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你最重要
奕竹硬是奪過她手裏的酒壺,又遞過一方帕子讓她擦擦滿是酒香的衣袖,低聲囑咐,“若江天明真想鏟平林家,你也不要跟他硬碰硬。反正對我們來說,林家只是個暫時的栖身之所,不重要。”
至少,不如你重要。
林風眠随意在身上抹了幾下便将帕子扔開,也不在乎自己已是半濕的衣袖,坐在桌旁歪着腦袋笑,“之前我記得你們不還擔心林家被毀,現在怎麽又變了心意?”
怔了下,奕竹轉過頭,聲音裏泛着苦澀,“我們這麽可能會擔心林家被毀,就是沈墨染那個家夥,也只是擔心你,才不在乎林家毀不毀的。”
擔心你會,突然消失。
他們甚至有些不希望林志成失敗,因為他們總是有種預感,解決完所有事,眼前這個人就會放下所有的擔子徹底不再出現。
“沒想到你們還挺擔心我。”這麽說着,林風眠像是開玩笑般半真半假道,“我還一直擔心。要是等一切事了,你們要是不願意照顧我這個廢人,我可就不知道該去哪了。”
“怎麽會?”奕竹再也顧不得什麽,慌張道,“再說誰當你是廢人了?”
因為太過慌張,他動作之大差點将木桌撞歪,雖然木桌是沒有怎麽樣,但他整個人也因此被絆倒,單膝跪地,發出‘砰’地一聲輕響。
見他如此,林風眠這個沒眼色的家夥放聲大笑,不知道是笑的太開心,還是剛剛酒勁沒過,她眼角又飚出了淚花,眸子裏泛着光亮。
“我又沒怪你,朝我行什麽大禮?”
還好奕竹在倒下前用了巧勁,膝蓋倒也不怎麽疼,只是看着林風眠笑得東倒西歪,眼裏卻沒有任何笑意,心底突然冒起酸澀之感,連膝蓋都開始隐隐作痛起來,居然痛的他有些想掉淚。
“別笑了。”
見對方沒有停止的意思,奕竹垂着頭,默默加大了音量重複一次。
“心裏不開心,就別笑了。”
笑聲戛然而止,林風眠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淡,直至嘴角漸漸抿成一條直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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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扭過頭不去看站在自己身前一步之遙的奕竹,深吸一口氣,淡淡道,“出去吧。我要休息了。”
最後深深看了眼林風眠,奕竹轉身走到門前,正要推開門時,心頭跳過一個想法,驀地轉身道,“沒有人會抛棄你。”
“出去。”
林風眠聲音裏隐隐帶着被人看穿的惱怒,“我讓你出去沒聽見嗎?!”
低聲留了句晚安,奕竹便推門離開,臨走時還記得幫她把房門關緊,而屋裏瓷器打碎清脆的聲響讓他動作一滞,最終只能化為無奈的嘆息。
月色被黑霧掩蓋,只有微弱的繁星能看見一點,到處都是陰沉沉的。
江天明躺在床上半睜着眼,盯着天花板已經一個時辰,依舊沒有半分困意。
“喬西。”
“嗯?”喬西正睡得稀裏糊塗,被江天明猛然驚醒,“公子,要喝水嗎?”
“不,我只是。”江天明頓了下,忽的又道,“罷了,你睡吧。”
你這樣根本就是不想讓人睡覺好嗎?
沒了睡意,喬西眯着眼等待江天明的下文,卻不知道等了多久,還是沒有聲響。可能是白日趕路太累,他很快便重新進入安眠。
聽着喬西漸漸沉重的呼嚕聲,江天明越發沒了困意,幹脆翻過身去看窗外灰蒙蒙的夜色。他發覺最近自己不知何時起竟養成了晚睡的習慣,數着細細的樹枝都無法入眠。尤其是,只要想起林風眠。
他承認他先前有私心,騙了人,但他現在,已經不僅僅是想向她報恩這種簡單的想法了。
驀地,腦海中出現了林風眠淡漠的臉龐,嘴角含着冷冷的笑意。
補償嗎?
他真的只是想補償嗎?
那麽他又是為了什麽,就此放棄揭開北漠國師真面目的機會,反而跟着林風眠千裏迢迢來到邊塞?要知道,北漠國師本人十分神秘,據說還是北漠皇帝的謀士,近來北漠國力增長還對中原虎視眈眈,都有這位國師在後面主導。
他不相信林風眠看不出來,但是她卻裝作看不出來。
其中緣由江天明不願再深思,只是心緒已經亂了,又怎麽能控制得住。
四周漆黑一片,伸手摸去,卻什麽都觸碰不到,只有冰涼的地面,冷到了骨子裏。
她抱着胳膊死死咬牙遏制住那蝕骨的痛楚,努力不讓自己發出難忍的□□。哪怕什麽都看不見,她也會安心,因為哥哥就在身邊,但她不能發出一點聲響,只怕哥哥會聽見,因為哥哥會擔心。
她蜷起一條腿,雖然已經足夠小心翼翼,身上的布料卻還是在地面蹭出了細微的聲響。換做平時,本不該被人聽見,可惜身處暗室,一點微弱的聲音都相當于被放大了數倍。只聽鞭子刷的劃過空中,帶起一片淩厲的風勢,最終落在木門之上。
阿四只覺得這一聲像是落在自己身上一般,跟着木門狠狠地哆嗦了一把,當她停止了顫抖,那木門還替她落下陣陣餘音。
沉重而又狠歷的一鞭落下,随即是男人罵罵咧咧的聲音,“給老子老實點!一群小兔崽子,以為老子閑得無聊大晚上來管你們嗎?!”
一陣沉默,男子像是覺得無聊,随口罵了幾句,便又離開了。
他睡在外間的床鋪,雖然不如家中溫暖,但至少也有了被褥還有烤火的炭盆,不知比牢裏的小兔崽子們好了多少倍。
良久,男子發出呼嚕的聲響,寂靜之中,聲音尤為響亮。
他的打鼾聲像是一個訊號,黑暗之中開始有悉悉索索的聲音,阿四左邊終于有了動靜,像是朝她的方向移了過來。
“阿音。”
是個和她差不多大的小姑娘的聲音,柔柔弱弱地,聽起來就讓人想疼惜。
“我沒事。”阿四忍住右邊小手臂火辣辣的疼痛,輕聲安撫她道,“林回音不敢對我怎麽樣。”
小姑娘的聲音裏帶着鼻音,還一抽一抽的,“都是我不好,非要你幫我編手鏈,還被她看見。不然你這麽小心的人,她怎麽能找到你的錯處呢?”
“別哭了。”阿四的聲音很溫柔,溫柔到讓小姑娘連夜晚的寒冷都能暫時忽略,“我沒事,就算沒有手鏈,林回音只要不高興,一天能找我一百來個錯處。再哭的話,那人就要被你吵醒啦。”
“嗯。”小姑娘抽抽搭搭,在她心裏,此刻外面那個男人比起不知何時才能再見的林回音更加可怕,“反正以後見到她繞道走就好了。”
阿四在心底嘆了口氣,若是林回音想找事,她就算藏到天涯海角,林回音也能把賬賴到她身上。這麽想着,阿四朝右邊移了移,直到碰到冰冷的牆面才停下,四處摸索,觸到一塊活動的石板,小心翼翼抽了出來。
“哥。”
一陣衣料摩擦在牆壁上的聲音,輕柔的呼吸聲傳了過來,“阿音,沒事吧。”
“沒事。”
一陣沉默過後,“你把手伸過來給我看看。”
她頓了下,“有些破皮而已。”
“伸過來。”聲音嚴厲了些。
實在遮掩不過去,她這才說了實話,“扭到了。”
那邊借着微弱柴火已經看到了她的傷口,半晌過後,才嘆了口氣,“疼嗎?”他很心疼。
她連忙搖頭,早就忘了對方根本看不到,一邊還将手縮了回來,“不疼。”
“怎麽可能不疼?”牆洞裏遞過來一個小瓷瓶,“這是母親上次偷偷塞給我的,據說對傷勢很好,快抹上。”
“不。”她又推了回去,“這是治你上次受的傷,我不能用。”
“別惹我生氣!”
她身子一震,這才接過瓷瓶,“哥,你的傷,真的好了嗎?”
上次林清弦故意要切磋,其實是為了将火氣撒到哥哥身上,而這次在他身上留下的重傷差點讓他躺在床上半個月,即便靈丹妙藥,怎麽可能那麽快就好。分明就是想讓她用心無愧,這才找的說辭。
“好了。”那邊傳來輕笑,“放心。”
但這怎麽能讓她怎麽放心?
如果。
她緊緊握住瓷瓶。
如果她足夠強大,母親和哥哥,就不會是現在這樣。
天亮得很快,但窗戶很小,又很高,哪怕是豔陽高照的大中午,也只有點點的光落進來。外面天色大亮,這裏卻還是漆黑一片。木門上的鐵鏈傳來呼啦啦的聲響,腳步聲過後,昨晚男子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小兔崽子,還不快起來!”
她揉了揉還黏在一塊的眼皮,努力睜開眼朝外走去。
借着淡淡乳白色的日光,她才看清身旁哥哥的面孔。
消瘦,蒼白,身邊的夥伴大多也是如此,但最為相同的,是他們臉上麻木的神情,還有空洞的眼神。
只有哥哥,看向她的時候,眼神會變得溫柔,頓時就有了生機。
“發什麽呆!”
身體裏某根神經陡然顫動,她下意識錯開幾步,原本站定的位置上,落下一道鞭痕,帶起塵土飛揚。
“還敢躲!”
男子正要再動手,便和她身邊一個少年對上了視線,黑曜石般的眼眸深處,寒意讓他猛地一哆嗦,驟然想起這兩人的身份,揚起的鞭子瞬間僵在空中。
林回音和林清弦敢動手,是因為他們是主子。他可不一樣,若是動了手,指不定倒黴的會是自己。
想到這些關系,只好罵罵咧咧收回鞭子,男子哼了聲,“還不練習!”
等太陽升至頭頂,男子甩了甩鞭子,終于吆喝了一聲,“吃飯。”
簡單兩個字,卻像是趕羊。
但也只有這個時候,孩子們的眼神才會瞬間流露出這個年紀該有的生氣。
吃飯,是他們除了晚上男子睡着後唯二可以交流的機會。
“阿眠,阿音。”阿染端着飯碗小心翼翼望了眼門口正和人賭錢的男子,确定他還沒精力管理這邊,悄聲道,“最近我聽到消息,說是林家的生意越來越不行,林清弦可能要提前經手南邊的生意。”
阿音終于露出今天第一個微笑,不過說是微笑,也只能說是擡了擡嘴角,“這樣一來,他豈不是沒時間折騰哥哥了。”
奕竹瞥了眼仍舊面色冷清的阿眠,疑惑道,“你不開心嗎?”
“我們的計劃要提前進行了。”
奕竹一驚,“什麽意思?”
阿眠面色不變,眼裏迅速劃過什麽,卻讓身邊幾人捉摸不透,“林家的生意不行,你說,會對林志成有什麽影響?”
奕竹還滿臉茫然,身邊阿音卻反應過來,神色一變,道,“林志成會加大我們的訓練量,甚至。”
阿眠與阿染交換了個眼神,可奕竹卻什麽都看不懂。
“到底什麽意思?”
“意思就是。”阿眠攥緊了拳頭,不知為何,他的眼角眉梢驟然增添了一絲狠歷,“我們可能要提前計劃了。”
“什麽?!”奕竹神色變得慌忙,趕緊勸道,“不行,你現在還沒有将森羅萬象練至頂層,若是貿然提前計劃,不僅林志成可能會發覺,你也會暴露。”
阿染眸色深邃,“确實如此,但若不放手一搏,只怕。”
只怕他們都會死在這裏,無人知曉。
奕竹連忙看向阿音,希望她能幫忙說說話,誰知道,阿音卻咬唇不語。奕竹頓時手足無措起來,如果阿音都不勸勸阿眠,那這世上,也沒有人能勸住阿眠的。
阿音并不是不想勸,只是她知道,哥哥一旦決定了什麽,任何人都無法阻止。
過了幾天,一整天的訓練結束,男子點出幾人,讓另一人帶走,其他孩子留下,回到那個像是監獄的牢籠之中。
意料之中,被點出的幾人,正有阿眠。
眼皮根本止不住的跳躍,今天一整天就沒有順心的事情,早上林回音又來找茬,還好沒有什麽大事發生,和往常一樣不痛不癢的幾掌而已。可不知為何,她就是心裏慌張,阿音捏緊了衣角。
不會有事的。
她這麽告誡自己,卻無法讓自己的心回到原處。
晚上阿音睡不着,一直睜着眼,連喜歡陪她說話的阿嬰都忍不住睡着了,她依舊睜着亮晶晶的眼睛。
不知道是什麽時辰,外面突然傳來輕微的響動,守夜的男子被吵醒,下意識罵了幾句。等冷風吹了進來,他這才意識到,不是這群小兔崽子惹出的聲響。
“我出去看看,你們別給我惹事。”
男子披着外衣便提燈走了出去,孩子們早已被驚醒,三三兩兩談論起來。
“怎麽回事?”
“我也不知道。”
“看樣子不是什麽小事,難不成林清弦搞砸了生意,哭鼻子回來了?”
“呵呵,他怎麽敢弄這麽大動靜,那不是被其他幾房看笑話嗎?”
“你們說,林清弦以後真能繼承林家的家産嗎?”
“林志成只有一個什麽都不懂的傻女兒,林家繼承人那就只能從二房裏選,林清弦又是二房嫡子獨苗苗,長老們不選他選誰?”
“但這樣一來,我們的日子可就不好過了。”
“我們的日子,什麽時候好過?”
細碎的談論之中,奕竹的聲音陡然清晰起來,“阿音,阿音!”
“嗯。”
阿音下意識回了他一聲,卻微微有些顫抖,她總覺得心裏莫名升起一股涼意,順着血脈從心房蔓延至全身,再也動彈不得。除了剛剛的一聲,發不出任何聲音。
“阿眠。”奕竹也開始顫聲,差點連話都說不清楚,“阿眠他,回來了嗎?”
這句話就像無邊無際的黑洞,徹底抽取了她身上最後一點點溫暖。
外面越來越近的喧鬧聲讓孩子們瞬間噤聲,黑暗中,滿是懼意和好奇的眸子紛紛望向門口。
不知道等待着他們的,又是怎樣的命運。
“你給我出來!”
明亮的燈火刺痛了阿音的雙眼,只見林回音站在她身前,面上滿是得意的神色。不知為何,她眼睛酸澀,驀地流出淚來,只覺得林回音的眼神,更讓她的雙眸疼痛難忍。
見她不動,林回音居然沒有生氣,頤氣指使手底下的奴仆,“把她給我弄出來!大伯父還等着呢!”
見她被人架走,一群孩子沒有一個人發出任何聲響,他們都被林回音的神色還有她身後高大又面無表情的黑衣人弄怕了。這些黑衣人的功夫,可不是看守他們的那個男人能比的。
他們全部躲在角落裏,一動也不敢動。連奕竹,也滿臉驚慌地貼在冰冷的牆壁上,一時竟忘了試圖出聲阻止。他傻呆呆地看向旁邊看不清神色的阿染,瞬間,明白了什麽。
阿音被人随意扔在鋪滿毛毯的地面上,擡頭看了眼四周,才發現這裏竟是林家的議事大廳,除非重要的事情,長老們基本不會出現。不知為何其餘的孩子們也被人帶了過來,紛紛站在大廳之外的空地上,滿臉驚慌失措。
只有阿染、奕竹和少數幾人隐約明白緣由,對視一眼,心底那個恐怖的想法越發清晰,卻又不敢叫外人瞧見,後背已經滿是冷汗。
“你可知,你哥做了什麽嗎?”
阿音擡頭看了眼坐在上首的林志成,淡淡道,“不知。”
作者有話要說: 痛苦的回憶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