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一回出遠門,盡管非常好奇,但一步一跳跟着挑擔子的母親
。
“是啊,收藏品,是人類的記憶。”媽媽說。
“媽,你人就在紐約,自己平時不會去啊?還要我陪?”朱繡問。
“瞧你說的,我一個人在博物館一看就是一天,人家怎麽看我,孤獨的大美女,萬一有一天儒雅老生上來搭讪怎麽辦?”朱繡的媽媽笑道。
“原來媽媽大人想的真多呀,為什麽博物館裏不是有另一個孤獨卻知性高雅的老太太……”
“唉,這思路不錯。比起男人,女人更耐寂寞一點。繡,你讓你的男朋友來紐約,大家一起旅游不更好嗎?”媽媽問道。
“哪裏有,我有許多東西要帶給他,還有一些事情要溝通。媽媽,你在北京時,有沒有老情人還在公檢法效力的?”朱繡問。
“有,做什麽?我人在外,管不了別人的事。現在這樣多好,風花雪月……”
“拉倒吧,你是寂寞煙花冷哦,你看看老晏同志,位高權重,聲如洪鐘,天天開會,作指示下命令……如夫人嘛,八面玲珑……”朱繡一邊整理箱子一邊貧嘴。
“打住,小沒良心的,你來媽媽這裏,是專門觸我心窩的嗎?”
“媽媽,你要搞清楚,為了你,我跟老晏決裂了,四海為家,你看看,家裏的那個才是小沒良心的,喊起後媽來,不知多賤……哈哈……”朱繡反而大笑。
“晏瞳啊,跟她老子一樣,一肚子壞水,打小就是壞心眼,愛誰誰……”朱繡的媽媽說。
“媽,說認真的,你就別跟我去波士頓了,我要事在身……你,我也不相瞞。一呢,我遇到了一個白馬王子,這次再努力努力,争取抓住,二呢,他家有一樁舊案,我帶了一本秘密日記,是他父親的,是一個賄賂賬本,三呢,那什麽,他老家要建一座古代名人公園,有一個老先生要一些資料……”朱繡斷斷續續地說。
“聽着頭疼,你不在拉薩做生意,跑這裏來亂七八糟的事,閑的……好,我在紐約,你去幾天啊?”媽媽問。
“說不準,不超過一周……媽媽你說對了,女兒啊,一愛錢,二才是愛人……要是二選一,那就選錢吧,哈哈……”朱繡終于忙完了。
在新奧爾良度春假的陳宸準備返回亞拉巴馬,老公陶斯然的媽媽不日将出現在美利堅,專門來帶孫女。
陳宸終于想起自己的心結,她想寫一本穿越版的秋妃傳。這個神秘的古代宮中女官,傳奇的經歷深深吸引着文筆燦爛,滿腦子浪漫愛情故事的哈佛才女。
由于放假時間不長,女兒格格太小,牽扯住她全部的精力,顏涓若快遞給她的關于秋妃的資料,她還沒有潛心地讀過。
唉,秋妃啊,在美國的南部,一個胖姑娘真想走進你的世界。
人類的歷史真是迷人,秋妃站在歷史的源頭,但透過幽渺的景深,她那麽鮮明,仿佛一個活生生的美女,穿着華麗,明眸善睐,她在招手,偏偏哈佛才女,在某一個靈光一閃的時刻,瞧見了伊人在遠古一方。
人類如流水,後浪湧着前浪。人,個體的人,都被歷史的洪流淹沒。
但就有那麽少少的,極少極少的人,淩波踏浪,活到後人的視線裏,生生不滅。
秋妃就是這麽一個人。
她太特別了。
太動人了。
陳宸會一個人留在新奧爾良,讓格格跟奶奶在一起,這樣陶斯然至少可以與他的媽媽在一起,三代同堂。往後,她陳宸可以兩邊穿梭。
在空餘的日子,她的《秋妃傳》就要隆重開寫了。
秋妃,期待你閃光登場。
☆、引子
金色的餘晖灑落在宮殿的琉璃瓦上,溫暖的光芒穿過窗棂描繪着腳下的磚格。
腳踏夕陽,裙裾染塵。
秋妃在宮中只是個閑差,因為筆墨俊逸,唱詞華美,情感纖秾有度,與一群學士們成為一伍。
舉凡在詩詞、棋弈、經術、僧道、合煉、蔔卦……五花八門方方面面有所造詣者,經推薦選拔均可進入學士院,由皇家養起來,由皇上随時召見,稱為待诏。
一般而言,不過是一個卑職閑人,掌握一點雕蟲小技,誰知道入了皇上的法眼。
那一年,蘆零王39歲,還有一點任性。
此君表面溫和,修養難得,實則城府深遂,不可輕窺。
亂世,朝中環境也不是清純。
大臣們你争我鬥,各懷心思,末世哲學玄學流行。
蘆零王養學士,類仿公子養士。
學士們有機會與皇上零距離接觸,對衆多飽讀經書,滿腹經綸的學士而言,這個差使頗有吸引力。
蘆零王一再提高學士們的地位:凡涉及诰命、廢置、任免、內外密奏等等,皇上無不召學士來完成,朝臣們甚至将他們視為“內相”,真正的宰相反而打入冷宮。
秋妃與學士們成為一個團隊,一晃數年,漸生厭倦,又一人來去,孤苦無依。
常常幾個月甚至經年,蘆零王視她如空氣。
前幾日,因大雪初霁,氣溫升高,秋妃偶得靈感,作詞作曲,自彈自唱,引得蘆零王擊節贊嘆,直誇猶如天籁。
遂被召見。
落日溶金,擡頭望天,西邊一片橘黃,天高地迥,仿若隔世那麽漫長,令人彷徨萬分。
秋妃有一陣的恍惚,擡頭凝望,不知身在何處,今夕何年,直到夕陽已經掉落到高大的宮牆後面,一只黑背白足的貓沿着牆頂疾走。
霧氣漸漸地彌漫,秋妃才移步向自己的住處。
手提宮燈的小黃門,“吱呀”一聲為秋妃推開了門。
秋妃一個人獨宿。
“珏兒,珏兒……”秋妃彎腰望向籠中,原來,天時不早,平日裏樂則縱之飛入雲霄,盤旋久之不落的鶴精珏兒,已斂羽入籠。
“珏兒,今晚怎麽不迎姑姑回來?”
鶴,頑皮的很,偶爾有人隔門呼喊秋妃,鶴精珏兒追着咬噬,現在這只高大好鬥的鶴多半時候被關在籠中。
鶴通人性,也傷悲的吧,尤其是跟着秋妃,每日郁悶。
夜永晝短。
秋妃的人生,只有在夜晚來臨後,才有着可以嘆息的質感。
春寒依舊,這一晚,秋妃的眼前複現家鄉江洲滿湖滿河的芙蓉花,她冥思苦想,提筆醞釀,至三更天,一首詩呈現在紙上:
《詠芙蓉》
秋江渺渺芙蓉芳,秋江女兒将斷腸。
绛袍春淺護雲暖,翠袖日暮迎風涼。
鯉魚吹浪江波白,霜落洞庭飛木葉。
蕩舟何處采蓮人,愛惜芙蓉好顏色。
思念是一種病,終身不癒。
(注,此為秋妃詠物詩。秋妃,名劉愛蓮,江洲人,昔毗零王妃。毗零王殁,劉愛蓮被賜予蘆零王,為宮中學士,每令作詩譜曲。後,因長期不得進禦,且又難以離開深宮,悲戚異常,倦怠恍惚,每言有鶴精相伴。老而被逐回原籍。)
陳宸的《枕鶴記》自春假後正式開始。
為了這個目标,陳宸除了在大學授課,奔走在圖書館與教室之間,目不斜視,心無旁骛。
她要寫一部穿越劇,不,不是,這位哈佛才女,她想寫一本以宮中女官秋妃為原型的悲憫小說,從中窺探人生。
花無百日紅。
人無永少年。
待到老年來臨,作為地球上最具感情的動物,人,莫不思歸,情,莫不彷徨。
風自今夜起暖了。
☆、衍文 之一
江洲地處南蠻之地。水中植物蔓生,舟楫橫在水裏,方言饒舌,地氣潮濕,百草豐茂。
女人巧秀,男子柔弱。
民風複雜。
穹窿山綿延百裏,主峰穹窿山峰高近千米,終年郁郁蔥蔥,山巅冬季有積雪,是為南方一景,引方圓百裏人争睹。
穹窿山脈為南北之天然屏障。
山腳十裏之遙,放眼遠眺,麗日晴空下,有一田舍,時時炊煙飄起。
竹籬笆圍起的一方田園賦,像抱在山臂,靜寂安谧。
如果不是戰亂,江洲土著活命并非難事。
離現世兩千年,江洲人煙稀少,老弱占比65%以上,壯丁上了戰場,死傷無歸。命婦帶着稚子,渺茫地活着。
一寸柔腸萬疊萦,
那堪更值此春情。
黃鹂知我無情緒,
飛過花梢噤不聲。
穹窿山有亭翼然,名曰:聽鹂閣。
是年,秋妃已老,其言也哀,詩作無緒。
一個體格健碩高大的虬髯和尚尋友到了這裏,絡腮胡加上光光的頭顱,頗為引人側目。
他就是當年赫赫有名的住持:裴相。
一個老翁背着手,望着西天通紅的夕陽,嘀咕道:這是要刮大風啊。風吹蘆葦,瑟瑟有聲。天旱久不雨,天道不順時啊。
來客人了。
呵呵呵。
兩個老男人,視力都不錯,早已在十幾裏之外都看到了彼此。
老翁姓王名石山,也不過是六十歲的年紀,從前是名州知府。
別人家的男人骨瘦如柴,這個男人卻是腸肥腦滿,日子滋潤。
王石山未曾而立之年就是一名知府,在任三十年一直沒有得到擢升。可,那又怎麽滴!
王石山有時作為,有時不作為。身在官場,卻賽出家之人。
體格高大壯碩的和尚,拄着一根棗紅色手杖,穿着一件肉紅色麻質夾層袈裟。
時尚潇灑,氣度非凡。
兩眼炯炯,腳步铿锵。
老知府的田舍,低調到塵埃裏。它有別于田舍,但卻外不張揚,內裏鋪張,跟王石山的做人風格一樣。
多少同時代的人都殁了,有的上了絞架,有的上了斷頭臺,有的戰死在戰場,都是二三十歲就結束了人生。
王石山的一生是智慧的一生,狡猾的一生,一直安然無恙到退休,吃的是皇糧,妻妾成群,子孫繞膝。
王石山的田舍,外面看背靠大山,前面一面天然湖澤的餘波,前有水,後有靠山,難怪兩千年以後,這裏仍舊是名人故居加著名的5A風景區。
能夠走進這座田舍的人少之又少。
農民,與他不是一個階級,遙指王府,啧啧幾聲。
仿佛牡丹不可與婆婆納、車前草之屬同日而語。
王石山的宅第,外看是低矮的平房,走進去卻別有洞天。
外面看是廉租房的範,走進去是別墅标配。
這些不表。
一般人他也是不會邀請去的,誰能看到他退休後的生活,腐朽一點點,奢侈一點點,快活一點點,偷着樂。
古人與今人一樣,官場與官場隔着兩千年,官場的規矩與秩序何其相似乃爾。
君不見,現如今天的官場人士,莫不從古代為官之士身上找名人哲思。
引用古代先哲的話,從小學生就開始了。
王石山在官場兩袖清風,剝得了一個好名聲。這退了嘛,愛誰誰。揮揮手,不帶走一個官場上的那個誰?同僚,好友,上級,下級,統統複盤,回歸到陌生人陣列。
田舍占地,嚴格按當時的級別規制,一公頃。
和尚裴相第一次造訪王家田舍。
早在春三月,和尚通過書信已知方位,熟門熟路找到了王田舍。
這裴相,大名不知,卻真正是前朝宰相後人。骨骼清奇,為人傲慢,周游天下,視死如歸。
兩個人一見面就互掐。
“好你個大和尚,瞧瞧你的手杖,值些銀子。”王石山打趣道。
“好你個老知府,瞧瞧你屋裏的,這個,這個,還有這個,民脂民膏啊,藏着掖着,夾着條老狐貍尾巴,瞞天過海,這下釋放本性享受人生呀。”和尚生性風流,游蕩不羁,口無遮攔,當然這是在老朋友面前。
在公衆面前他口吐蓮花。
善男信女視他為上天的代言。
“老夫有一首詩送給你。”王石山撚着難看的花白胡須,在青磚鋪就的客廳裏縱橫散步。
“七尺烏藤挂東壁,
閑僧忽來生兩翼。
鞭起飛龍趁不得,
洞庭攪碎琉璃碧。
去兮去兮路杳杳,
梅花影裏休相覓。
為雨為雲自古今,
田舍寥寥有何極。”
“如何啊?”王石山問道。
王石山,為官之前以詩名聞于世。
七尺烏藤泛指藤杖,和尚髦的合時,手拄的藤杖,胸前的佛串,身着的袈裟面料,都考究無比。
裴相是挑剔的,很物質,很會生活。
“和尚也是人。”這是裴和尚的口頭禪。
“詩是好詩,人卻閑得發黴。大夫人呢?大夫人不在。二夫人呢?小的呢?總有人在吧?待我尋尋。”裴和尚欲掀簾入裏屋門。
“茹葷如茹素,無法又無天,又哪一根骨頭屬于佛門。呵呵呵,老夫納了悶了。”王石山幫忙撩了撩門簾,裏面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
和尚雲游,差一點出國求真經,卻半道而返,惦記舊友,王石山喜歡着呢。
心花怒放一詞可以用。
“與有情人做快樂事 不問是劫是緣。”佛說的。
裴和尚有許多理念支撐他的無法無天。
古人也有旅游的,尤其是官家的女眷孩子們。
王石山一人看着偌大的家,讓一家老小全去百裏之外的湖澤看景去了。
據說,百裏之外的景點,千畝桃林成熟了。
天說黑就黑了。
天幕上的星子像落了一地的芝麻,密密麻麻的糁人。
銀河亮的還不明顯。
山中的夜,靜的人毛發豎立。
和尚也吃不消那靜,吞噬一切,又被一切吞噬。
裴和尚院中徘徊望天。
“哦,我的天。”和尚驚慌失措。
“哦,我的天。”身後有一聲音。
“哦,我的天。”和尚調轉身,頭皮發麻,顯然被吓着了。
原來,昔日的知府,大詩人王石山什麽時候也到了庭院,擡頭望天,驚呼一聲。
裴相和尚健康的心髒被唬得怦怦怦直跳,像突然遇到愛情的小姑娘的心髒,跳得異常。
“好好的,你學我做甚?””裴和尚犯戒規,嗔道。
“好好的,你學我做甚?”王知府板着臉回道。
“夫複如是。”
“夫子,酸到為僧了。”裴相拍着胸口道。
“第一次你學僧,第二次又是學僧,偶像也累的,知曉不?”裴相和尚嘆了口氣。
“哦,我的天吶!!”
這一次,兩個老男人異口同聲。穹頂山與穹窿山是兩座姐妹山,遙遙相對。
前山的黃鹂後山的鹧鸪,相互飛還。
人煙稀少,鳥類繁衍。
江洲曾經是鳥的世界。
此時的穹窿山山腰一塊空地,正被火光映照。
“走水了。和尚道。
“失火了。”王石山這次沒有學僧。
“山上有甚?”
“沒有廟,前朝的藏書閣,後朝為官的一把火燒了。什麽人在原址建了房子,一時沒想起派什麽用場。”王知府輕描淡寫,“哦,老夫記起了,謝公子住着。”
“謝公子,謝大将軍的幼子?”僧吼道。
“正是,三載了。不是,怕是五載。庚子、乙醜、丙寅、丁卯……”王知府一急,語音發顫。
“本僧看你是老來癡呆,三五年之事,又何需捏着指頭算。”僧有些緊張,畢竟死人的事,他要管啊。
“祖宗,究竟幾年啊?本僧也急糊塗了,幾年不幾年又何幹。那書呆子,怕是被燒成炭了。”僧雙手合十,右手拇指與食指夾緊一串長長的佛珠,口中急急地念起經來:“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王石山拍拍腦袋,很傷腦筋,從官場退下後,諸事松懈,萬事不理,記性陡然爛了。
他還糾結于庚子、乙醜、丙寅、丁卯,到最後還沒想起穹窿山上讀書編書的謝家小公子,到山上幾年了。
穹窿山一場火,兩個老男人還是挂心上了。但裴相心裏有話沒有說出口,他與王石山同時驚詫的娥眉月,邊上挂着的小星星,亮的那個邪門,妖魅至極,恐怖至極。
陰氣籠罩,風聲怒號。謝家小公子,怕是被小蛇纏繞,娥眉月夜百毒侵染,身陷沉疴。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裴相念念有詞。
“救不得,救不得了呀。”王石山蒼老的聲音在風中嗚咽。
在風中嗚咽的不僅僅是老知府,還有半山腰住着的秋妃。
秋妃,是劫是緣?
☆、衍文 之二
秋妃入京,以一首詩當敲門磚進宮,*零陵王,這是謝锜大将軍的主意。
這主意,相當于荊軻行于易水。
秋妃對于大将軍的情一點點剝離。
因為,她的親哥哥,唯一的哥哥還在謝锜手下。
铤而走險。
一個不到20歲的女子,慷慨北上。
未幾,零陵王殁。
秋妃被蘆零王收留,初在樂音坊,後進入學士院。
由敵對到成為知音。
謝锜因為叛亂遭到腰斬。
一晃二十餘年又過去了。
秋妃厭倦偌大的皇宮。厭倦了權力争鬥。看夠了生死。
這些年,這些人,這些事,無一不讓她失望。
秋妃發回原籍。
滄桑歲月将一個青春美麗無敵的少女變成心灰意冷的中年婦人。
回首這一生,秋妃并無悔意。
每每念起與蘆零王的此中有真意,暗中起相思,那些孤寂卻刻骨銘心的日子,卻有一種幸福感流遍全身。
是的,秋妃是秋妃,皇上是皇上。
甚至沒有肌膚之親。
然而,那又怎樣?
他不僅僅是至高無上的皇上。
當那個男人魂歸天國後,她不止一次地想過殉情。
然而,她沒有。
她曾想過做一名陵園妾,青燈孤影,在蘆陵王陵前陪伴終生。
可是,她竟是沒有資格。
當初的惴惴北上,如今的踽踽獨行,恍恍惚惚南歸,如失群的雁。
山河蕭條。
荒冢連片。
何處為家。
夢和殘月過樓西,
月過樓西夢已迷。
喚起一聲腸斷處,
落花枝上鹧鸪啼。
秋妃沉浸在漫無邊際的思緒中,情不自禁地打開琴盒。
感慨萬端,撫摸着久違的琴身。
命運多舛的女人略顯生疏地調整完琴弦,頓時琴聲伴和着淺吟低唱,融進嗚咽的風中。
離開京都幾年了。
那夜。
江洲。
穹窿山上月華似水。
撷骊閣前的月,仿若掉到了一片蔚藍的大海裏。
寅時未滿,娥眉月就挂在中天。
天空一碧如洗,剛剛寅時,彩霞就鋪上了天,又被風吹散。
都說天上雲朵跑得快,全靠小鬼推。
這個季節,小鬼們不會上天,他們也忙的,跟人間的男男女女一樣。
可是,雲朵咋瘋魔了呢?
狼奔豕突,慌慌張張,你推我撞。
晚飯的時候,劉愛蓮與謝公子一起把一堆山柴挪到了撷骊閣後的高臺上。
是愛蓮在做事,公子謝臨風而立,目光微明。
她與他再一次萍水相逢,是天意。
天意哪裏能違?
畢竟人家是貴族公子,哪裏會做瑣碎的雜事。
論理,這對男女門不當戶不對,一個是蘭花雅室,一個是野菊茅屋,不登對,可是,同為天涯淪落人。
說好點,郎才女貌,說難聽點,抱團對抗寂寞。
這已經是最好的結局。
編修有史以來炎黃子孫的第一套文選,謝頤大公子一度勞頓到失明。
浩如煙海的文集。
一一遴選。編目,句逗。加注。
前朝宰相的孫子,謝锜大節度使最寵溺愛的小兒子謝頤。
是的,就是那位大将軍謝锜,秋妃的初戀情人。
人生像一粒種子,被精衛小鳥帶到不知名的地方,落地生根。
謝頤雙目失明。
痛不欲生。
愛蓮采遍穹窿山的草藥,用獨創的土方子給謝公子治眼疾。不怕勞苦,把治好謝公子的病,照顧好謝公子當宗教一般來做。
她與他自從在旻元寺初見,那時兩個人不過是十三四歲少年少女。
現在,他是她的天。
前幾日謝公子已經能看到她晃來晃去的身影。
“你是蝴蝶變的吧?”謝公子調侃她。
“哪裏喲?蝴蝶?愛蓮到是想變成蝴蝶呢。”劉愛蓮應付道。
“哪是什麽變的?”公子問。
“你猜不着。”劉愛蓮正倒懸在坡上對付枯死的槐樹。砍,折,拔……咬着牙使着狠勁,美麗的臉被風霜吹紅了,眼角已有皺紋。
“一朵菊花變的?”謝公子一錘定音地說。
呵呵,偏偏是這句。他蒙眬的雙眼看到啥了,一臉風霜。
“興許吧。”劉愛蓮有口無心地說。
劉愛蓮本想說自己是賴蛤蟆變的,想想,那也太醜陋了。
野菊花怎麽的,也美,也有香味,還是一味藥。
“公子,不是說天無二日的嗎?”愛蓮一邊忙着,一邊孩子氣地問。她的眼裏看到了那枚性急的娥眉月。太陽在天,月亮也在天,奇怪的很。
“蓮,你看見的應該是娥眉月。”公子謝笑着說。
“公子,你見到的月亮是什麽樣的?”愛蓮問。
“你見到的這棵樹是什麽樣的?”
“你見到的那只黃鹂是什麽顏色的?”
“你見到的山茱萸是什麽樣的?”
“你見到的紫蘇是什麽樣的?”
“你見到的麥冬是什麽樣的?”
她說她是他的眼睛,可是,她太想,希望他自己的眼睛能見到東西,見到她正見着的東西。
她心急如焚。
因為,沒有眼睛,公子生不如死。
他不快樂,她便很不快樂。
“初三,月賽娥眉可憐夜。”公子老實的回答。
“你見到的月亮是什麽樣的?”愛蓮殷殷地問。
“彎彎賽眉,赤金色,旁邊一顆星燦若日光。”公子謝這次虛構了。
“是了,是了。公子,你果真瞧着了。”愛蓮笑了。
風在傍晚悄悄地加大了,門縫裏有風的嗚咽。
夜。
風在外面用力地刮。
像侵占山頭的敵人。
一次次卷土重來,進攻,進攻,堅持不懈地進攻。
謝公子的鼻息就在耳畔,劉愛蓮側身想抱緊公子謝,突然腹部動了一下。
熱騰騰的血液頓時射過四肢。
又是一下。她閉着眼睛,宮中呆過的女人,知道胎動是個什麽。
她睜開了眼睛,可是,喜悅瞬間消失。
突然,透過後窗,她瞧見了一片火光,就在撷骊閣後面。
“哦,哦,公子,公子……”愛蓮坐起來,披上襖子。她的眼前亮光更大了。
公子早已坐起。
他的眼前也是一片混沌的光。
兩個人抖抖瑟瑟地出了後門,遇見一場大火。
風,從山腳攻掠而上,呼呼狂歡。火被吹捧着快蹿到天上。
山上沒有工事,沒有城牆,瀑布幹涸,泉水幹枯。
風一路暢通。
傍晚壘的柴堆,被燒得哔駁有聲。
嚣張的火焰高到有數十丈,包圍住陳舊的撷骊閣。
可憐謝公子的千卷文選堆放在裏面。
可憐公子頭懸梁錐刺股的心血,那些卷轶都堆放在閣子裏。
可憐公子熬幹了身上的血液熬瞎了雙眼。
“書,我的書哇,嗚嗚嗚。”公子撲地,爬行。
“公子,公子,你不能去。”愛蓮扯着公子的衣襟。
“愛蓮,書在,我在。書不在,我不能活。”公子扯開嗓子喊。
我不能活。
火越燒越旺。
公子與愛蓮撕扯。
巨風狂舞。
越過江面,緣山坡而上,像偷襲的十萬大軍,刮過來,摧枯拉朽。
風志在必得,毀滅。
娥眉月,冷着一張臉,靜觀人間悲劇在撕裂一個人的生命。
謝公子甩掉衣衫,跌跌撞撞站了起來。
剛剛從失明狀态恢複了一點點視力的公子謝,一頭撞在了撷骊閣的大門上,大門轟然倒下。
整幢撷骊閣,像一張蛛網,輕輕地坍落。
“公子,公子啊……”大火的氣焰一點不減,愛蓮拖出了公子謝。
公子謝昏迷了過去,任憑愛蓮怎麽哭喊,沒有一點反應。
冷月無聲,天際像一條河,漸漸地亮了。
風,可是風在吹了整整一個時辰後,戛然而止。
像上蒼之手,拍了一下巴掌,覆滅了狂歡的火焰。
風息。
火滅。
人将亡。
萬籁俱寂。
人如蝼蟻一般活着了,上蒼,你還要怎麽地?
“公子,公子,你醒醒。”愛蓮大哭。
“公子,你醒醒。”愛蓮喊啞了嗓子。
山上無第三人。
一對苦命鴛鴦,面對一場大火的餘威。
“公子,公子,你醒來啊。”愛蓮已哭不出聲。
“都是我的錯啊。千錯萬錯都是愛蓮的錯。”愛蓮長跪在公子身邊,她拍打着冰冷的地,“我不該把柴火堆到這裏,可是,可是,老天啊,饒過公子吧,要懲罰,你沖我來啊。”
娥眉月偏到了西面的穹頂山上。
一點點沉落,只把冷冽的空氣留在山上。
紅顏禍水。
這個女人。
山下兩個望月的老男人,看到了山腰的那一幕。
在他們的心裏,想法驚人一致。
他們中,一個叫王石山,江洲郡的原知府。
另一個壯碩的光頭男人叫裴相,原長山郡旻元寺的方丈,貴州血統,皇親國戚。
浪跡江湖,來去無蹤。
數來與王石山交好。
“阿彌陀佛……”裴方丈念了一夜的佛,聲聲都是“皈依皈命”的願望。窮畢生之功力,裴和尚在超度一個人的亡靈。
希望,祈求,保佑。
娥眉月隐沒在汪洋一片的天幕,那顆星星渺茫到完全不見。
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堂。
如一味雨,随衆生性。
萬勿執念,萬勿貪求,好自為之,方為自在。
究竟是何偈語,凡人不懂。依裴相的力道,謝公子是何種前程,就看謝公子的造化了。
生而為人,公子謝時時如臨深淵,如入泥淖。
早知如此,何必執念。
心血數載,含辛茹苦,大火突襲,一片焦土。
“公子,公子。”
“謝公子啊……”
劉愛蓮。
自從發回原籍,在宮中叱咤風雲了二十餘載的秋妃,被打回原形。
她複叫劉愛蓮。
穹窿山上,風息,日出。
陽光出奇的豔麗。
公子有片刻的清醒。
片刻,或許是劉愛蓮的幻覺:“我去了,不要等我。這個地方,這個人情世道,這一世,不戀,不貪。……不值……”
劉愛蓮幾乎聽不見公子謝的低語。
或者他根本沒有說一個字。
“公子,公子,你睜開眼,看看天上的樣子,你看看吧,就看一眼。”愛蓮哭至紅淚。
“不來,再不來……”公子謝軟弱得吐出了幾個字。
再也沒有睜開眼睛。
看不見這個涼薄到沒有一絲熱氣的人間。
愛蓮平靜地把公子的頭放在懷裏。
泣不成聲。
有黃鹂鳥的叫聲,越過穹窿山枯萎的樹叢,向低空飛去。
明月何皎皎,
垂幌照羅茵。
妾持一生淚,
經秋複度春。
秋妃埋葬了謝公子,攏一攏發,看看無情卻風景秀麗的穹窿山,然後決絕而去。
誰也不知道她的去向。
江洲的女兒,她仿佛沒有來過。
江洲這塊土地好像并不歡迎秋妃。
☆、1,蝶精 魄散
旻元寺在我一代,居水中央,浩浩湯湯的湖澤大水,連天連地,像面鏡子照着天上的雲影。
那是我小時候的記憶。
第一次走出長山山坳,記憶猶新。
一個小女孩的眼界,等同于一只小青蛙坐在水井裏的眼界。
但我終于還是走出來了。
當初旻元寺在一片大水的中央。四周環水,要進寺,需先坐船。
水中飄着水葫蘆。
不知小主們見過水葫蘆嗎,是一種水生植物。
在大水漲落之時,水葫蘆在水面急速地飄游,驚慌失措,滿江滿湖地飄。
像我那時代百姓遇到兵戰一樣,四處逃命。
一晃啊,我是不适應這個時代了。
我用幾百億只蝴蝶成精,換到穿越現世的機會。
我看看就閃。
講完這個故事,我就入土為安,我已不适應這轟隆隆到處亂炸的時代。
動辄平地一聲炸雷,不管是喜事還是悲事,炸來炸去,吹拉彈唱,驚心動魄,腦仁生疼。
還是地下安靜。
也不是我主動要來的,江洲早已不是我見到的江洲,那時建城才六七百年,發展緩慢。
要不是穹窿山被挖的天翻地覆,我仍沉睡在地下。
希望這個願意能夠實現,讓我見幾日陽間的天光,然後永遠不見。
在穹窿山隧道開挖後,我的魂被驚飛了。
你們見到的是我的游魂。
千年老巢被挖得千瘡百孔,蝴蝶精變的我與我的子子孫孫們又一次找不着家。
蝴蝶是野性的。
終于見到天光,有的飛到了花鳥市場,看到了另一個族類,觀賞魚。
為了給觀賞魚營造好的環境,人們居然在銷售我時代的水葫蘆,十元一株。
見到這情景,我掩嘴而笑。
人類演化成什麽樣子,連水中的水浮蓮都變成了商品。
真是出乎意料。
哈,我終于漏了一個小秘密。
水葫蘆就是水浮蓮。
浮萍的浮,愛蓮的蓮。
是的,我是愛蓮。
曾經多少年我最痛恨的是愛蓮這個名字。
以後會說到這個故事。
旻元寺前有大片的湖澤,後有綿延的山。
寺與山隔了一河的清流。
山寺合一。
不知何年,旻元寺跑到陸地上來了。
這也是我沒有想到的。
秋妃我是個急性子。
大概我的父親是關外人吧,他是個急性子,遺傳給了我率性的急脾氣。
好吧,好吧。
我承認,我是秋妃。
在這之前,我居然活在別人的口述裏,他們可能認為我只是存在于八卦圈的女人。
我的主角身份一直幽幽暗暗不明朗。
我知道有許多家鄉人惦記我。
那個叫唐老齋的,真名唐國鈞,他生長于江洲的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