂的幼蟲在它的身體裏久久地唱着一支異鄉的歌,它們教會它欺騙和屠殺蜜蜂的方式,讓它做了一個關于胡蜂的長夢,到了春天,破蛹而出的也許是一群将鬼臉天蛾蠶食而盡的複雜的胡蜂,展翅飛往屬于它們的、游離于平穩社會邊際之外的生活;又或許那會是一只帶着死去胡蜂的夢的天蛾,即使它記不清那些夢的顏色,卻仍然記得那支蜂後的歌,它時常會忘記,自己究竟是一只天蛾,還是一只胡蜂。”
他看到Will Graham的眼睛裏映出的自己,身穿灰色的囚服坐在桌前,他們兩人是否都認為做夢的是對方,而自己已足夠清醒?這粗陋的栅欄,只不過忠于職守地分割着他們之間的空間,很難說誰在裏面,誰又在外面。
“在案卷裏并沒有寫蟲蛹的事。Lecter博士,野牛比爾究竟是誰?” 他看到Will傾過身,以允許的最近距離凝視着自己,他的眼睫合着心跳眨動着,他在另一個牢籠裏望着自己。
“我已經說過了,Will,你得自己去想象 —— 找到野牛比爾的三個角色。”
“再見,Will Graham。” 他站起身,向後退去,直到躺在他那張窄小的床上,那口冰冷牢籠中的石棺。
燈滅了,在黑暗中Hannibal Lecter想象着一個熱寂後的世界,整個宇宙都沉入到一片寂靜的混沌中。
在這一刻,在這牢牆和壁壘之外,在這個世界的另一些地方,新生的花朵從枝頭掉落下來,紛亂地鋪在地上,雨水落在湖泊上,打破水面的沉靜,水晶的枝型燈自穹頂砸落,化成細小透明的碎片,在這個充滿了變化和無序的沸騰世界裏,一切都向着熵增的方向不可逆轉地奔跑着。漲落迫使這個現存的系統進入遠離平衡的狀态,将它推向下一個臨界的奇異時刻 [6],在這條小徑的分叉點上,不可知的變化在不可知的方向上發生着,從無數的分叉小徑和無數的分叉點中延伸下去,偶然性和必然性在未來的命運裏并肩而行。
他曾想象一個熵減的過程,仿若一切最不切實際的夢,凋零的落花重新長回枝頭,雨水回到蒼穹,一切破碎的都将愈合,時間的箭矢逆行着越過無限的熵壘 [7],将他帶回到那個晚秋最晴朗的一天,在那裏他彎下腰,拿小刀割下一只沉甸甸的茄子,他捧着它,像捧着一顆燃燒的心,走向空蕩蕩的走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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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出自但丁《新生》
[2] 參考卡倫·霍妮《自我分析》
[3] 春之祭引子中的巴松的獨奏采用了一首立陶宛聲樂民歌(Daina)的旋律
[4] 分別指瓦斯拉夫·尼金斯基和皮娜·鮑什所在的烏帕塔爾芭蕾舞團
[5] 春之祭第二部 分的第三曲,除了旋律動機外,通過同步的三種節奏動機,表現了11位少女圍繞被選中祭獻的少女跳舞的場景。
[6] 參考普利高津的耗散結構理論(Theory of Dissipative Structures)
[7] 無限大的熵壘(Entropy Barrier)分隔存在的初始條件和不允許的初始條件,從而保證了時間方向的唯一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