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起居室內重新照進一縷日暮的光影,讓傅立澤看清了顧懷餘臉上細小的絨毛和耳後明顯新剪過的發茬。
從他說過一次,顧懷餘好像就再沒有放任頭發變長過。
他想他所有的猶疑、進退兩難和遲而未決都歸功于這些精湛的細節表演,做得真挺像愛他愛得不計後果。
顧懷餘臉上的眼淚幹得快,又沒有淚痕,叫人覺得剛剛那些水光只是錯覺,“我沒對你說過謊。”
他慢慢道,“只是有些事情……”
顧懷餘确實是不說謊的,因為許多事情傅立澤本來也沒有機會問。但他清楚這話講出來只會火上澆油,便不再往下談,動了動被捏住手腕的手,掙脫出來撫着傅立澤的臉,“你別生氣了。”
傅立澤冷眼看他,知道他有意在跟自己避重就輕,扯出一個笑,“沒說過謊?”
他甩開顧懷餘的手,腳步一轉,“事到如今,就不用再糊弄人了。”男人作勢要離開,“談什麽都起碼得拿出點誠意吧。”
顧懷餘嘴唇與眼角都泛着紅色,沒用什麽力氣去拉他,“你想要什麽誠意?”
傅立澤偏過頭,盯了他許久,仿佛是要一件一件和他清算,“你從一開始就清楚顧懷沛打算用你來頂罪?”
顧懷餘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
“你來監禁處見我也只是演戲,無論我說什麽,你都會裝作被說動了放我走,是不是?”
“沒有……演。”顧懷餘順着他的袖子抓住他的手,低聲道,“你說會陪我過生日的時侯,我很開心。”
傅立澤根本不理會他這句話,“顧懷沛出車禍之後,是你指使你那幾個叔叔攪亂我的生意?”
他反握着顧懷餘的手,力道大得幾乎要把他的骨頭捏碎,“整個顧家明明已經在你手裏,為什麽還要逼我去救你?”
“你到底想怎麽樣?把我的東西也收到你手裏?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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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懷餘哼也不哼,就像不覺疼痛一般,平靜道,“如果我自己出獄,你會把我當成什麽?”
傅立澤微微一怔,皺起眉,“什麽意思?”
“你會——把我當成頂替顧懷沛位子的人,把我當成合作對象。”他邊說邊朝傅立澤走了一步,溫溫柔柔地半抱着他,用帶點濕潤的鼻音說,“就是不會喜歡我。”
“阿澤,你眼裏的東西太多了。”顧懷餘抿抿下唇,執拗道,“我把什麽都拿走,只是想要你看見我。”
這句話說完,室內沉入了短暫的寂靜之中。
傅立澤看起來仍然不太相信他,可又找不到其他可供反駁的解釋。
其實幾天前顧懷餘大可以甩開他,趁勢接管傅氏集團,雖然未見得能整個吃下去,混個六七成總是不難。而他并未這麽做,反倒叫停所有重要的項目,明顯只是想逼他就範。
他在傅立澤身邊幾個月,有無數機會直接動手,卻也一次次放過了。
那晚在返回境內的專機裏,傅立澤想了許多種可能。顧懷餘頂着一張人畜無害又好掌控的皮靠近他,純粹報複或圖謀權勢,樣樣都有很高的概率。
他們走到一起,本就是各懷不軌。
傅立澤懷疑面前的人還在為他編織假象,但心裏仍舊無法自控地為這點陰謀裏長出的稀薄感情動了動。
顧懷餘那雙茶色的眼睛始終沉靜溫和地凝視他,這個場景非常熟悉,一兩周前,他們有許多個這樣的下午。那時顧懷餘困倦地躺在他懷裏,手指一根一根地向晚霞悠長的影子移動。
“做什麽?”
顧懷餘不答他的話,随手抽起床邊玻璃瓶裏的一枝花向下戳,悶聲說,“要是能釘住不動就好了。”
現在回想起來,那确實是普通的,又好得不能再好的夏末傍晚。
難怪顧懷餘想要留住。
“先——”
傅立澤剛要開口說什麽,顧懷餘卻忽然瞬間變了臉色。
他從傅立澤身後一面豎起的斜鏡中看到樓下幾個拎着黑色手提袋閃過的黑影,立刻擡手按了按耳後的聯絡器,“阿楷!”
聯絡器裏空空蕩蕩,什麽回音也沒有。顧懷餘動作飛快地從餐桌下摸出兩把槍,有條不紊地判斷道,“有人開了通訊信號屏蔽。”
傅立澤微眯起眼睛,果然,他的聯絡器也是無應答狀态,“怎麽回事?”
顧懷餘直起身,剛要把一把槍遞給男人,起居室的那扇門卻被人暴力踢開了。
走進門的人讓顧懷餘略感意外,持槍的動作稍稍一滞,“阿松。”
面容狠戾的青年指揮幾個人舉槍對準室內的兩人,說道,“二少,得罪了。勞駕您跟傅先生下樓一趟。”
顧懷餘眼睛轉了轉,表情很冷靜,看了一眼傅立澤,配合地把槍扔到一邊,讓人押着自己下樓。
甲板上的兩張小茶桌旁邊,橫七豎八地倒着幾具屍體。顧懷餘用眼角的餘光看了看南部港口的方向,忽而感覺頂在後腦的槍口微微用力,“二少,不用看了。”
“我知道你在等楷哥過來。不過十幾海裏的距離,他過來最快也要二十分鐘吧。”
“你替誰賣命?”顧懷餘轉過頭直視他,單刀直入地問。
阿松笑而不語,轉頭看向坐在另一邊的傅立澤,“傅先生?”
傅立澤臉色一陣青白,顧懷餘恍惚了一下,很快便反應過來,盯着身側的男人說,“你知道?”
問得平穩從容,卻叫傅立澤聽得不好受。他別開臉不和顧懷餘對視,陰晴不定道,“顧懷沛想幹什麽?”
聽見顧懷沛這個名字,顧懷餘不可置信地擡起眼。阿松表示肯定地攤了攤手,示意手下摘掉兩人耳後的聯絡器,随後便打開一個投屏。
這應該是傅立澤第一次見到傷愈的顧懷沛,對方的右臉有一道很長的傷疤一直貫穿到耳後,顯得本就陰郁的長相更加猙獰。
“小餘,好久不見。”顧懷沛陰陽怪氣道。
顧懷餘仿佛壓根沒有聽見這句問候,眼神都沒錯一下,依然望着傅立澤,靜靜地問,“阿澤,你早就知道了?”
傅立澤想要開口解釋,顧懷沛卻搶先打斷了他的話,笑道,“時間緊迫,這些廢話就先擱着吧。”
“顧懷沛,你想要的暗賬和見不得人的證據都還在我手裏。”傅立澤臉色難看,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這幾個字,“今天出了任何事,那些東西都會公開。”
“你費這麽大力氣,也不想什麽都得不到吧?”
他這套說辭并未激起顧懷沛的反彈,大約也是早有預料,“別急着威脅我,傅立澤,我之前就說過了,希望這次你能跟我好好合作。”
他狹長的眼睛眯成一條縫,譏諷道,“我可以放你走,只不過總沒有那麽便宜的事情,你私自改變約見地點也算是違反了我們的合作約定。”
“這樣,我給你一個機會。”顧懷沛邊說邊擡手讓阿松拿出一支槍,“這有一支準備好的左輪手槍。你們倆——”
“玩一局俄羅斯輪盤賭,誰贏了,我就放誰走。”
視頻那頭的人幾乎已經要放聲大笑出來,饒有興趣地打量他們。顧懷餘一直飄忽不定的視線終于轉向那支手槍,“槍裏有幾顆子彈?”
阿松眼神閃躲,“一顆。”
傅立澤腦內一團亂,還在思索怎樣脫身,就看見顧懷餘已經鎮定地起身走了兩步,一手撐着茶桌,一手拿起那把槍。
他不慌不忙,舉起槍頂在自己的太陽穴附近。傅立澤瞬間嗓子緊得快要說不出話,大腦一片空白,“顧懷餘!”
槍口不偏不倚,扳機也扣動了。手槍的轉輪發出一聲轉動的咔噠聲,并沒有槍響。
他提起來的一口氣還沒放下,眼見顧懷餘又要扣動第二下扳機,便騰地一下沖過去,幾乎把人撞在欄杆上,“你瘋了?!”
倒無人過來阻攔,只是一群人荷槍實彈,重新對準了他們。
顧懷餘的眼神有些失焦,那張傅立澤不久前才吻過的嘴唇略略泛白,用很小的聲音說,“阿澤,顧懷沛答應給你什麽?”
“他能給你的,我也可以啊。”他右手握着那支左輪手槍,半垂在欄杆邊緣,像是很疲憊,“你跟他合作……你是真的恨我?”
他把話說得像一把鈍刀在皮肉上緩慢劃拉,牽連起綿綿痛意。先前顧懷餘一直分不清楚,傅立澤不會喜歡別人和不會喜歡他,哪種情況更糟一些。
原來傅立澤那顆心是浸透水的海綿,他澆溫水也好,冷水也罷,總歸已成定局,怎樣也擠不進去。*
不等回答,顧懷餘又把槍舉起來,見男人眉頭一皺,便湊上去貼在他耳邊,很勉強地笑了笑, “我說過了,我的槍口不會對着你。”
他說罷便迅速勾開游艇護欄的鐵鎖,在身後的人開槍之前推着傅立澤一起跳入海中。
墜海那一瞬,傅立澤清清楚楚聽到了子彈破空的聲音,同時,幾滴溫熱的血從顧懷餘的左肩濺到了他的臉上。
“小餘!”他想抓緊顧懷餘,卻被猛然炸開的一聲巨響震得幾乎流血,巨大的沖擊力震碎了游艇的玻璃和裝飾,碎片飛射,混亂中劃傷了他的額頭,一行血滑下來,模糊得眼前猩紅一片。
鹹腥的海水灌進口鼻,傅立澤嗆了幾口,連傷口被鹽分浸泡的痛都感覺不真切。他明白自己的意識正在逐漸抽離,極力睜大眼睛,想要看清顧懷餘的位置,卻只能分辨出海水與血水混雜中的朦胧輪廓。
缺氧和暈眩讓他逐漸下沉,奮力掙紮,只換來眼前的顏色越來越淡薄。
直至變為一片純然的黑暗。
傅立澤再蘇醒過來是在第二天的下午。
映入眼簾的是醫院病房的陳設,陸崇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正和醫生交談。
他并沒有受太重的傷,只是被爆炸的碎片割出十幾處輕微傷口,又在海裏泡了一陣,有些失血。
傅立澤試着擡起手臂,勉強還能活動,“陸崇。”
陸崇聞聲轉過頭,長舒一口氣道,“你醒了。”他趕緊催着醫生過來察看,确定沒什麽大礙之後,才說,“你這次可真是,啧,昨天秦楷的人把你送過來的時候你半身都是血,我差點以為你……”
傅立澤無心聽他說這個,強撐着要坐起來,“顧懷餘怎麽樣了?”
“救上來了。”陸崇說,“不過我也不清楚具體情況。”
他看傅立澤一副不管不顧就要去找人的架勢,趕忙補充道,“別找了,聽說秦楷昨晚緊急調了專機,現在八成已經在中心區那家密醫那兒了。”
作者有話說:标 * 的那句化用了一個《巴黎聖母院》的比喻。阿澤可以收拾收拾準備追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