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兩天後,傅立澤的特助親自過來辦完保釋手續,陪顧懷餘出了最高調查局的大門。
一個多月前還被圍得水洩不通的門口此刻一片寂靜,顧懷餘走在梧桐樹漏出的疏離光影中,望見轉角低調地停了一輛車。
等他上車,傅立澤象征性問候兩句便揮手讓司機直接開回傅家老宅。頂罪的事弄得顧懷餘如今身份敏感,總要等事态逐漸平息下去再露面活動。此刻無論是顧家別墅還是醫院都是各方關注的焦點,有太多不便。
兩人在路上交流很少,好像又回到了早些年同住一個屋檐下的時侯。
“餓不餓?”傅立澤問。
倒不是他刻意找話題。算起來前後一個多月的時間而已,顧懷餘的變化讓人沒法不懷疑他在監禁處遭到虐待。整個人仿佛一堆骨頭松垮堆就的産物,臉上透出一股病态的蒼白。
顧懷餘還是那副淡淡的樣子,答道,“還好。”
他邊說邊去拿一旁為他準備的聯絡器,并不檢查,直接戴在耳後,問道,“我昨天約了人,能讓他們到你這兒來嗎?”
傅立澤愣了一下,快速答應下來,又問有誰。
顧懷餘報上幾個長輩的名字,稍稍遲疑,說還有方霆。
并非他想隐瞞和方霆的關系,實在是清楚方霆對傅立澤沒多少好感,萬一發起脾氣來又是誰也鎮不住。
對方明顯訝異了一下。
方霆的父親是軍部舉足輕重的人物,雖然頭銜落不到這個最小的兒子身上,但平常對他算得上偏愛。有賴于此,方小公子在年輕一輩的貴族裏很吃得開,怎麽看都不像和顧懷餘這種個性沉悶的人有深交的類型。
傅立澤重新用審視地眼神看他,但被盯着的那個人卻并無解釋的欲望,靠着車窗阖眼休息了。
“你家附近都是記者和你叔叔的人,先住在我這兒吧。”
到了庭院,兩人從車上下來,并肩走進別墅。傅立澤邊說邊上樓,打開一間內飾豪華的客卧,回頭問道,“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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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懷餘從小就很好養活,對衣食住行向來不太挑剔,“嗯。”
原本傅立澤是要就勢離開的,轉了腳步,卻又停下問他什麽時間方便去醫院看顧懷沛,“改天去一趟,免得被你叔叔拿來做文章。”
面前的人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他看見顧懷餘表情不太高興,頓了頓,又像哄人似的說道,“去看一看而已。人沒醒,不用擔心。”
顧懷餘聞言,仰頭看他,語調很平地反問了一句,“我不用擔心什麽?”
問題問得尖銳,房間裏氣氛一瞬間冷下來。
但事實如此,傅立澤也明白,顧懷餘跟自己是不一樣的。他什麽也沒有,比起滿腦子權勢算計的男人,無所求,自然輸得起。顧懷沛醒不醒過來,其實與他毫無關系。
“算了……”
大概是覺得和一心同他談交易的人聊這些問題沒什麽意義,顧懷餘用手掌抹了一把額頭的汗,作勢要開口趕客。
他的手正要放下來,卻被一把握住了手腕。傅立澤眯起眼睛,低低地笑了,玩味道,“你說得對,是我擔心。顧懷沛睚眦必報,要是知道這次我甩開他……”
他想了想,往前邁出一步,按着瘦削的肩,緩緩地說,“小餘,你心裏很清楚啊。”
傅立澤的脊背微微躬起,距離近得叫人幾乎以為他要吻上來。
顧懷餘霎時間連呼吸都屏住了,臉上那點冷淡的神色不知何時悄然瓦解,變成緊張的潮紅。
靜默片刻,傅立澤眼睛轉了轉,捏着他的手腕朝浴室那邊推,“先洗個澡,待會兒下來吃東西。”
他的手在推了人一把後自然放開,頗為紳士順手替顧懷餘關好門,上樓去了。
顧懷餘站在門口怔怔失神,一面用兩根手指輕輕摩挲還殘留一點不屬于他自己溫度的手腕,一面像要把他眼前的古董花瓶盯出一個洞似的,呆了好一會兒,才轉身走進浴室。
傅立澤從顧懷餘的房間出來,回到自己常用的書房。陸崇正一個人坐得無聊,見他進門勉強爬起來打招呼,“回來啦,顧家那個小家夥也接回來了?”
他嘴上沒遮沒攔,左右沒外人。
“在樓下。”
“那小子肯配合麽?”
“嗯。”傅立澤坐下說,“他已經約了軍部的人,下午會過來。”
陸崇點點頭,又正色道,“醫院那邊的最新消息,顧懷沛情況穩定,但能不能清醒過來很難說。”
“知道了。”傅立澤頭痛地揉揉額角。
“偏偏卡在兩批研發試用的節骨眼上,啧。”陸崇抱怨道,“只能讓顧懷餘出面談了,審核委員會不都是他爸的老部下嗎?”
不多時,他又補充一句,“不過你有信心拿捏得住他?這種一直被打壓的小孩上位了,說不定會反咬人一口。”
陸崇有意擠兌道,“怎麽說人家遭了兩個月的牢獄之災是拜你所賜啊。”
“你還是小心點吧,萬一他跟你秋後算賬——”
秋後算賬。這話在傅立澤腦海裏滾了兩圈。
他恍惚聽見窗外聒噪的蟬鳴,勾起兩三天前那個下午的記憶。幾縷貼在顧懷餘頸窩的濕發,湧動着細碎光芒的眼睛。
還有他剛才那張微紅的臉。
“欸?你笑什麽?”見人半天不說話,陸崇叫道。
傅立澤回過神,把玻璃杯放下了,杯底沉沉叩在桌上,發出一聲悶響。他望向桌上散落的幾份項目文件,笑了笑,道,“有什麽不好拿捏的。”
陸崇狐疑地盯着好友,心裏還是有些打鼓。
但他知道傅立澤從來是不喜歡講大話的,約莫是顧家那個小少爺走黴運,有什麽把柄落在了這人手上。
顧懷餘洗過澡下樓,只有傭人在等他,傅立澤沒露面。吃完餐點,管家進來說他約見的人到了。
等他送走兩撥長輩,一杯茶還沒喝完,方霆又風風火火地到趕到門外了。
方霆沒造訪過傅家,但父輩總搭得上關系,一路進來暢通無阻。他臉上陰雲密布,像憋足了一股勁等着發出來。走進房間卻發現,他要發火的那個對象并不在場。
“姓傅的呢?”
顧懷餘肩上的傷口見好,行動方便許多,自己倒起茶來,“應該有事在忙吧。”
“哦?”方霆大為不滿,冷哼一聲,“忙着計劃怎麽把你用完了就扔回調查局?”
然而他的話被顧懷餘輕飄飄地擱置不提了,“喝茶嗎?”
方霆被噎得臉都皺到一起,恨恨道,“喝。”說着往對面的沙發一倒,扔出一小包東西道,“喏,你要的東西帶過來了。”
那一小包東西是一些基地內部研發試用的紙質資料,以及一個他早前放在方霆那兒修理的沉浸設備。
“是情緒感知器的問題,已經解決了。記錄也按你說的備份了。”方霆拿起那個裝置晃了晃。
顧懷餘接過來放到一邊,“謝謝。”
“不用。”方霆用指節敲了幾下桌面,忽然試探着對看資料的人促狹地擠擠眼睛,湊近道,“對了,阿餘……我備份的時候不小心打開了兩個片段。”
顧懷餘側過頭,望着他不說話。
被盯得渾身不自在的少年撇撇嘴,縮回去小聲道,“就兩個。”
要都是那兩個片段的內容,都公開也沒什麽,方霆心想。跟一些有着奇怪癖好的貴族相比,顧懷餘的沉浸記錄應該完全激不起花邊小報記者的報導熱情。
沉浸設備并不是帝國的合法流通物。只要完善足夠多的信息,它基本可以營造全感的虛拟沉浸環境和對象,而在虛拟世界裏完全掌控真人形象是否合理一度引起過很大的倫理争議,生産也因此被叫停。
除了一些嗜好奇特的人,現在還會用這種設備的人并不多。不過,方霆對顧懷餘的這種行徑倒不怎麽意外,畢竟用腳趾頭想也能猜到顧懷餘的沉浸對象是誰。
“你怎麽在沉浸器裏都不知道占點便宜啊?”方霆心虛沒兩秒,恨鐵不成鋼道。
顧懷餘目不轉睛地翻那些資料,終于開腔搭話,像在和他認真讨論,“怎麽算占便宜?”
“先打他兩頓——”方霆不假思索道,随即促狹地笑了一聲,壓低聲音說,“然後睡一睡?我聽說其他玩這個的都……”
話說到一半,他被顧懷餘猛然擡頭露出的眼神刺了一下。方霆吓了一跳,識趣地比了個手勢,迅速消音。
方霆鬧騰了很久,但直到晚餐,傅立澤也沒出現。他準備好的一肚子損人的話無用武之地,吃過飯便悻悻地離開了。
顧懷餘送走人,時間已經臨近十點,上樓随意查看了幾頁資料,照常躺下休息。
這兩個月在監禁處的生活過得很規律,大部分情況下,十點鐘他就能準時入睡。
可這晚時針轉過十二點,顧懷餘仍舊睡意全無。
他睜着眼睛在黑暗裏注視那個收着沉浸設備的抽屜良久,下床翻上露臺,左手輕輕搭在右手的手腕上,嘴裏銜着一根煙看深藍天際的那輪滿月。
煙快抽完,顧懷餘聽見斜對側的門口一陣吵嚷的動靜。陸崇跟在傅立澤身後一起出來,正要朝不遠處的一輛車走去。
他來不及躲,傅立澤已經看見他。
樓下的人站定,樓上的人夾着煙的手停在半空。
兩人誰也沒開口說話,上下幾米的距離,卻像隔着一條河遙遙相望,都在看對方是否有渡河的打算。
作者有話說:渣渣澤:有什麽不好拿捏的,睡一睡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