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行屍走肉
連夜出發,林風眠連蕭府護衛都未曾驚動,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第二天一早,聽到打掃的下人來報,蕭玉卿這才驚覺林四少趁夜消失在他的地盤上,連根毛都沒留下。心底滿是疲憊,深深皺眉間只覺得自己這麽被林四少的一驚一乍弄下去遲早要減壽。
但說到底,他倒也沒有什麽焦急或是緊張的情緒,反而多了種放下的輕松。
這麽個慣會惹事又不能随意揍的祖宗終于自動離開揮揮袖不帶走一片雲彩,他簡直能樂到合不攏嘴。直到早飯時見江天明匆匆而來,詢問下人昨晚林風眠那邊的詳細情況。
“你确定林風眠是自己走的?”
對此蕭玉卿也有些小意外,前段時間林風眠就像沒了骨頭,一點都不願離開蕭府,他是想趕都趕不走。怎麽突然間,林風眠就自己走了?
莫名間,煩躁感陡然生出,盡管明面上林風眠沒有任何問題,也不是因為惹了人才落跑。可不知為何,蕭玉卿只覺得這家夥又會惹上什麽官司,最終導致整個武林都會不得安寧。
“看樣子是。”
手下人敏銳地察覺到此刻正處于低氣壓之中的江天明,雖然不清楚到底什麽情況,但下意識便放輕了聲音答道,“應該是連夜離開,而且,”說着,他輕蹙眉頭,細細思索道,“看起來好像很早就準備好了。”
“準備好什麽?”
少見的,微凜的話語使得答話者陡然一驚,看不出江天明平靜面容下的情緒,便只能小心翼翼解釋道,“他來的時候就沒帶多少東西,随身裝着碎銀和銅錢,連換洗衣物都沒幾件。看起來,就像是随時準備離開的模樣。”
随時離開這四個字,狠狠地紮了江天明的心髒一下,雖然很細小,但很疼,很疼。
他生氣,惱怒,怨恨為何林風眠不願等他,哪怕說一聲也好,就這麽不聲不響地走了。又有些惶恐,為何林風眠不願信他,他并沒有惡意,沒有目的,也只是真心實意想幫助林風眠。
不為什麽,只為了讓自己安心。
但随即心頭冒出更深的是擔憂,他害怕林風眠在計劃着什麽,計劃着什麽會超出他想象的事情,遲早控制不住。而他只能在一旁眼睜睜看着,卻始終無能為力。
林風眠就像一匹孤狼,獨自走着自己的路,做着自己的事情,對任何事或者人都不管不顧,不需要朋友,不需要陪伴的人,一個人完成所有的事。哪怕站在所有人的對立面,他都不在乎,依舊做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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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那天林風眠的話是一個試探。
想到這,江天明滿腦子都是懊惱,好像面對林風眠,他從來都沒有辦法做到最好,也沒法給林風眠完美的答案,他總是糾結,總是在選擇之後後悔。明明,他已經想好要好好道歉,不讓自己再對林風眠感到抱歉。
林風眠的行為讓江天明很慌張,他實在想象不出林風眠會做出什麽,而林風眠做點什麽,大家都不會意外。他總有種錯覺,對于林風眠來說,沒有任何重要的東西,仿佛下一秒連生命都可以随意舍棄。自己的命都不在意,又有什麽能牽絆住他的腳步?
想到這,他有些惱怒。
為什麽這麽不聽話,明明他都已經部署好了行程,抓住摩羅勢在必得,北漠皇宮的殘卷也唾手可得。
就因為他不願站在她的身邊,所以就根本不值得信任嗎?
滿滿的無力感充斥着江天明的胸口,他深深呼出一口氣。這世上,也只有林風眠總是能讓他這麽無可奈何。
“他到底在想什麽!”
雖然沒有江天明想的那麽多,但蕭玉卿心情也有些複雜,半晌,只能以抱怨的口氣說出這句話。
其實他并不贊同江天明的計劃,但江天明堅持,連辛月明和江水寒都沒說什麽,他也沒有立場可以阻止江天明。
林風眠自己消失,他很慶幸,同時又有些擔憂。可也許林風眠是準備自己去劫持摩羅,也許,什麽都不做。
“蕭叔叔。”關乎林風眠的事情,江天明只能暫時将複雜的心情放在一邊,先收回理智,大腦重新開始正常運轉,“還請繼續幫忙遮掩林風眠的行蹤,至少不能讓北漠人察覺。我們已經落後一步,若是再讓對方掌握消息,翻盤的機會只會越低。”
“這點你放心。”蕭玉卿點了點頭,又叮囑道,“只是無論你做什麽,都記住要盡快解決。這段時間戚家的事被我壓下去不少,北漠人定會選擇一個時機挑撥,到時我再幫忙掩飾,反而會引人耳目。”
說着,他又忍不住嘆道,“林風眠到底在想什麽?戚家的事他可一點都不上心。”
“戚家。”江天明下意識重複了遍,突然想起那天重重疊疊的樹影下,波光粼粼的湖邊,林風眠執着的問題,腦海中的迷霧驟然消散一小塊,手掌冷了一分,心口也涼了一片,“戚家只是借口。”
“你說什麽?”
江天明語速飛快,借此遮掩住微顫的話音,“戚家只是一個借口,北漠人制衡林風眠的借口。”
蕭玉卿并不傻,聯系着最近北漠人的動向還有各門派之間暗樁明裏暗裏的動作,立刻反應過來,“你是說,北漠人是想徹底将林風眠孤立,利用武林各派對付林風眠,像是以前對付林志成一樣,自己在一旁坐收漁翁得利?”
到這裏,一切就很明顯了。
“林風眠早就知道會變成這個情況。”蕭玉卿瞥了眼垂首不語的江天明,一點都不意外,他沒有從對方臉上發覺一絲一毫的情緒波動,無奈低聲詢問,“但他什麽都沒有做,是早有準備,還是,根本不在意?”
若說不在意,蕭玉卿也不覺得奇怪。林風眠這幾年受到的風言風語比他這輩子經歷過的風風雨雨還要多,這種人怎麽會在意站在所有人的對立面。
畢竟以前他一直站在所有人的對面,都已經習慣了。但以前林風眠也沒做什麽喪盡天良的壞事,大部分人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過去了,頂多對他多有怨言。
可現在,他攤上了戚家的命案,原來的那些無所謂,也就變得有所謂起來,人們只會将不屬于他的問題也扣在他的頭上,只為了減少自己指責對方而産生的動搖。
完全看不出心裏如何想的,江天明站起身朝蕭玉卿禮貌告辭,眼神平靜,聲音平穩,“蕭叔叔,一切就拜托您了。”
“天明。”
蕭玉卿還想提醒江天明幾句,卻只能無奈看着他急匆匆離開的背影,滿腔的言語重新咽進肚裏,沒了面見天日的機會。
剛起床的辛月明正坐在桌邊與江水寒雙眼朦胧說着話,就見自家兒子一聲不吭闖了進來。他皺了皺眉,看着江天明那有些失神的模樣,哪還能不明白出了什麽事。
“林風眠離開了?”
江天明一愣,“父親,您知道了?”
“差不多猜到了。”辛月明打了個呵欠,“我說,你怎麽也算是在宋庭川那個家夥身邊呆了這麽多年,怎麽就一點都沒學到點技巧呢?”
江天明忽略他的嘲諷,直接道,“父親,希望您盡早動身,攔截國師摩羅。”
“哦?”辛月明打呵欠的手還未放下,眼底露出驚訝的神色,“你确定林風眠不會找摩羅?”
“确定。”
眼前的面癱兒子仿佛長大了幾歲,辛月明深感欣慰,“那我明日。”
“今日。”江天明的神情很急切,眼中滿是希冀,“最好今日就出發。”
孩子氣地一撇嘴,辛月明拍了拍江水寒搭在桌上的手,“你兒子可真是會使喚人。”
“父親。”
江天明滿是懇求,卻沒讓辛月明動容,得知林風眠已經出發的江婉兒忍不住向江水寒求情,“爹。”
江水寒瞪了眼辛月明,語氣反而溫柔的不行,“行了,聽話。”
辛月明一臉不情不願地,還囑咐江婉兒,“這下我們都不在,你記得乖乖地照顧好自己啊。”說着,伸手摸了摸江婉兒的腦袋,“要是冷家人還敢鬧,你去找蕭玉卿,就說我說的,你不高興了,我會讓他好看。”
雖然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讓江天明急匆匆來找辛月明,但江婉兒還是乖巧地點頭,“我知道,你們要小心啊。”
入秋後的溫度漸漸降下,雖然白日裏還能忍受,但夜晚沒有日光的時候,陰冷的叫人顫抖。
清晨的露水凝為硬殼籠罩在葉片上,薄薄的一層白霜,就像一道封印,将桂花的清香牢牢掩蓋住。原本該濃郁到飄香十裏的香氣,被禁锢在這小小的院落中。
幼嫩細小的花瓣看起來十分脆弱,輕微的顫動就能将其徹底震落,再重一分,就能使其毀滅。經過一夜的微風,樹前的地面已然落了一小片花瓣,鋪就了淺黃的地毯,等待被碾成泥的命運。
日光微醺的清晨很是寧靜,打鳴的公雞被乳白的晨光驚醒,搖頭晃腦伸長脖子叫了一嗓子,又撲騰了幾下翅膀,便重新窩回自己的稻草堆裏眯眼。
這麽點動靜,雖然小,但也足夠吵醒某些睡不着的人。
雞鳴就像一聲訊號,随着陽光灑落,白霜化為露水,地面滿是潮濕的花瓣,散發着淡淡的清香。但很快,車輪滾動的聲響打破了近似于凝固的美麗畫卷,并且從花屍上碾過,徹底讓其零落成泥,成為花肥,為下次綻放美麗而做準備。
搭在輪椅一側的手背膚色暗沉,沒有光澤不說還滿是褶皺,顯然是年邁老人的手。嫩黃的花瓣落在其上,鮮活與陳腐的氣息對比很是惹眼,讓人不忍細看。
這時,一只纖長的手指撚起花瓣,湊近鼻尖嗅了嗅,白皙的皮膚與嫩黃的花瓣,顯得和諧而又美好。
“多久沒有出門,連桂花都開了。”
輕輕松開手指,任由花瓣掉落在地,毫無憐惜之情的少年重新推起輪椅,朝附近的矮桌走去,神色淡漠,“花開了就會落,國師這是,觸景生情?”
仿佛聽見什麽笑話,老人臉上的笑容越發燦爛,身子微顫,很快連椅背也跟着顫抖,“觸景生情?”
沒想到國師笑得這麽開心,少年愣了下,臉上盡是茫然,“難道不是?”
“也不是。”國師收起笑意,眼中亮光卻沒來及淡化,反而顯得越發绮麗,“只是突然想起一個人。”
天還未全亮,少年手裏提着盞磷石制成的燈,不夠亮眼,看清路卻是已經足夠。
将輪椅推到桌前,輕輕放下燈盞,少年脫去外衣,整齊疊好放在桌上,走到一邊紮起了馬步。他的身體并不好,甚至不适合練武,但他很固執,不願放棄,便只能從最基本的練起。
“那人是誰?”
少年突然起了興致,國師很少談及自己過去的事情,顯得神神秘秘。父親與三哥從來不說,他便越來越好奇,但最勾引他好奇心的,是國師的眼神。
每次看他,都仿佛在透過他看着誰一般,而那個眼神,也複雜的讓他無法言說。
“國師您能說一說嗎?”
對上少年好奇的神色,國師沒有言語,只是轉過頭看向一側的桂樹,眸中似是望不見底的深淵,驟然攪起陣陣驚濤駭浪,他眯起眸子,無形的氣場淩厲逼人。
過了許久,他才開口道,“一個讓我永生難忘的人。”
顧不得練習馬步,也顧不得國師身上滿是是人勿近的抗拒感,少年連忙站直身子,上前幾步走近追問道,“他做了什麽?”
“我的腿。”國師伸手指了指自己癱在輪椅上一動不動的雙腿,面色看似随意,但滿是蒼涼之感,他淡淡道,“就是因為她。”
“什麽!?”
少年一驚,國師的功力深厚,是他從未見過的高手,連二十四橋的乾主都比不過。雖然他從未見過號稱中原武林第一高手的宋庭川,但他總覺得,國師比起對方有過之而無不及。
唯一可惜的就是對方雙腿癱瘓只能以輪椅代步,可沒想到,他的腿竟是被人弄斷的。
“這人怎能如此行事!”少年很氣憤,似乎在為國師而憤慨,“中原人果然如同三哥所說,狡猾至極!兇殘至極!根本不能随便信任。”
國師不以為意,微微一笑,“我也是你三哥口中所說的,狡猾至極,兇殘至極,不能随便信任的中原人。”
“不,國師你和他們不一樣。”少年想都沒想便否認,但終究沒能戰勝好奇心,開口問道,“那個人到底是誰?”
“誰。”國師撫了撫手中的杯盞,垂眸似是思索,神情滿是複雜,又仿佛,有些懷念,“徒弟?也不能算吧,她可從來沒有認過我這個師父,看模樣,也不想認我。不過,血緣關系是她無法否認,也無法阻止的。準确來說,她是我的侄女。”
“怎麽會這樣?”少年先是一驚,随即反應過來是她不是他,不由震驚,半天說不出話來,良久,才喃喃道,“她怎麽可以這麽做。”
“她很恨我。”
國師的臉上看不出任何仇恨的痕跡,反而眼底亮光閃爍,與其說他像是在難過或是後悔,不如說,他有些興奮激動,仿佛,對即将到來的很是期待。
“人活得太久,總是要給自己找點事做。曾經我想颠覆蘇家王朝,找到森羅萬象的寶藏,登上那至尊的寶座,可惜我失敗了。現在寄人籬下,只能用殘卷作為保命的手段,這種日子,實在是難熬。”
“五皇子,其實我一直在等着她來找我,替我做最後的決定。”
五皇子獨孤宇皺着眉頭,國師的每句話他都沒能聽懂,無論是分開,還是合在一起,他都沒能聽懂,“國師,父皇和三哥對您很尊重,怎麽能說這日子難熬呢?”
“你曾經擁有問鼎天下的能力,現在卻只能呆在一隅茍且度日,怎麽不難熬?”
國師拍了拍獨孤宇的手臂,滿目悲涼,好似在後悔,又仿佛在難過,渾身上下散發着自暴自棄的氣息,他低聲道,“這種話,我也只敢在你面前說。五皇子,你父皇和三哥,一直對我有所警戒,若不是為了剩下的殘卷,也不會留我到現在。”
獨孤宇不願相信,不停搖頭道,“不會的,國師,不會的。”
但他也想不出反駁的話語,只能無言以對。
國師笑了笑,道,“五皇子,你和她很像。”
“您的侄女?”
國師點了點頭,“她也很固執,認定的事情就一定會做,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如果不是她這份執着,我最後的一點希望也不會被她親手破滅。現在的我,不過是具行屍走肉罷了,卻懼于恐懼,只能等待他人來為我做決定。”
說着,他提起嘴角,露出一個嘲諷的笑容,“沒想到,我也會有這麽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