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沖動之下的話和決定往往都是錯誤的,傅立澤常用這種老生常談來暗示自己保持冷靜,特別在今天這種談判的場合裏。
但他發現對着顧懷餘,想要保持冷靜不太容易,熟悉的香氛氣息,失落的語氣表情,仿佛總能冒出點什麽能挑動他的神經。
所以他又站遠了一些,“既然研發案還會繼續推進,大概顧上校在軍部也算不上一手遮天。”
“你還有什麽後招,今天不如一次都講清楚。”
這些磋商公事的話沒有抓住顧懷餘的心神,那片薄薄的嘴唇微張,呆了一下,看起來好像很難過,手臂還保持着懸在半空的擁抱姿态,低下頭說,“你覺得我是……”
尚未說到假情假意四個字,他的吐字發音就已經十分艱難,顯得傅立澤的話很殘酷。
本就是壓着怒意在和他談的男人頓了頓,平視着他,說道,“你不是嗎?”
傅立澤的手抱在胸前,半倚着身後的沙發。這個姿勢防禦意味很強,顧懷餘弄不清他擺出這個姿勢是有心還是無意,但無法不被微妙地刺痛。
游艇發動了,繞着幾海裏外的島嶼靜靜巡航,日影投在起居室的牆壁上,一寸一寸變換角度,像是人為地催着日落退場。
顧懷餘處理不好這種場面,或者說,他苦心孤詣地靠近傅立澤這麽久,真要對峙,還是笨拙。他肩膀松垮,坐下來,無意識地拿起剛剛他翻過幾頁的一本德文小書,釘在即将消失的日光裏,輕聲道,“不是。”
徒勞無功的一句話,也沒有真正飄進傅立澤的耳朵。他順着顧懷餘的動作看見那本書封面上的字,嘲諷地笑了笑。
《Kabale und Liebe》。
他轉過臉,望着窗外無垠的深藍海面,心想,按理說現在應該和顧懷餘談價碼,有的放矢地威脅他。
然而一要和他講話,心口胸腔那些徘徊了一周的字句自己跳出來,壓根兒沒有聽他大腦的使喚,“顧懷沛的車禍是你安排的。”
語調肯定,顯然是在陳述事實。顧懷餘眉心一動,欲言又止,總歸沒有否認。
“你做得很好,也很幹淨,避過了所有人的耳目。” 傅立澤摸過桌上扔着的半包煙,點了一根,吸入的尼古丁多少緩和了他的語調,“不過你沒弄死他,是覺得留他在醫院裏半死不活地掙紮很好玩兒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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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食指和中指夾着那根煙,臉轉回來,直視着顧懷餘,平心靜氣道,“就像你這幾個月對我一樣。”
他把許多事混為一談,令人不敢胡亂解釋,擔心會讓他站得更遠。
顧懷餘的表情肉眼可見地僵硬了,喉結滾動一下,說,“阿澤,你和顧懷沛不一樣。”
“有嗎。”傅立澤問,他看見顧懷餘仍舊戴着自己送給他的那條項鏈,一時想去摘下來,一時又想聽他說為什麽還戴,偏偏口不對心,“報複的方式不一樣?”
面前的人被他噎得難受,“不。”
“真的。”他說。
游艇這時終于開進了島嶼背陽的那一片海域,周遭瞬息間暗下去,顧懷餘躲在這片暗沉暮色裏貼上去親吻,兩個人臉部皮膚的溫度都不高,甚至有些涼。
傅立澤覺得自己該躲開,但只是右手動了動,扔掉了那支吸到一半的煙。
起初是顧懷餘試探地親吻,後來說不清是誰先張開了嘴,變成帶點兇狠意味的唇齒交纏。
顧懷餘在混亂中想,如果沒有在木屋酒店意外走火的那一槍,或許他們現在還會和幾個月以來一樣。
這幾個月很好嗎?也不算。在別人看來糟透了,顧懷餘什麽也沒辦成,溫存易得,懷抱難留,他們還是親密床伴而非愛人。
可盡管傅立澤的眼睛裏不是只有他,卻仍然會送他項鏈,留心他想吃的東西,說些真真假假又很動聽的情話。
其實那天有沒有走火,也根本不要緊,紙包不住火的道理這樣簡單,顧懷餘不是不懂,他只是想要延長一點。
不,也不是想要延長一點,他是全世界最得寸進尺的小偷,他想要永遠。
壓在他身上的人動作激烈,沒有一絲體貼他感受的意味,冰涼的皮帶扣撞到腰腹,顧懷餘瑟縮一下,還是不肯躲開。
傅立澤沉默地弄他,又忽然想起什麽一般,半直起身拉開床邊立櫃的抽屜,取了一個套子出來。
顧懷餘被他按得很疼,眼裏蓄了一點水光,愣愣地看着他流暢自然的動作。他們之前做幾乎沒用過這個,傅立澤撕開包裝的動作有點磕絆,表情淡得不像一個沉在情/欲裏的人。
“阿澤……”顧懷餘叫了他一聲,他的手還搭在傅立澤肩上,緊貼着的肌肉高度緊繃,讓他也跟着沒法放松。
“有潤滑。”他低低地說。
傅立澤當然知道這種游艇上東西都很齊全,但他沒有管,兀自戴了套,像要刻意為難誰一般做/愛。
他不說話,顧懷餘便退而求其次和他讨親吻,但男人只是稍低下頭,說了一句,“你從什麽時候開始跟我演戲,調職回來或者更早?”
“還是你從頭到尾一直在演?”
他說到這裏,想起顧懷餘走進最高調查局監禁處來找他的那個夜晚,認真細致地和他交代第二天出逃的路線和據點位置,有點羞澀地跟他約好要慶祝生日。
那個樣子是很愚蠢,裝得像樣極了。
傅立澤閉了閉眼睛,更用力了一些。
不同于之前任何一次,顧懷餘從未這麽難受過,像一條魚被擠幹了魚鰓裏的最後一滴水。即便如此,他依然不肯埋怨傅立澤,只是把一切歸咎于那個陌生的橡膠制品,斷斷續續道,“別戴了……行不行?”
“不行。”傅立澤說。他躬起背,湊近顧懷餘,“你跟我上床是什麽感覺?”
顧懷餘眼角掉了幾顆淚,半捂着自己的額頭,抿緊嘴唇。
傅立澤從他身體裏退出去,居高臨下地單手掐住他的脖子,不知是在逼問誰,“顧懷餘,你惡不惡心?”
他說着又自問自答,一雙眼睛毫無溫度地看着他,“我覺得惡心。”
話畢,他站起來,很随意地把沾着一些液體的套子摘下來扔了,重新穿好衣服。
他一直不去看顧懷餘的表情,背過身走開幾步去拿桌上的酒。許久,身後的人才勉強爬起來,很輕地貼上脊背,連一點重量也不敢卸給他。
顧懷餘輕輕擡起右手,遮住他的眼睛,嗓音半啞,執着得頗有窮途末路感,“不是……阿澤。”
“我喜歡你。”
他講得不太順暢,有點哽咽。
如果說顧懷餘曾有過什麽癡心妄想,大概就是正式和浪漫一些的表白,與一個配合接受的愛人。
人性如此,三分喜歡輕易便能說出口,十分就不能了。但傅立澤沒愛過人,不懂深愛淺愛的區別和滋味,自然也就不了解顧懷餘的痛苦難當。
他的手搭在傅立澤的眼前,能聞到濃郁的煙味,像足足抽完半包煙留下的餘韻。傅立澤聽見他的聲音繼續響在自己耳邊,是種纏綿的堅決,“我會把什麽都還給你。”
“你別生氣,也別走了。”
他把那只白而修長的手拿下來,清晰地感覺到手的主人反抗了一下才放棄。傅立澤轉身看着顧懷餘,明白過來他為什麽要遮着自己的眼睛。
那幾滴淚落得很安靜,也幾乎沒有改變他說話的聲音。物以稀為貴,這些年傅立澤見過的真心和假意多了,很少再願意為滾燙的眼淚動一動恻隐之心,但顧懷餘哭起來好像沒有盡頭,仍舊讓他不由自主地感到心底漫上一股深重的苦澀。
他握住那只手腕,差不多要捏出和他脖頸上一樣的紅色印痕時,才說,“顧懷餘,你哪句話是真的,哪句話是假的。”
島嶼向北不遠就是南部海岸線,秦楷正站在港口停泊的一艘大船甲板上,拿着望遠鏡觀察徐徐移動的游艇。
眼看游艇就快駛出島嶼背陽的暗面,他按了一下聯絡器,詢問情況如何。
“應該沒事。”跟在顧懷餘身邊的兩個人說傅立澤帶來的人也都在樓下,并無異常舉動。
秦楷想了想,單憑傅立澤一個人,最壞的結果也就是他老板受點皮肉傷再把人拖回來,不會有什麽大事,便放心切斷了通訊。
他走回室內喝了半杯冰水,處理未完的文件。看完一沓,卻覺得身旁的人數好像不太對,“阿松呢?”
“不清楚,楷哥你出去之後他帶着幾個人也出去了,不在外面?”
秦楷皺起眉,打開聯絡器找人,卻始終沒有應答。他直覺自己遺漏了什麽細節,焦躁地站起來走到室外,又撥了幾遍。
眼角的餘光掃到那艘即将重新回到落日光芒中的游艇,他心裏咯噔一下,立刻開始呼叫游艇上的兩個人。
“媽的。”
秦楷難得罵了一次髒話,回頭大聲吩咐船艙裏的所有人,“準備快艇!信號中斷,出事了。”
作者有話說:Kabale und Liebe,陰謀與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