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5)
記恨尉遲衍奪了他親生兒子的家産,經常雞蛋裏挑骨頭各種沒事找事,這喬歸鶴尚能理解。
但是這三姑娘是老夫人嫡親的女兒啊,照她的說法,那得是怎樣的歪瓜劣棗啊。
就拿喬歸鶴自己的女兒喬溫霞來說,就算她忤逆不孝惦記着尉遲衍,可好歹他也費盡心機給她找了個好人家的兒郎嫁了。
這尉遲老夫人倒是奇特得很。
喬歸鶴把袍子上的茶漬擦掉,回頭看着尉遲洺,嘆了口氣,語重心長地問道:“你母親給你挑的哪些家的公子?”
尉遲洺指着門外道:“喏,外頭那些就是。”
也不知道她突然看見了誰,粉嫩的小嘴霎時癟下去,臉色跟吃了蒼蠅一般難看。
李錦華循着她的手望過去,茶樓門口路過了幾個世家公子,個個穿金戴銀,還算儀表堂堂,只是那一臉纨绔的神情,叫人心裏有些不爽。
李錦華認得他們,其中有兩個還在朝中述職,大多是追随仁德帝的新貴人家的公子哥。
尉遲洺擡手遮住自己貌美秀麗的小臉,給喬歸鶴使了個眼神,語氣頗為嫌惡:“二叔, 就是他們!”
喬歸鶴的臉色也好看不到哪裏去,黑如鍋底,亦是帶了幾分薄怒。
“咳,你母親這……确實是過分了些……”
李錦華安靜地坐在一旁,伸手拂掉腿上的瓜子殼,又從果盤裏抓了一把,磕了起來。
有意思,尉遲家很有意思。
她聽別人說過,安平候尉遲衍同尉遲老夫人的關系并不好,甚至極為龃龉。
難道尉遲老夫人想用女兒籠絡其他權貴,以此來打壓安平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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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這會不會太異想天開了。
安平候如今是仁德帝最看重的武将,就算把京畿軍的兵權交給了喬家的喬康成,也就是喬溫言的哥哥,但安平候本身還是極有實權的。
一個後宅婦人如何同朝廷新貴鬥。
李錦華心中飛速運轉,低頭摸瓜子時目光不驚一間又瞟向了茶樓門外,那處站着庚家、戴家和其他家中聖眷正濃的公子哥。
她似乎在心底裏想好了一個絕佳的計策。
護國公的陳家是大周舊臣,庚家和戴家是仁德帝新扶持的新貴,雖如今兩者面上相安無事,背地裏早就争得你死我活了。
護國公如今最大的困擾和憤怒就是他的寶貝女兒陳清妍,若是自己能燒把火,把陳家、庚家和戴家捆在一起狗咬狗,到時候不就熱鬧了。
而且是非常熱鬧。
起碼得讓仁德帝頭疼好幾個月才行。
茶樓門外的人只是路過,并沒有想到裏頭大廳坐着的人已經将他們的後路安排得明明白白。
尉遲洺今日是偷跑出來的,并沒有向家裏打招呼,坐在大廳裏聽書沒怎麽聽得踏實,也只聽了個大概。
說書的老先生說到尾聲時,手攏上花白的長胡子,另一只手摸着撫尺笑道:“欲知後事,請聽下回分解。”底下的客官今日已是餍足了,各自捧着茶杯笑嘻嘻地議論猜測接下來的故事。
尉遲洺道:“我覺着吧,那個小公子就該把那富家小姐娶了,壞了人家的名聲又縮頭縮尾的這叫什麽事兒。”
喬歸鶴睨她一眼,送到嘴邊的甜糕停了下來,“你竟這樣想?”
怕是她還不知道自己那二哥闖的禍事吧。
畢竟在喬歸鶴的印象中,她好似同陳家那位關系不咋地,不然哪裏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尉遲洺轉頭瞟了瞟四周,神情有些焦急,“二叔你明日還來聽書不?”
“明日我輪值,怕是沒空出來了。”
小姑娘頓時臉垮了下來,“那怎麽辦,我今兒是瞞着母親出來的,回府去了定然少不了一頓責罰,明兒個是出不來了。”
這故事的結局她很想知道啊。
她突然轉臉看向李錦華,雙眼冒着精光,“這位小郎君,你明日可會再來?”
李錦華喉嚨裏嗆了一口茶水,差點沒緩過來,英氣幹淨的眉宇間攏起一層愁意,“咳,我也是太醫,明日怕是也抽不開身。”
“那可如何是好......”
“尉遲姑娘不必苦惱,你過幾日得了空,将那老先生請到府中為你一個人說書不就成了。”
“可我母親不願意呀,她管我管得嚴,素日裏連我的穿衣打扮都要數落我半天,何況是市井裏這些她嘴裏的三教九流呢。”
尉遲洺面上氣餒,眼見着時間差不多了也不敢久留,從懷裏掏出來一塊面紗遮住面容,似掩耳盜鈴一般離開了茶樓。
李錦華望着她離開的背影,低眸輕笑道:“這尉遲洺和尉遲衍,實在生得不像。”
不論是性子還是相貌,哪哪都不像。
喬歸鶴聞聲輕嗤了聲,小聲嘀咕着,又不是同一個娘生的,若是一樣了那還了得。
李錦華沒聽清,擡眸笑道:“師傅你剛才說什麽?”
“沒什麽。”
喬歸鶴整理了下袍子起了身,“現在可吃飽喝足了?若是覺得不夠為師帶你再到處轉轉去。”
李錦華擺手,“夠了,夠了,這樣就差不多了,咱們該回去了。”
太醫院一堆雜事,有些事喬溫言倒可以幫着先解決了,可有些事還是需要喬歸鶴親自去拿主意的,他們在宮外流連這麽久已經是非常不厚道了。
067:耐心
李錦華和喬歸鶴前腳才踏進太醫院,祁平遠立即就迎了上來,且神情慌張,一點兒也不像平日裏那副吊兒郎當的輕挑模樣。
喬歸鶴從李錦華手裏接過藥箱,從裏頭翻出一些替換的藥瓶子,回頭睃了他一眼,挑了挑眉。
祁平遠卻是不理會他,直直拉着李錦華就往外走。
李錦華大驚,“诶!祁平遠你幹什麽呢!”
喬歸鶴也放下手中的活計走過來,灰青色的太醫長袍顯得有些嚴肅,狠瞪了祁平遠一眼,不悅道:“放開錦華。”
祁平遠哎呀哎呀嘆了口氣,攏着袖子又回了門檻裏,扭頭看了眼藥房裏正在磨藥材的那些醫徒,“看什麽看,專心幹你們的活兒。”
喬歸鶴道:“大中午的你抽什麽瘋。”
祁平遠拉着李錦華不肯松手,一邊戚戚解釋道:“你們早上剛走,殿下後腳就派人來尋錦華了,說是舊傷複發了?好像是吧!反正就說身子不适,叫錦華去給他瞧瞧。”
喬歸鶴皺眉,走了兩步叫祁平遠把李錦華松開,“這不胡鬧嗎,郡王殿下若身子不适,太醫院那麽多太醫,為何點名要錦華去?”
況且他祁太醫不正在這兒杵着?他可是趙如懿親自舉薦到太醫院的,旁人總比他用得慣些吧,何況以往趙如懿有個小病小災的,向來都是直接傳喚祁平遠去的,哪裏有回回傳召剛晉升的李錦華的理兒?
事出反常必有妖。
李錦華同趙如懿擱在一處就沒有哪次是平安無事的,上上回是成王的事,上回是禁苑的事,這回又是什麽事。李錦華前幾日遭的罪如今才好全,他可不放心叫她又去涉險。
祁平遠亦是搖頭三不知。
“那你哪兒涼快哪兒待着去。”喬歸鶴語氣不大客氣,許是因要給陳清妍研制傷藥的緣故,然而他并沒有什麽頭緒。
祁平遠在喬歸鶴這兒碰了壁,轉頭将希冀的眸光投向了李錦華。
“我聽師傅的。”
李錦華虛虛握拳掩嘴咳了咳,“我尚出師,對一些醫理藥識還是一知半解,得多跟着師傅學着才好,那殿下那邊就勞煩祁大人去一趟吧。”
祁平遠道:“可殿下指明了是召見你。”
喬歸鶴将李錦華拉到身後去,從桌上捧了一個篩子,趕祁平遠出門去:“殿下既如此要求,我瞧着他病得也不是很嚴重,你就自己去吧,你帶不去錦華他還能吃了你去不成。”
自然是不會的。
“可是......”祁平遠還是深處郁結當中。
“沒什麽好可是的,你若不來幫忙就趕緊走,別妨礙本院首。”
喬歸鶴趕走了煩人的祁平遠,臨了來得空回頭睃了眼李錦華,見她又開始心神不寧不曉得再胡思亂想什麽,便刻意板着臉道:“瞧瞧你這,心早飛去天邊了吧,自從你從禁苑回來就變得這般了,也不知安平侯那臭小子給你灌了什麽迷魂湯。”
李錦華腼腆笑道:“師傅說笑了,我想他做什麽?”
喬歸鶴眼中浮現一絲取笑揶揄之色,“誰知道你呢。”
李錦華:“......”
喬歸鶴感情是将她當成那些個分桃斷袖的人了?他的想象力會不會太好了點。
元啓殿中鴉靜雀默,唯有偏殿中正有兩人下棋興味正濃。
趙如懿眸中帶着軟潤清澈的笑意,緊盯着棋盤上的棋局,伸手端起桌旁的茶杯,竟發現已經空空如也。
“哎呀,奴才該死!”元寶忙不疊命人下去沏壺新茶來,給自家殿下重新再添上一杯。
趙如懿修長的手指将一顆白棋叩在棋盤上,含笑望向對面的男人,“侯爺,該你了。”
安平侯從棋盅裏輕撚起一顆黑棋,置在指尖摩挲了許久,緩緩一笑,“殿下真有耐心。”
身後的元寶聞言,倒是先眯眼竊笑了下。
他家殿下自幼極善對弈,時常自己同自己下棋,且一下就是一日,自然練就了旁人難以企及的耐心。而今兒這盤棋,從巳時正到如今的未時也不過三個時辰不到,這安平侯卻先頂不住了。
趙如懿笑道:“下棋講究地就是耐心,侯爺莫急,時辰還早。”
安平侯雖被削了職,可卻比從前潇灑多了,在職時可以随時走動,前朝和東西六宮就沒有他不能去的地方。這不,今兒一開宮門,他便來找趙如懿下棋直到現在,可惜卻是給自己挖了個大坑。
他本是拿慣了刀劍善以暴制暴的武夫,哪裏學得來這種心思極細的活兒,能下了近三個時辰沒被趙如懿殺得片甲不留已是極致了。
“不下了,如今這棋局看似還活着,然而已經死了,再下下去也無意義。”安平侯索性将指尖摩挲的棋子丢回了棋盅裏,身子重重地往椅子裏一靠,再也不肯動了。
趙如懿笑了笑,也棄了棋子。
元寶十分有眼色,立即叫宮人們來将棋盤撤下去。
安平侯面前的茶杯裏被倒了九分滿的新茶,兩片碧綠的茶葉緩緩舒展開來,在清透的杯中茶水裏上下沉浮,時而交合相擁,時而錯開分離。
他的黑眸頓時落起了簌簌風雪,周身氣溫降了許多。
趙如懿打趣道:“侯爺竟這般小氣,不過是輸了一局棋罷了。”
在趙如懿這兒輸過棋的人數不勝數,可沒他這樣輸了就發脾氣的。趙如懿捧着茶杯輕抿了口,剛準備再說什麽,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小姑娘的笑靥,她有一雙非常漂亮的鳳眸,笑起來是仿佛整個星空都在她眼中。
那時她還是個十歲的孩童,先帝管她管得嚴,她偏最愛偷跑出宮,跟着他屁股後面攆都攆不走,只是再後來,他連她最後一面也沒見着。
聽宮人說,她的死狀極其凄慘。
她那麽怕疼的一個人,便是指頭上劃上小小的一道口子都能掉好久的金豆豆,那晚她卻身中數刀葬身火海。
一時間,殿內靜默無聲,元寶狐疑地看了看突然間就不說話的那尊大佛,猶豫着問問他們可要傳膳吃點東西,他們可是從早上下棋到現在,只灌了兩壺茶而已。特別是他家殿下,身子本就虛弱,這腹中空空怕是要餓出什麽毛病來。
068:較勁
但是他天生膽小,哪兒敢去打攪殿下和安平侯啊,這兩人明擺着心情不好,他若要是傻愣愣地上前沖撞了,豈不是自讨苦吃?
老天爺啊,這兩人到底是怎麽回事,剛才還下棋下得好好的,不就輸了一局棋?瞧他們兩人如今這臉色拉得比驢還要長。
到底還是安平侯先打破了僵局,輕咳了聲,道:“殿下棋藝天下一絕,微臣輸得心服口服,并不不滿,只不過是突然想到了一些舊事......無心沖撞殿下,還請莫怪。”
趙如懿笑道:“無礙,孤剛才也是走了神,并不責怪之意,侯爺莫要放在心上。”
旁邊的元寶暗自松了口氣,這兩尊大佛不是在鬥氣就好,都是誤會,都是誤會。
趙如懿突然偏頭看向元寶,問道:“早晨不是叫你去宣錦華?孤這頭疼的毛病委實難受,叫你請個人還請不來了?”
元寶一愣,這哪兒跟哪兒啊,人家不願意來關他什麽事,這鍋他不背啊。
元寶面上哭唧唧,耳根子通紅通紅的,道:“殿下明鑒,奴才确實是去太醫院問過了,那李太醫今早随院首大人出宮外診去了,回來時祁太醫也已經代為轉告了......”
趙如懿不解,“那他為何沒來?”
元寶回道:“誰知道,李太醫說太醫院那麽多人,又不只有他一個太醫,讓殿下召喚別的太醫來也是一樣的。”
趙如懿面色凝重,還在思考元寶回的這番話的真實性。對面的安平侯已大笑兩聲,手裏捧着茶杯将杯中熱茶一飲而盡,比喝酒還要灑脫潇灑幾分。
李錦華那麽想接近趙如懿,斷然不會說出這種沖撞的話來得罪他。那便極有可能是喬歸鶴或是祁平遠誤傳軍令了。
“殿下哪裏疼?”他問道。
趙如懿面色頓了頓,極認真道:“頭疼。”
“殿下怕是看不着李錦華才疼的吧。”安平候斜眼睨着他,見他好似并不知李錦華是女扮男裝。手指摩挲着茶杯氲濕的杯沿,他神色有些凝重,再次開口道:“不知殿下為何待李錦華如此與衆不同。”
趙如懿倏爾一笑,道:“哪有什麽與衆不同,只不過是覺得他有些有趣兒罷了。”
旁邊的元寶一臉懵,強忍住才沒開口吐槽自家殿下。
趙如懿笑意清淺望着安平侯,“侯爺這般問孤,可是那李錦華有什麽問題?”
安平候眸色一震,大片的黯色漫了上來,遮住了原本的深濃。
“沒什麽,微臣也只是問問。”
趙如懿擡眸笑了笑,也同樣端起茶杯靜靜喝茶,殿內陡然間又靜了下來。
元寶思慮良久,還是迎着頭皮開口問道:“殿下,您今日還未進食,可否要傳膳?”
如今面前一個兩個的都在病中,卻又不知道互相在較什麽勁兒,何苦啊,糟踐的不是自己的身子麽。
趙如懿點了點頭。
元寶差點喜極落淚,立即去吩咐人傳膳。
......
......
晌午極盛的陽光灑滿了整個重明宮,磚瓦屋檐上像是被撒上了一層琉璃碎,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更為安平侯的周身仿佛渡上了一層淡淡的金光,将他從無盡的肅寒之中拉回來了幾分。
封睿跟在安平侯身後啧啧嘴,“侯爺,您怎麽從殿下那兒出來就變成這樣了?”
早上才上職的時候侯爺高高興興地去找殿下,現在來接他回去怎的卻是一副沉臉陰郁的樣子。
安平侯聞言未停,腳下的步子甚至有些倉促,心裏越想越不對勁,“上回叫你去查李錦華,就沒查出別的?”
封睿收斂了笑臉,“當然沒有了,若查到了屬下豈會隐瞞不報?哎呀侯爺您還在糾結什麽,那李錦華身家幹淨清清白白,你還懷疑人家作甚。”
“我不是懷疑,是真的直覺她哪裏不對勁。”
封睿撇撇嘴,心道您這副疑神疑鬼的性子什麽時候才能改掉。
他突然想起今日聽到的傳言,憂心忡忡道:“侯爺您還是別管李錦華了吧,如今宮外頭到處都在傳您跟陳家姑娘的謠言,還編了不少話本子,各種說法都有,您還是操心操心自己吧。”
如今仁德帝正是厭惡權貴聯姻的時候,宮外頭那些謠言對他家侯爺極為不利啊。
“這事兒咱們用不着理會,不過是些謠言罷了,既是謠言,不足為據。”安平侯話音未落,突然站住腳跟,回頭看着封睿。
封睿一時沒注意到,差點就要撞上他那張尤帶傷痕的俊臉。
“......侯爺您停下來怎麽不說一聲......”萬一自己要是沒眼睛撞上去了,那就是十萬張嘴都說不清了。
安平侯後退兩步同他拉開些距離,嘆道:“我就說哪裏不對勁......”
“哪裏?”
“我這渾身是傷,今兒來上什麽職?!”
封睿登時愣住,片刻後沒忍住笑出了聲,更是氣得圍着安平侯轉了幾圈兒,“屬下也是這麽想的,偏今早入宮時便看見侯爺您規規整整來上職的模樣了......”
封睿笑夠了,手掩在嘴邊,啞着聲音詢問道:“那侯爺......您現在是......”
“自然是去向陛下告假了。”
安平侯長嘆一聲,擡手揉了揉兩側額角。
難怪剛才跟趙如懿下棋時他覺得有心無力,竟沒成想是這不争氣的身子在作祟。
封睿愣了愣,而後面色垮下來,“侯爺,您告什麽假啊,瞧您這生龍活虎的模樣,不用了吧......這宮裏頭這麽多污七糟八的事,我一個人替您幫不過來啊,好多大事小事都等着您去做決定呢。”
安平侯回身向前走了幾步,臉頰迎着光,微燙的熱感仿佛從肌膚一直蔓延至心底最深處,暖融融的,像極了 那些文人騷客詩文裏所說的歲月靜好。
有那麽一瞬間,他想過脫離如今這困頓渾噩的日子。
可這還不如轉頭直接想想如何登天去。
已經都做到如今的位置了,叫他放棄一身榮華過回粗茶淡飯的日子簡直癡人說夢,且不提仁德帝如今正是忌憚尉遲家的時候,若再無實權傍身,不就只有任人揉圓搓扁的份兒了。
069:傷藥
翌日天色将亮未亮時,儲秀宮的錦薇姑娘急匆匆地把喬歸鶴請去了,李錦華梳洗整齊到了前院才聽祁平遠說起。
“天還沒亮就請去了?”李錦華站在藥櫃前抓藥,手裏仔細看着醫檔上記錄的藥方。
祁平遠打着哈欠從門外邁進來,沒脾氣地掃了眼杵在那兒連生地和玄參兩位藥材都分辨不出來的杜子安,道:“你嘗一下,甜的是生地,苦的就是玄參。”
“啊?是嗎?”二愣子杜子安手裏捧着兩種藥材,愣是分不清誰是誰,聽師傅這樣說,馬上一樣取了一塊就打算往嘴裏送。
李錦華喝止住他:“藥哪能亂吃!”
杜子安瞬間懵了,“可要是不嘗,怎麽分辨它們?”
李錦華:“......”
“你左手的是生地,右手的是玄參。”李錦華放下一沓藥方,走近他奪過他手裏的藥替他辨認清楚,然後從竹筐裏取出一把玄參丢到秤上。
祁平遠無奈搖了搖頭,他這徒弟沒救了。
收揀好放在藥櫃裏貼了名字的他認得,一大把丢在筐裏的他就認不得了,好歹他爹曾經也是個太醫,怎麽生出他這麽個不辨藥材的兒子。
李錦華抓好了藥,拿了油紙包好,綁成四方打了好結,清冷的眸子看向杜子安,“藥幫你抓好了,這跑腿的活計你就自己去了。”
杜子安道:“知道了知道了,多謝錦華。”
“別謝我,謝你那師傅的不殺之恩吧。”李錦華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說了,索性轉頭看向祁平遠,叫他來接着後話。
祁平遠看到李錦華的那般嫌棄的眼神,亦是沒忍住不厚道地笑了,氣得杜子安眼睛一紅,認為他們都欺負他。
祁平遠道:“還愣着做什麽,還不快把藥給陳淑儀送去。”
“師傅,為什麽回回你去請了脈診了病,都要我去送藥。”
“難道叫我去?”祁平遠長眉一凜,生出幾分威嚴來,“跑腿就是醫徒的活計,我沒叫你日日跟曹明他們一起在院裏磨藥便已經是厚待你了,你莫要得寸進尺了我跟你講。”
他要是聰明如李錦華,祁平遠當然恨不得将他供起來。像喬歸鶴一樣,李錦華傷着磕着恨不能以身相替!偏他杜子安就是天資愚鈍,爛泥扶不上牆,哪個醫徒不甩他三兩條街。
所以他怨得了誰?
杜子安心中委屈,臉都憋紅了但就是找不着話替自己開脫。
李錦華抿唇道:“祁平遠你也別把話說得太重了,子安還是個孩子,要慢慢來,急不得。”
祁平遠翻了個白眼,心想杜子安都進了太醫院三年了,連些極常見的藥材都分不清楚還不能讓人說了。更何況自己是他的師傅,訓斥他兩句也不為過吧。
李錦華把包好的藥遞給杜子安,杜子安連忙把它們揣進懷中飛也似的跑了,跟後頭有鬼在追一般。
李錦華這才扭頭看向祁平遠,問道:“戴貴妃沒事宣院首去儲秀宮做什麽?”
“......你這話問得奇特,嫔妃宣見太醫還能是為了什麽......貴妃娘娘若無事的話宣見他做什麽?”
李錦華身子一僵,僵得只有眼珠子動了動,面上浮現一絲極細的紅窘來。
是哦,那種嫔妃和太醫的戲碼如今根本見不着,被人發現那就是抄家滅族的罪名,再說了,戴貴妃如今聖眷正濃,喬歸鶴也是個正經人,李錦華這一時歪掉的想法簡直可以說是歪到天邊去了。
“咳,我這不是見剛才話題有些沉穩嘛......”
“那戴貴妃還能宣見老喬做什麽,無非就是日日叫他診脈,看看自己懷上龍種沒呗。”
祁平遠對這種女人嗤之以鼻,相貌是好看,可心地卻極為狹窄貪婪,她如今三天兩頭宣太醫,這下頭的人怎麽看她她自己心裏就沒點數兒麽。
還不如在自個兒宮裏擺座送子觀音來得實在。
喬溫言正帶着骁同濟提着藥箱往外走,兩人都面色張皇,祁平遠問道:“你們去哪兒?”
喬溫言扭頭回道:“清秋閣有幾位小娘娘打起來了,傷得不輕,此事驚動了陛下,叫幾個太醫過去看看。”
李錦華眸中劃過一絲深色。清秋閣?那不是蘇采女她們住的寝宮麽,難道那怯弱病弱的蘇采女叫其他三個小娘娘給打了?
喬溫言不等李錦華開口詢問,已是匆忙拉着骁同濟和兩個醫徒走了。
祁平遠沒想那麽多,剛準備跟李錦華繼續唠嗑,喬溫言急促的聲音又在身後響起了。
“錦華,師傅今早去儲秀宮之前,吩咐我下午将他房中的那瓶傷藥送去護國公府,我如今脫不開身,你便替我走一趟吧。”話音剛落,喬溫言一溜煙兒人影真走了。
祁平遠笑了笑,十分不大理解喬溫言這幅殷勤過頭的模樣,“要說你大師兄哪哪兒都好,就着操閑心的性子不大好。清秋閣那是什麽地方,那是冷宮,犯得着叫他一個院首大弟子帶着老骁那樣深資厚歷的太醫去嗎,真是沒事幹。”
發善心是好事,可在重明宮中,向來沒有發善心的人的容身之處,如今你幫了人家,說不定人家明日就反過來在你後背狠狠地捅一刀子。
祁平遠寧願給寵妃治病,起碼那些女人日子過得滋潤,整日只會想着争寵的事情,而不是像冷宮的女人,常年抑郁心思陰鸷,誰曉得會不會被她們反咬一口。
李錦華手搭在不甚平穩的桌面上,粗糙的木質印在她柔軟的指腹上,使她微微回過神來。
傷藥,送去護國公府的。
那必然就是喬歸鶴給陳清妍調配的祛疤藥膏了。
她正愁着怎麽再去護國公府一趟呢,現在又是大好的機會送上門來了,而且還是叫她能光明正大出宮的機會。
李錦華想着想着,嘴邊的笑意怎麽都止不住。
旁邊的祁平遠覺着奇怪,問道:“不就叫你去護國公府送個藥麽,笑得跟個傻子似的。”
李錦華聽他罵自己像個傻子,卻不惱,只笑容燦爛地壓低聲音道:“祁大人,你還欠我雲樓的一口酒,如今正好還上。”
祁平遠一愣,旋即笑道:“感情你是要框我出去一同吃酒啊。”
070:秘密
東市的街頭依舊熱鬧非凡,人群熙來攘往,各種攤販的叫賣聲不絕于耳,糕餅的軟糯甜香從火爐裏飄到街中央來。李錦華懷裏揣着一個冰涼瑩潤的白玉瓶子,跟祁平遠一樣的裝扮,長袍冠髻,身姿如竹,只是一個面容精致俊俏,一人面容卻平淡普通,饒是叫人看上數遍不太能記清楚他的長相。
今年新帝登基,京城中一下子湧出了許多新貴人家,不過只是站對了隊,便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得到了潑天的富貴。行人兀自以為是哪個新貴人家的富貴公子哥帶着門客上街閑逛。
“果然不愧是京城最繁華的街頭。”祁平遠的額角兩側留了之前去禁苑時的兩撮長發,手裏頭還搖着一把題字的素絹折扇,平添幾分風流公子的骨相。
李錦華微不可察地皺了下眉,眸底劃過一抹興味兒,偏頭看着祁平遠,“你不過才進太醫院三四個月,怎麽這話說得叫人以為你在太醫院困了三四十年似的。”
祁平遠神色微動,刻意聳肩,輕松一笑道:“俗話說美景怡人,也似美人,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我這憋了好幾個月在那一方四角的院子裏,可不憋壞了嘛。”
李錦華才一擡眸,就撞進了他淺棕色的眼瞳裏,緩緩別開頭,懷疑自己剛才看走了眼。
可她剛才明明在祁平遠的臉上看到了憂傷的神色,即便他素日裏把情緒掩藏得很好,可剛剛他臉上确實是有一絲極細的不自然。但也只是轉瞬即逝,等她擡眸再看去時,他又恢複成了一貫的淺淡笑容,如沐春風,沁人心脾。
這個人原來也有一張随時變幻的面具。
兩人沿着街道輕車熟路走到了護國公府門前,祁平遠上前擡手扣動了朱門上的銅制獸頭,“咚咚”的聲音震得人心裏有些發悶。
祁平遠突然回頭對着李錦華道:“李錦華,女人不要太聰明了。”
他話裏含着濃重的警告意味,這才李錦華剛升起的幾分好奇猶如被澆了一潑涼水悉數焉下去了。
他......他,他這是什麽意思,難不成他還真的藏着什麽秘密害怕叫人發現?
那他是敵是友,為何要通過趙如懿進入太醫院?但是根據他這幾個月的行事作風來看,完全就是個在太醫院裏混吃等死的江湖騙子而已,又能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目的?
“你......”李錦華傻眼了,你了個半天舌頭都再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祁平遠如意地看見李錦華瞠目結舌的模樣,眉眼冷了幾分。
護國公府很快就出來了人,将兩人迎了進去,只是今日護國公不在,正廳裏只坐着護國公夫人,陳清妍嬌嬌柔柔地站在旁邊。
李錦華把懷裏的藥瓶子掏出來,用帕子裹着遞給陳清妍,道:“這便是師傅為縣主調配的新的祛疤傷藥,縣主只需每日早晚用銀針挑着擦在臉上,便可叫傷口盡快脫痂愈合。”
陳清妍面上覆着一塊面紗,淨白的素額光潔飽滿,一雙杏眸盈盈如水正眼尾低垂,接下李錦華的傷藥後微微側着身子福了福,聲音婉轉動聽道:“多謝李錦華。”
護國公夫人拉了女兒的手,面上含淚微笑道:“我的清妍啊,怎生得這樣命苦啊。”
陳清妍蹲下身子伏在母親的腿間,聲聲低啜:“是女兒太沖動,叫母親憂心了。”她指尖撫上被面紗阻隔的臉蛋,眼中掠過一絲不甘,“只是女兒面容已毀,可外頭那些人竟然拿着女兒的傷心事當笑話擺道。”
“什麽?”
陳清妍擡起帕子壓住淌淚的眼角,哭訴道:“母親還不知道?外頭如今可都傳透半邊天了!”
護國公夫人雙眼震驚,絲毫不敢相信外面的街裏鄰坊敢拿着陳清妍的事情大做文章。可陳清妍一字一句地哭訴,那些話是從哪兒傳出來的,又是經過多少人的口,她便已經怒不可竭。
李錦華和祁平遠坐得稍遠,綿軟的軟凳也叫他們陡然升起幾分如坐針氈的感覺。
陳清妍的事情可大可小,但京城裏最不缺的就是嚼舌根的,特別是那些看不慣護國公府久經三朝還不傷不滅的眼紅之人,他們既然抓不住護國公的把柄,抓住他的女兒的污點往死裏說,給護國公添添賭也是心裏舒坦的。
祁平遠手裏的扇子也不搖了,明明這廳裏通風涼快得很,他卻額間沁出些微的細汗來,兩撮碎發粘在額角上十足難受。
陳清妍極細極低的哭泣聲在廳裏飄蕩,絲毫不顧及廳裏還有兩個外客在場。護國公夫人愛女心切,也忘了這茬,只追問女兒:“到底這些狗屁謠言是誰傳出去的!”
她的女兒掉落懸崖傷了臉,好不容易撿回了一條性命,那些嚼舌根的人還要惡意中傷,實在可惡。
陳清妍掩面而泣,不停地搖頭。
李錦華倏忽站起來,道:“國公夫人,下官不知有些話當講不當講。”
護國公夫人如刀的目光射向她瘦弱的身軀,然後游移至她的雙眼,一貫溫和柔弱的婦人也豎起了渾身倒刺,“你想說什麽。”
李錦華恭敬有禮地拱手道:“昨日下官跟師傅自國公府離開後,在一間茶樓裏看見了戴家公子。”
祁平遠察覺到她的意圖,立即大聲喝道:“李錦華!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