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3)
再也不像素日裏那般警惕淡漠的樣子,鴉青色的羽睫不安地輕顫,蒼白的面上被火光襯得更加孱浮虛弱,像是高昂山上禁不住一握的瑩透雪花,仿佛握了,就能融化成雪水,再也不見。
他倒是想給李錦華脫衣服烤一烤,可她是個女扮男裝的俏姑娘,豈能當衆脫她的衣裳,若叫那陳清妍曉得了就不太好了。
思及此,安平侯擡手将蓋在李錦華身上卻劃落了半截的衣裳提了提,掖在她的脖頸處。
安平侯指腹觸碰到了她頸間的柔膩,光滑細嫩恍如沁涼的玉石,卻瞬間燙了他的手,飛快縮回來掩下袖底。
陳清妍注意到這邊的動靜,聞聲開口道:“怎麽了侯爺?若是有困難,不妨告訴清妍,清妍還是能盡些綿薄之力的。”
“不必。”安平侯背對着陳清妍的面色微冷,一片火從指間一路燒上了腦門,連帶着耳根子也充血緋紅,幸而火光微醺,遮去了他窘然的神色。
他望了望岩壁對面的夜景,此時該是子時前後,深濃的夜色如同餍足的獸,靜靜的安詳的,微風徐徐吹着不遠處的寒潭泛起微波。只是夜半林中多是猛狼野獸,安平侯憂心不已,到底是無法入睡。
他道了句“縣主先歇着吧。”便起身又去揀拾柴火。
陳清妍飄到嘴邊的話又悉數咽了回去。
怎的她一個嬌滴滴的女孩子渾身濕漉漉地坐在這兒,安平侯倒将衣裳脫了給李錦華一個男子蓋上,她搜腸刮肚,愣是想不到除了他倆是相好之外別的緣由。
安平侯不曉得陳清妍方才還好好的,突然紅了眼眶是為何,只臉黑如鍋底眉心緊蹙,神情比先前在狼群裏搏鬥染血更加嚴峻。
他探了探李錦華光潔的額頭。
這厮不但發燒了,還燒得不輕。
057:降溫
銀白如水的月光漫過樹梢,極盡力氣也沒能把光亮撒進岩壁內側,綠樹茵茵,映着藍黑若墨的天空,不見一絲星子。
安平侯叫陳清妍待着那處不要動,兀自抱了李錦華說是去降降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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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清妍知道不遠處就是他們三人跳崖落下來的寒潭,夜半潭水冰寒刺骨,确實是退燒的好地方。
“那侯爺快去快回......”她象征性地道。
安平侯劍目略一挑,聽懂了她話裏的意思,轉身便抱着李錦華離開了。
陳清妍趁着安平侯不在,動作飛快地把濕冷的外裳脫下來,涼風陣陣吹,連骨子裏都似乎鑽進了一陣濕冷,她得快些烤幹,不然下一個受寒發燒的人就是她了。
安平侯抱着李錦華往外走,本就勞累了一整日,雙眼酸澀有些看不清眼前的路了,李錦華偏頭靠近他的胸腔處,還讨好地拱了拱,像極了南安郡王府中養的那只白毛幼貓,慣會讨好人。
“父皇......錦兒以後再也不會偷跑出宮了......”李錦華神情有些痛苦地呢喃着,燒得發燙的小臉蹭着安平侯的胸口,那灼熱的溫度透過單薄的衣料燙得他差點沒直接将她丢出去。
“你說說什麽?”他凝神傾身靠近李錦華,旋即失笑了下,李錦華估計現在燒得爹娘都不記得了,
他清心寡欲了二十幾年,還從未和女子這般親近過,垂眼便能看見李錦華纖巧精致的臉蛋,還有幽幽的女子體香,饒是冷硬如他,心中也不由升起一抹柔軟來。
“父皇......”
“父皇......錦兒知錯了......你回來好不好......”
李錦華哭得像個孩子,大顆大顆的淚珠滾進安平侯的衣裳裏,燙得驚人。
這回他聽清了。
只是他一霎頭腦有些發懵,嗡隆嗡隆的,又似乎李錦華并沒有說什麽,而是風聲太大他聽岔了罷了。
李錦華微昂着頭,雙眼仍是緊閉,幽幽的月光照映在她的臉上,顯得格外秀美讨喜。
不過才幾十步的距離,安平侯卻覺得走了幾十年那般長久,心中那個豁風的口子如同鑽進了一頭小獸,正頑劣不甘地撞着鬧着,想重見天日,想問問李錦華剛才的話是何意。
帝姬,父皇,錦兒。
父皇,錦兒。
錦兒......
仿佛有什麽東西堵在心口呼之欲出,可又覺得這種事實在荒唐瘋狂,只在腦海中浮起了片刻就被打消了。
安平侯抱着李錦華走到了潭邊,黑漆幽寒的水潭面上散發着白氣,人一靠近便能感知五髒六腑都凍得打顫。不久前李錦華同他跳崖下來,一頭栽進潭裏便失去了知覺,如今又發了高燒,竟要靠這潭水救命。
安平侯将她放在潭邊,手伸進潭水裏探了探溫度,刺骨的冰寒鑽進指尖直沖心底,他立即收回了手。
難不成直接把她丢進去?可這樣高燒還沒退下去,可能人就直接沒了......
真不曉得太醫院裏的太醫是如何治病的,什麽咳嗽風寒疑難雜症,到了他們手裏就跟孫子見了爺爺,簡直藥到病除。
李錦華這厮如今昏迷不醒,醫者不自醫,便只能讓他這麽個門外漢來動手了。
安平侯用帕子沾濕了潭水準備給李錦華敷在額頭上降溫,冷不防回頭時一個青色影子在眼前一晃,然後倒栽蔥似的摔進了潭裏。
安平侯:“......”
這可怨不着他。
他原本是想直接将李錦華丢進潭裏泡一會兒,自然身上的發燒滾燙就褪了,但想着這樣做不太好......如今好了,她自己滾下去了。
李錦華猛嗆了幾口冰水,嬌弱的身子在水裏撲騰了幾下就被用力拽回了岸邊,鳳眸再次睜開時,只看到面前正在憋笑的安平侯。
“咳咳!”
“咳咳!”
李錦華如同溺水的抓到了救命浮木,一時顧不得下半身還泡在寒水中,雙手緊緊攀住譚邊的青石,生怕再掉進去。
安平侯笑道:“瞧你這慫樣......”
他本想調笑幾句,不料李錦華的面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極差,先前發燒時還算紅潤,如今被細微的月光一照,數不盡的慘白,他心頭如同被尖針狠狠刺了一下,有點像中午被她拿着銀針刺進脊椎骨的感受,那種突如其來的細密痛感使得他伸出去的雙手都有些顫巍巍。
“你這是做什麽?”李錦華打了個哆嗦,愈發感覺身子重如磐石,但還是無視安平侯的手,強撐着自己從水裏爬出來。
安平侯眸色沉沉,見她身子晃悠悠壓根就站不穩,一時怒從心起,眸底燒起淡微的火光,強硬地伸手去拉她。忙活了一會兒,李錦華被狼狽地爬上岸,揉了揉生疼的額心,裏頭像是分開了無數碎片一般,昏沉沉的,實在難受。
安平侯抱着李錦華下了潭沿,嘩啦的寒水從李錦華的身上滾滾而落,他原本已經烘幹衣裳被李錦華又給浸濕了大半,在胸前映出一個模糊的女子身軀的水痕。
李錦華折身回去把水裏的外裳撈起來,還給了安平侯,将他胸口的水痕又濕了一大片,衣角飛起時,還濺了些在兩人的臉頰上。
安平侯的面色鐵青,劍目微斂看着一副要發怒的模樣。
李錦華青白發抖的手掩在嘴邊,咳了咳,聲音帶着幾分顫抖,“看什麽看,沒看過女人麽?”
實在是這厮有過前科,容不得她心生提防。
上回在冷宮這色胚還露骨地瞧過她,她好歹是青陽子的徒弟,聽他說過一些市井裏男男女女的話本子,曉得他這樣的男人打的是什麽心思。
“轉過去!不準看!”
李錦華喉嚨裏火燒似的,咳嗽聲一聲高過一聲,沙啞又急促。
安平侯擰眉不悅道:“沒得你這般看輕本候的,本候看着像那種見色起意的人嗎?再說了,就你這小身板,胸無二兩肉,誰相看得上你。”
安平侯的話裏帶着濃重的輕蔑之意,李錦華懶得同他掰扯這些無用的口水話,忙又搶過那件濕透的長袍外裳,才看看擋住了自己胸前起伏的風光。
058:娶你
秋夜裏最是凄涼,林中涼意森森,風嗚咽着像人在哭泣一般,耳畔沒有夏日的蟲鳴,只有時不時垂落的枯葉掉在地面上沙沙地被刮了一段距離的聲響。
李錦華望着那潭藍幽幽的寒水有些出神,良久之後才問道:“咱們就是落進這個潭裏了?”
安平侯點了點頭,鼻子裏輕輕嗯了一聲。
李錦華看着那深不見底的寒潭,頓時心裏有些後怕。
她不會凫水,當時也是孤注一擲才有膽量和尉遲衍一起往下跳,若是再叫她跳一回,怕是沒淹死她都能吓破膽吓死她了。
安平侯瞧她神色有些怪異,皺着眉試探道:“你該不會不會凫水吧?”
大周朝的女子将名聲看得極其重要,那陳清妍當時落入水中直接便栽進了潭底,虧得他當時還算剩餘了力氣,一手架着陳清妍,一手拖着昏迷的李錦華才上了岸。
可李錦華現在說自己不會凫水,他委實有些意外。
面對安平侯意味不明的促狹笑意,李錦華周身的溫度立即就升了上來,恨不得一腳将這男人也踹進去潭裏去游一遭,看他如何還笑得出來。
“不會凫水又怎麽了?大周朝的哪個女子會凫水的?”她面帶愠怒道。
安平侯失聲笑了笑,挪開腳步給李錦華讓了條道兒,“走吧,本候懶得同你逞嘴,清遠縣主那邊還升着火堆,你趕緊去烤烤,瞧你這弱不禁風的小身板,只怕是還挨不到陛下派人前來營救便已身卒先隕了。”
李錦華鳳眸一眯,稀薄的戾色在眸底集聚,“閉嘴,你個烏鴉嘴!”
這人委實難纏,她又覺得他還不如以前那副清心寡欲冷冷冰冰的模樣,瞧他現在這幅色胚樣,愣是兩只眼睛都快黏她身上了。
她罵道:“侯爺先前不是一直說相看不上我麽?你瞧瞧你現在如狼似虎的眼神,總不該是瞧了我的身子心中有愧,想叫我從了你吧。”
安平侯笑意深深,黑眸裏似乎長了個妖精,在夜色與月輝的交映下有些勾人,“正有此意......”他挑挑眉,“你若願意,不如本候便去向陛下請求賜婚,如此也好抵了你女扮男裝欺上瞞下的罪名,本候這安平侯夫人的名頭如今再京城中還是極好使的。”
“......”
李錦華頓時被梗得有些找不到東南西北了,連咳了好幾聲才反應過來他話裏話外是什麽意思。
安平侯夫人的名頭到底有多好使她是不曉得的,以後也不想曉得。只是她日日待在太醫院那種一塊四方的院子裏,時常聽到雜役和醫徒們小聲議論着。
而真正了解安平侯這方面的傳聞時,還是聽說了喬歸鶴的女兒相中了安平侯,還非他不嫁,氣得喬歸鶴立刻給女兒找了個相貌家世都算不錯的小郎君嫁了。
也正如此,安平侯尉遲衍這個名字,在京城世家的耳朵裏簡直就是敬而遠之的禁忌。他們生怕自家女兒看上這麽個男人,那叫迷得個個三迷五道,偏這安平侯心如止水,同他一般年紀的朝廷貴勳早就成了婚,孩子都會開口喊爹娘了。
“侯爺這話說得有些孟浪,那護國公府嫡女、陛下親封的清遠縣主,今日不也一同掉進潭水裏被你瞧去了身子?”李錦華好不容易才想出這個突破口,自認為極妙,想必能更狠狠地怼回去,“我李錦華無權無勢,更無什麽身家背景傍身.......若你真要迎我入門?那定然是清遠縣主立于我之上,這側室之位麽,我就更瞧不上了。”
李錦華眸中沁出點點嘚瑟的笑意,實則心中早已把安平侯的祖宗十八代問候了個遍。
他那個安平侯夫人她豈能看得上眼?
想她當初還是大周唯一的小帝姬呢,何曾風光尊貴,那種血脈裏生來便有的高人一等可不是區區侯爵夫人便能随意打發的。
且她同安平侯如今是敵線上的螞蚱,不是你死就是我忘,他要守仁德帝的江山,她要毀的便正是仁德帝的江山。從一開始,兩人南轅北轍了。
安平侯笑道:“這又有何難,只要你點個頭,回京之日本候就向陛下請旨去,那陳家小姐本候從未相看中過她,她如何婚嫁,同本候可沒有半分幹系。”
他迎着月光細看李錦華的臉,心裏也說不上是什麽滋味兒。分明昨日還同趙如懿堅定地說出不會娶妻的話來,今日就萌生出了想要将面前這小女人牢牢鎖在身邊的沖動。
他不曉得李錦華喜歡什麽,只曉得男人若想給女人一個安慰,那就必然是說出娶她為妻的諾言。
但是這句話,對于李錦華貌似不怎麽有效。
微弱的草葉氣味飄來,混雜了絲絲秋風的寒意,李錦華鼻尖發癢,松開衣角擡手摸了摸。
安平侯看不清李錦華的神情,只能從她抹鼻子的動作裏瞧出十足明顯的随意散漫,恍若沒被他的話感染半分。這個感知叫他有些無奈。
他遲疑道:“你......你不願?”
李錦華嘴角彎了彎,笑道:“自然不願。”
“咳,不願就不願吧,本候也不是什麽不講理的人,知曉強扭的瓜不甜。”安平侯負在身後的手微微握了握,這都是意料之中的事,但他此時心裏不是很好受,像是壓了一塊沉石,有些喘不過氣來。
月光如水如練,輕柔地照在安平侯的臉上,他略失望無奈的神情她一覽無餘,甚至連眸裏的點點亮光都看得極清晰。李錦華肩頭縮了縮,做出被凍壞的模樣,磕着牙齒顫聲道:“那侯爺可否放錦華一馬?我若再吹會兒風怕是等不到明日尋來的救兵了。”
她是太醫,自然察覺到了自己的身體變化,不但受了風寒發了高燒,腹間的痛感也更加劇烈了。要是再不坐下好好緩緩,她能當着安平侯的面昏過去。
安平侯再次側開了身子,低垂的眼眸中流轉着異樣的光亮,李錦華裹緊了濕嗒嗒尚在滴水的衣裳往回走。
男人突然喚了她的名字,寒冽的聲音在這寂靜的夜裏顯得格外空洞冷淡。
“錦兒——”
059:不是
樹疏風輕,林間的薄霧濃重了幾分。不知何處飄來了淡淡的花香,像是梅花,又好似空谷裏的幽藍,絲絲清淡的香味兒萦繞在人鼻尖,像極了春日裏的柳絮枝,撓得人心發癢。
李錦華摸了摸鼻子,身心疲憊地邁開腳步,行至安平侯身旁時,那厮突然喚了聲“錦兒”,且神色莫辯。
錦兒。
這個名字已經許久沒有人喚過她了。
李錦華下意識回頭望了過去,對上男人幽冷黑眸的那一瞬間靈臺清明空白一片。
安平侯略沉的目光落在李錦華身上,一寸一寸地細緩移動,仿佛這樣就能從她的肢體動作表情上發現什麽。
“侯爺您這是......我同您還沒到這麽親熱的地步吧?”
良久之後,李錦華輕松一笑,道:“我剛才的話很難聽懂嗎?你那安平侯夫人的名頭我是真瞧不上。你也不像那種死纏爛打的男人吧?天涯何處無芳草,我也不是什麽嬌花,手裏銀針一閃頃刻間就能要了你的性命。
咱倆好聚好散,你若實在寂寞得很,那兒,瞧見沒,等明日她回過神來,必然是要你對她負責迎娶她為妻的。”
李錦華面上故作輕松,人畜無害, 伸手随意指了指群樹掩映處,陳清妍正在那頭歇息。
反正大家現在都知道李錦華是個男人,又不會理會她的名節不名節的。反倒是陳清妍,依着她那非安平侯不嫁的心思,豈會放過這種機會。
安平侯颔首,聲音有些失望,讷讷道:“本候只是喚喚你,沒有別得意思。”
他只回答了李錦華的前半段,袖下握緊的手倏爾松開。
李錦華病态發白面上笑了笑,眉眼彎成淺淺的月牙狀,看似毫無防備戒心,活脫脫的一個傻姑娘模樣。
看來,她真的不是那人麽?
安平侯心中戚戚然,疑心還在作祟,雖然顧念着李錦華身子有恙,還是選擇擡手攔下她,又問了一句不着邊際的話:“你可是帝姬?”
李錦華手心陡然生出一片濡潤,分不清是沁出來的冷汗,還是濕衣裳上本就有的冰寒潭水,她眸光流轉,漂亮的眸角微微上挑,露出幾分女子的嬌柔婉媚,吐氣如蘭道:“侯爺莫非是想尚帝姬?可如今陛下廢除了帝姬稱號,你只能尚個公主縣主什麽的了。”
“別打岔,本候問你,你是不是先帝的帝姬?”
李錦華不着痕跡咽了口唾沫,勾着頭道:“......不是。”
“再說一遍。”
“不是!”
李錦華情緒有些慌亂,昂着頭,眸底浮現了些微自我安慰。
安平侯道:“那你看着我的眼睛,不準說謊,再說一遍。”
李錦華不知所以,心間狠狠被揪了一把,面上強裝的鎮定被安平侯聲音裏的冰刃盡數刺破,隐隐快要坍塌似的。
她就知道,這厮今日反常地拉着她說了這麽一大堆,竟是來套她話的。
安平侯伸手捏住她小巧冰冷的下巴,柔膩的觸感彌漫在指尖,沿着肌膚脈絡直達心裏。他眸色愈加深黯,強迫李錦華同他對視。
他并沒有遺漏剛才李錦華眼中極快閃過的一絲不自然,盡管她心态還尚可,面部神情掩飾得很好。
“你不用再隐瞞了,我已經曉得了。”安平侯長嘆一聲,又道:“咱們大周朝改朝換代,你費盡心機入宮來,卻還是沒趕上和先帝相認,本候也為你難過......”
李錦華險些沒被自己的口水嗆死。
尉遲衍這又是演的哪一出?
男人摸了摸她的黑發,咧開一個還算溫和的笑容,“這不是什麽大事,本候替你瞞着就好了,保管沒有第三個人知道。”
李錦華還處在驚愕當衆。
“什麽知道不知道的,你知道什麽?”
她今日這心緒大起大落,不只身子疲憊得很,還要應付安平侯這一句句的诘問,腦子裏的那根弦始終緊繃摧拉枯朽,生怕他還繼續問下去,索性低頭裝裝純良的模樣。
濃密的眼睫遮住了小姑娘眼底的情緒,安平侯卻恍若自言自語一般,語氣有些小心翼翼道:“本候知道得可多了。”
李錦華摸不準他到底知道了什麽。
可轉念一想,自己雖然是個冒牌貨,可也是貨真價實的冒牌貨啊。
誰能抓住她的把柄?
無非就是被譚太醫關了兩天之後出來就變了性情。連最親近的杜子安都沒察覺出來,旁人的證詞又怎麽能有說服力。
更逞論當初李錦華入宮之前的那些街坊鄰居,幾年未見的,誰又能保證女大十八變還能像小時候那般。
再者說安平侯已經言明調查過她一次了,憑他的本事斷然不會頭一次毫無所獲,第二回才能查出蛛絲馬跡。
這厮應該是詐她的吧。
“說話啊,啞巴了?”李錦華清明的眸子直直對視着他,眼底一片純良無邪,涉世未深的模樣。
安平侯笑笑:“你難道不是先帝遺留在外的帝姬?”
“可你剛才明明自稱帝姬......”
男人的劍目帶着絲絲犀利,兩只眸子像是打翻了硯池,又黑又深,不熟悉的人一見這陣仗必然吓得雙腿發軟,什麽謊話真話都該交代了。
李錦華輕輕咳了聲,夜黑霧濃,兩人面前隔了一層淡淡的霧氣,她模棱兩可道:“這話可不能亂說!”
她沒否認,也沒一口應下。
她确實是先帝的帝姬,可如今卻不再是那個趙錦帝姬。
此事實在匪夷所思,就看安平侯是個什麽樣兒的想法了。
可她瞧着,這位大爺貌似是相信了她,以為她是先帝留在宮外的種,入宮是為了尋親的,可惜沒趕上和親爹相認,曾經的德親王如今的仁德帝就登基了。
她不但失去的帝姬的位分,還要日日面對着殺夫仇人卑躬屈膝。
所以才會對趙氏皇族如此憎恨。
诶,李錦華默默昂頭望着天,她在自己的腦子裏這麽解釋了一番,她自己都快要信了,何況是安平侯那等生性多疑又愛胡思亂想的男人。
查了她許久,如今終于有個十分完美的“事實”擺在面前,可以掩住前段時間的種種設想漏洞,自負如他,總該不會再否決了這個好不容易才挖掘出來的理由。
060:記憶
李錦華抖着身子回到岩壁邊的火堆旁時,陳清妍已經靠着冰冷的石壁睡着了,宛若一副絕美的畫卷,畫上的人如仙如魅,桃花面沁着淡淡笑意,不知是在夢中夢到了什麽。
李錦華輕手輕腳找了塊石頭坐下,扒下身上的衣裳架在火上烤,同時狠瞪了安平侯一眼,示意他轉過身去不許偷看。
安平侯今兒脾氣好得很,果真別開頭,看向外頭茵綠枯黃的一片,慘淡月光給它們蒙上了淺淡的白紗,有些虛幻不實。
李錦華又往火堆裏添了些柴火,猩猩紅的狂熱火焰照在她的臉蛋上,不知是發燒的原因還是別的什麽,她面色緋紅,身上烤暖和了,也熱起來了。
明明是初秋的天氣,耳畔還時不時傳來幾聲蟲鳴,也有寒鴉飛過的聲音,在這凄冷的夜裏有些瘆人。
“你......”安平侯背對着李錦華,開口剛吐出一個字,李錦華便驀地擡頭截了話頭。
“侯爺不必再說,您的心意錦華明白,只是侯爺如今自身難保,還是先關心關心明日天亮您自己的處境吧。”
李錦華望着安平侯,安平侯正回頭想繼續說什麽,突然瞥到了坐靠在岩石壁上熟睡的女人動了動身子。
陳清妍竟然是在裝睡?!
安平侯擡手揉了揉額角兩側,那處酸軟難忍,如同千萬只螞蟻在裏頭爬滾撕咬,連着心脈一下又一下,痛得他都有些看不清對面的李錦華的面容了。
他這一世英明,明日怕是會敗在那個叫做陳清妍的女子手上。
陛下素來厭惡世家聯姻,偏這陳清妍沒皮沒臉賴上他,這事陛下雖藏在嘴邊沒有言明,可誰都知道,若是尉遲家和陳家聯了姻,兩家的富貴日子就都到頭了。
依着那陳清妍執拗的性子,明日定是會将自己和外男共處荒郊野外的事情大做文章。
不怪自己也這般惡意揣測旁人,只怪這年頭人心不可測,也不甚牢靠。
兩人面對面各懷心思思慮了良多,李錦華突然起身走向安平侯,将他原本借給自己的外裳還給他。
她曉得安平侯身子不大好,如今夜中正涼,還是多穿點些的好。
“多謝。”李錦華開口澀然道。
安平侯嗯了聲,接過衣裳披回了自己身上。
一夜無眠,李錦華無半分睡意,雙眼腫了起來,眼白中布滿了紅血絲,再映着一張毫無血色的面龐,委實有些吓人。
安平侯也好不到哪裏去,手上臉上的傷沒有藥膏處理,已經發炎變得有些腫紅。
李錦華思考了一夜,心裏存了壞心思,還是要折磨一下他才好。
男人麽,小病小痛都是小事,死不了的。
天亮時李錦華的腳邊已經沒有幹柴火了,索性便任火焰的光熱緩緩消失,東方翻了魚肚白,第一縷清澈如水的光線從劈開的天塹中灑下來。
陳清妍被刺眼的陽光照得睜開了眼睛,正好同李錦華和安平侯的視線對上,六眼相對,倒是陳清妍先赧然低下頭去,不敢讓自己素面朝天叫安平侯看了去。
女人向來愛美,不喜心上人看到自己蓬頭垢面污糟糟的模樣。
李錦華輕嗤一聲,微微整理了一下袍袖,找了根比較粗壯的樹枝撐着走路。
三人行,必有一人發光發亮,成為另外兩人愛意橋梁的鴻溝。
李錦華自認自己還是蠻自覺的。
“侯爺和縣主還是再歇歇吧,下官去外頭先探看探看情況,看陛下是否派了禁軍來尋咱們。”
李錦華的聲音有些沙啞,渾身燒了一夜,如今身子更是滾燙得跟什麽似的 。但她還是拄着樹枝出了林子,找了個比較僻靜的地方,摸出袖子裏的銀針給自己先紮了兩針。
師傅從前教過她遇事量力而行,可得死要面子活受罪是她打娘胎裏帶出來的毛病,如今雖重活一世,也是還秉着這個脾氣性子改不了。
昨夜她就該跟安平侯說實話的,照她現在這個發燒的程度,能不能站着回到行宮都是個問題。
清晨的樹林靜谧舒暢,陽光傾瀉,鳥雀在樹梢枯葉裏覓食,叽叽喳喳地好不活潑惹憐。
李錦華眼皮猛地一沉,腦子裏的那根弦終于斷了,身子不受控制的栽了下去。
......
......
從斷崖快速墜下時的那一幕幕的久違的記憶再次傾瀉而出。
她記起了小時候,重明宮中只有自己一個帝姬,皇後便下令叫世家勳貴的孩子一齊進宮陪趙錦帝姬玩樂。
其中便有一個悶冷不愛說話的小少年。
那少年叫作尉遲衍,面相生得冷冽吓人就算了,還不愛說話,回回皇後遣散了孩子們,他的母親就會當着衆人責罵他,罵他一點都不會開口讨喜,若是能和大周朝唯一的帝姬交好,那麽尉遲家也能有潑天的富貴。
當時趙錦帝姬不懂其中含義。
後來還是貼身宮女告訴她,說這是她父皇的旨意,意在聯姻,籠絡朝臣。
可她不想嫁人,不想被人當作棋子任由擺布。
只是後來那個時常板着臉的少年搖身一變成了未央宮外的殿前校尉,她同他隔着的就不是聯姻那層薄膜了,而是帝姬和臣下的鴻溝,君和臣,向來不平等。
“李錦華,醒醒。”
祁平遠在屋子裏兀自踱步,時不時伸手探探她的額頭,可那驚人的熱燙并沒有消下去,反倒愈來愈燙,險些燙壞了祁平遠的手。
杜子安蹲在床前,心裏堵堵的,一見李錦華那張慘白無色的臉,心裏就更加自責,忍不住就抹起了眼淚。
祁平遠看得心煩:“你這臭小子,李錦華還沒死呢,你哭給誰看?!”
自從昨日李錦華失蹤的消息傳來,他這傻徒弟眼邊的淚水就沒一刻是消停的的,總歸是個帶把兒的男人,怎的生得這般扭扭捏捏跟個娘們兒似的。
杜子安心裏難受,眼裏的潮水濕意根本止不住,索性別開臉,換了個方向繼續嚎。
趙如懿長身玉立,站在一旁嘆氣,面如冠玉,身如修竹,但眉宇間也是籠了一團散不去的愁雲慘淡,“祁太醫,莫要再理會這些小事了,這錦華一向身子強健,怎會如此......孤曉得你醫術高超,趕緊給瞧瞧,能不能叫錦華快點醒過來?”
061:差異
祁平遠面容五官平淡,嘴邊也失去了一貫不着邊際的笑容,兩手一攤,道:“殿下您這可就難為我了,我又不是神醫,若李錦華這這小子醒着還好,自己給自己用銀針紮紮,說不定就醒來了。”
屋內衆人均是噤聲,頗為無語。
要是李錦華還醒着,犯得着勞他祁太醫的大駕來給李錦華診病麽。
好在趙如懿溫名在外,聞言臉色并無不悅,只對着祁平遠皺了皺眉,“既如此,那各位太醫就好好照看一下錦華吧,孤還要去安平侯那兒看一下,他也是為了孤而墜崖受傷......”
祁平遠道:“殿下不必憂心,老何對摔傷什麽的最有手段,那安平侯常年尚武身子硬朗,傷不到哪裏去的。”
饒話雖是如此說,祁平遠還是替李錦華掖了掖被角,起身陪趙如懿去了隔壁殿中探望安平侯。
路上,趙如懿眉皺得死緊,有些心神不寧。
祁平遠跟在身後老神在在,尚算悠閑地攏着袖子問道:“殿下在憂心什麽?”
“那護國公家的姑娘可送回去了?”
趙如懿聲音清潤柔和,略帶薄怒,祁平遠眼觀鼻鼻觀心,低聲回道:“送回去了,下官當時派人找到了縣主,就立即派人去尋了護國公夫婦,已經領着她先行回京了。”
要說這禁苑實在邪門,往年一點災禍都沒有,今年卻是發生了狼群襲人這種事,還害得陛下得眼的安平侯身負重傷。那陳家的姑娘身份也是不輕的,和兩個外男共同墜崖,還在崖邊待了整整一宿,若護國公府有心攀誣,一個安平侯夫人的名頭是跑不掉的。
趙如懿重重地點了點頭,步子沉沉邁進了偏殿中,濃郁的藥味撲面而來,何志正帶着他的小醫徒康平致給安平侯上藥。
手上臉上的傷倒不是很重,只是胸口的那處箭傷有些複發的前兆,泡了寒水腫了一大片,何志替安平侯上好了傷藥纏了紗布,才拱手退下。
康平致收好了藥瓶藥箱,也朝着趙如懿行了禮,喚了聲郡王殿下。
“嗯,都下去吧,孤和侯爺有話要說。”
趙如懿走向湘紅色實木床邊,元寶動作狗腿地極快上前擺了個軟凳,才捧着佛塵揮趕其他人離去。
婢女和小黃門們紛紛放下手中的活計,腳步輕輕地行禮退下。
祁平遠很通眼色地去關了殿門,叫趙如懿和安平侯能更好的說說私密話。
安平侯大馬金刀地坐在床沿邊上,何志當時走得匆忙,沒将他的衣裳拉周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