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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10)

刻鐘才能烤熟。

她慣來是個貪吃的。

先前在太醫院裏過得雖不清苦,可每日青菜紅燒肉的再沒別的菜式,今夜吃了一只兔腿兒便不忍停下來了。往後若再想吃,那太醫院四方狹窄的院裏,哪能再架起火堆烤肉吃。

祁平遠的手藝确實不錯,串着烤雞烤兔的身子在火燒翻滾,飄散開濃重的香氣,李錦華立即擡頭準備瓜分烤肉,祁平遠卻舉起火鈎子作勢要打她,“你就甭想了,虛不受補,免得長膘。”

何志喬溫言等人都不厚道地笑了。

尤其曹明笑得最諷刺最大聲。

李錦華被氣得心肝兒疼,偏趙如懿和安平侯在場,她不敢和祁平遠打鬧。

等着吧,等人散了,關起門來她打不死他!

元寶也正好回來了,身後叫了兩個小黃門幫着一人抱了兩壇酒。

趙如懿看向衆人,視線一一劃過,最後落到李錦華的身上。

其他人生性腼腆不好動手,厚臉皮的祁平遠便上前先拿了一壇,還未撬開酒塞,李錦華就偷拿了一只兩掌大的烤雞,剛從火上拿下來就往嘴裏送。

頓時響起一聲慘叫。

李錦華趕緊放開那只烤雞,摸了摸自己的小舌頭,生疼生疼的。

祁平遠拿着酒坐回了原地,語氣有些低嘲道:“瞧你這猴急樣兒,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喬院首虧待了你,沒給你飯吃呢。”

李錦華嘴裏赫然起了個水泡,疼得她龇牙咧嘴的。

喬溫言既關貼她又暗惱她,“先回房去,我給你去找找些冰塊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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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了......”李錦華眼底包了一汪晶瑩的淚,但她向來是個要強的,并不想在趙如懿和安平侯的面前跌面兒,“沒事,今晚睡一覺明早就消了。”

043:故事

李錦華爬上閣樓,夜已深了,深郁的黑色彌漫了行宮各處,只有天上細閃的琉璃碎渣子似的星星格外明亮,仿佛能照進人心底最黑暗的地方。

遠方深林裏的風嗚咽嗚咽打着旋兒地唱,唱趙氏家族的悲涼,唱人心底那股子揮散不去的落寞。

李錦華提了壇酒靠在木杆上,扒開了紅綢塞子,仰頭猛灌了一口,嗖涼的酒水流進嘴裏,勉強消弭了剛才被燙出來的燎泡的熱感,片刻後又漬得鑽心的疼。

一道清淺的腳步聲響起,聲音裏的輕嘲比涼風還要刺骨,“這麽晚喝成個醉鬼,當心巡邏的侍衛将你當成刺客捉了去。”

李錦華回頭看向來人,右手摸向左袖,發現安平侯也晃晃悠悠提着一壇酒,緩慢地向她走來。

月亮從雲層裏飄出來,周圍的星光瞬間黯淡了幾分,安平侯挺拔修長的身影沁在如水的月光紋理中,別樣的清貴蕭索,同往日冰寒陰鸷的模樣大相徑庭。

李錦華戒備地後退了半步,腰肢抵在木杆上,再無法退。

“安平侯......”見他一步步走來,李錦華抿了抿唇,眸底帶霜,視線落在他提着酒壇的大手掌上,手背上有道彎月似的舊疤,她神情微微恍惚,竟覺得那道疤有些眼熟。

玄黑色錦袍在夜色中被風吹得獵獵作響,安平侯瞧着眼前如此疏離戒備的女子,輕瞥了眼她清嬈秀氣的小臉,還有那雙漂亮瑩亮的眸子。

李錦華望了望閣樓下巡邏走過的侍衛,頓時沉下了眸子,站直身子看着安平侯問道:“侯爺今日是得了閑,陪下官喝酒來了?”

安平侯輕描淡寫地再次瞥了她一眼,走近前去同她一起靠在木杆上,舉起酒壇喝了一大口,溢出的酒水沿着他好看的下颌流到頸間,李錦華“唰”地紅了臉,暗道自己怎麽能盯着一個男人看。

“侯爺若無其他的吩咐,下官先行告退了。”

她不過是心情煩躁想找個地方好好喝喝酒緩解一下郁結,偏這安平侯從哪兒冒出來的,盡找她麻煩。

“站住!”

安平侯輕喝一聲,聲線裏的寒凜透骨,眸底的幽色深不見底。

李錦華垂在袖邊的手緊緊握了握,旋即松開,回身對着安平侯揚起嘴角笑了笑,道:“不知侯爺還有何吩咐。”

安平侯輕輕地道:“陪我喝酒。”

李錦華詫異地擡頭,望進他無甚感情的眸子裏,沒來由地感受到了一股子凄涼悲凄,從寒涼的風吸進了身體裏,一寸寸蔓延到了心底。

“站在這兒不許動,陪我喝酒。”

李錦華還在愣怔,安平侯以為她沒聽清,又說了一遍。

李錦華一手提着酒壇,一手攏了攏襟領,喝了口酒,嗖涼的酒水鑽進了胃,漸漸回暖,勉強驅散了她身上的寒意。

安平侯觑了眼她那不屈服的委屈的小眼神,周身如冰的氣勢稍有收攏,道:“我有個故事,你要不要聽?”

“不想聽。”

李錦華想都沒想就拒絕了。

兩世為人,她深知人心險惡,何況是安平侯這種淫浸在權勢最深層的人。她同他前世便沒什麽交集,如今更是各司其職,她想毀掉仁德帝的江山,而安平侯守護的也正是趙家的江山。

從最開始,兩人便已經站在了對立面。

安平侯笑了笑 ,從喉嚨深處發出來的古怪笑聲在這寂靜的深夜裏有些瘆人,像是深林中孤狼的嚎鳴,不着痕跡地叫人生出幾分敬畏戒備之心。

李錦華倚回木杆旁,鬼使神差別過頭看向下方的樹林,那頭最深的地方傳來狼鳴,孤絕而陰森。幾年前,她就是在那兒遇見了狼群,差點被狼拆吃入腹。

“當真不聽?”安平侯啞啞的聲音似是低嘲,又似認真的詢問。

李錦華搖頭,他的故事,她沒有興趣。

一時間兩人都各懷心事,猛地灌酒,誰也沒有打攪誰,直到李錦華晃了晃空空的酒壇,略微掃興,眼裏的亮光黯了幾分。

她發現安平侯正含笑望着她。

半明半昧的黑眸倒映出李錦華清秀偏英氣的臉龐,正酡紅一片,原就清冷讓人移不開眼的眸子裏沾染了酒氣,微醺媚絲,這......這還是自己麽?

李錦華丢掉空壇子後退了幾步,揉着生疼的額間,将醉未醉,胸腔火燒似的疼。

不知為何周身越來越熱,甚至快要叫人要窒息一般,烈火沿着她宮中繡娘剛做好的華美宮裝的裙擺燒得極快,燙人的溫度眨眼間便灼傷了她的肌膚,疼得她在火中撲打翻滾。但胸口的刀劍更疼,涓涓的鮮血染紅了長裙,失去知覺的前一刻,她似乎看見了有個人闖進了未央宮來。

“你喝醉了。”安平侯扶住她瘦削白嫩的腕子,幽深的眸間湧出一抹別樣的情緒。

李錦華看清楚眼前之人竟是安平侯,呼吸陡然急促了起來,夜風薄涼,吹得她酒勁兒一下子就除了六七分,慌張地轉身跑下閣樓,安平侯追上去,她便提着寬大的袍子跑得更快,跑到一個荒僻的涼亭裏才停下來。

怎麽會是他?

怎麽會是他!

怎麽會他尉遲衍?!

他可是誅殺逆王扶持新帝的大功臣,當朝新貴,仁德帝視為左膀右臂的人!

當初強闖未央宮想救她的人......她想了兩個多月,卻沒想到會是尉遲衍,這個亦正亦邪寒冷陰鸷的男人。

“李錦華。”

冰冷的低喚再次響起。

李錦華覺得周身的血液都在沸騰。

“李錦華!”

安平侯從游廊的另一頭緩步走來,氣宇軒昂的劍眉皺得死緊,盯着李錦華隐匿在晦暗處的小臉微微愣神,她清涼剔透的鳳眸裏的艱難慌張像極了那個人偷出宮禁被他抓到的那一刻的驚慌失措。

安平侯眸色深深,好心提醒道:“夜晚蛇蟲多,不要靠近草叢。”

亭子外的草叢裏爬出來一直吐舌暗紅色的蛇信子的花蛇,李錦華嗫嚅着唇看向步步緊逼的安平侯,他堅冷陰鸷的面容似恍惚蒙上了一層薄霧,她又看不清了。

044:不舍

月光薄透,雲層漸漸遮住它的光輝,細密的夜空中星光漸盛了起來,在深濃的夜色裏像打碎的琉璃渣一樣絢麗,素淡的月輝投下幾個黑影,李錦華還處在驚愕失措之中。

“當心!”

眼見那條毒舌飛快地撲向李錦華的腿,安平侯扯下腰帶上挂着的腰牌迅速擲去,打在七寸之處,一分為二。

李錦華低頭看去,兩段血淋淋的蛇身還艱難地在扭曲蠕動。

安平侯的聲音帶了幾分薄怒,“李錦華!”

“唉。”

李錦華應了聲,俯身用袖子捧起那塊腰牌,卻發現上面沒有絲毫血跡,狐疑地将腰牌還給了安平侯,抿唇說了句“謝謝”。

安平侯眸中燒着怒火,臉色也好看不到哪裏去,又恢複成了往日不茍言笑的一面,面如寒鐵,猶如三九天懸挂在屋檐邊的冰棱子一樣。

李錦華捧着腰牌,下意識地縮了縮身子,低垂的眼角劃過一抹凝重。

安平侯沒有伸手來接。

李錦華擡眸,便看見了恍若打翻了硯池的一雙黑眸,裏頭的盡是化不開的深濃,漆黑不見底。

秋夜的風帶着點星的寒意,剛清醒的李錦華瑟縮着身子,除了自己清淡的呼吸聲,就剩下微風拂過簌簌落葉的沙沙聲,“這腰牌你還要不要了?”

安平侯冷冷道:“不要了,沾了蛇的陰冷味兒,我不想要了。”

李錦華小手一蜷,纖細冷瓷似的手指緊捏住腰牌,指腹觸及牌子上凹曲的紋路,神情微微恍惚。

這腰牌可不是随意說不想要就不想要的東西。

上頭還清晰的刻着“尉遲”兩字,李錦華覺得有些燙手,想還回去,安平侯走到她身前,擡手緩緩靠近她,他的手修長幹淨,骨節勻稱,不似普通武将那樣不修邊幅,隐隐散發着一股酒味,和李錦華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樣。

他伸手替李錦華摘去了發冠間的半片枯葉。

也不知道是先前沒梳理幹淨,還是方才狂奔時沾上的。

安平侯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瞳仁裏滿是驚愕震驚,他退回了一步,對她淡漠道:“只要你安分守己,這重明宮中我便護你周全。”

李錦華嗤笑,嘴角揚起一個輕嘲的弧度。

就算他意識到她的企圖了,又能如何?她現在已不是當初在譚良手下讨口飯吃的小醫徒了。

安平侯看穿了她的想法,涼涼一笑,“不要妄圖挑起宮中争鬥,我若想叫一個毫無根基的太醫消失,有千種辦法,只是......現在我舍不得罷了。”

舍不得。

李錦華瞳孔遽縮,尉遲衍這對她存的什麽心思?

安平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對李錦華存的什麽心思,以往若是遇到這種女扮男裝犯了欺君治罪的人皆是直接丢去刑部,只是對上她那雙輕媚狡黠的眸子裏,什麽想法都沒了。

這樣一雙漂亮的眸子,他舍不得。

安平侯沉了沉眸色,拂袍轉身大步向前走去。

李錦華看着他的背影,眯了眯眼,面上升起幾縷凝重來。

才走了幾步,安平侯察覺李錦華沒有跟上,繡金線鹿皮足靴微微一頓,回頭道:“不是沒喝夠嗎,本候知道哪裏還有酒。”

李錦華聽了他的話,小臉一愣,似還沒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麽,默了默,眸子裏亮光聚集了庭下的月輝,旋即拍拍自己的後腦,“你要帶我去找酒?”

安平侯挑了挑眉,劍目裏的意思不言而喻。

李錦華心頭一喜,收好了腰牌就跨開步子追上去。

安平侯這才不緊不慢地領着她找去了廚房,一路上兩人誰都沒在出聲,李錦華感覺自己的心都要從心腔裏跳出來了,從未有如此失态,今夜仿佛把她和毫無交集的他無形地拉近了一段距離,不知是上天為之,還是叫那安平侯看出了什麽端倪,弄出來的故作玄虛。

走向行宮廚房的道路上燈火通明,有好幾隊巡邏的侍衛迎面走過,一見是安平侯紛紛低頭行禮,沒多看一眼,連李錦華都沒過問。

李錦華眸中清明冷持,問道:“你剛才說,有個故事,是什麽故事?”

安平侯腳步未停,沿着游廊穿過了一面拱門,燈火通明的燭光裏他下颌線清貴冷然,聲音微微自嘲道:“沒什麽,我能有什麽故事。”

李錦華低頭看了眼腳下,她不如安平侯高大,從背後折射下來的黑影像是一個大人牽着小孩子一樣,風吹得廊上的燈籠飄了飄,地上的黑影也随之晃動,扭曲得看不清原來的模樣。

廚房裏有人值夜,安平侯站在門下睥睨着那人,“本候今夜宴會上沒喝盡興,故此特來讨兩壇酒回去。”

那人原就坐在門檻邊打瞌睡,猛然一驚醒,正想發怒,見到一張酷似閻王的臉差點摔在地上,看清楚面前之人是誰時,更想就此暈了去,道:“安平侯......您要酒?小的這就給你拿去......”

他還瞟了眼安平侯身後的瘦豆子似的李錦華,然後“咚咚”地跑進屋裏跑了兩壇子酒出來,如此反複,整整搬了六壇。

安平侯那厮還命令那人替他把酒再搬到行宮偏僻的那座閣樓上,三人兩手各抱兩壇,走了一段後,見李錦華的影子漸漸後移,腳步頓重。安平侯開口道:“若你覺得吃力,便給他扛着好了。”

替他們搬酒那人杵在中間,有些為難,真怕李錦華将手裏的壇子丢給他,下意識地身子後傾了下。

李錦華笑笑,道:“沒事,別看我瘦得跟塊扁柴似的,力氣大着呢。”

安平侯點點頭。

待回到了閣樓上,李錦華已是虛汗淋漓。

她從沒幹過這種活計,就算是剛活過來在譚良手下讨飯吃的那些日子都不曾累成這樣。

安平侯先捧了一壇酒開喝,擡手打了個手勢,搬酒那人才如臨大赦誠惶誠恐地跑下了閣樓。

李錦華坐在未經打掃的地板上,袍子全沾了厚厚的一層灰,但四肢癱軟已經是沒氣力了。

安平侯居高臨下地望着她,頭頂的月亮鑽進雲層,只剩下星光抱成一團,月黯星盛,将他的臉籠在陰影裏,聲線低沉帶着涼意:“瞧你剛才不是一副要不醉不歸的樣子?這會兒卻倒在地上耍賴了。”

李錦華眼底閃過一絲羞惱。

“起來罷,地上涼,女孩子不要坐在灰土裏,醜。”

李錦華頓時猶如被雷擊中,一下子定在了那處,竟是連脖子都十分僵硬,無法也是不敢去看安平侯此時的眼睛。

045:拿捏

竟叫他看出來了。

以往祁平遠至少是看透不說透,甚至在她葵水來時還會給她備些暖身的湯藥,可祁平遠是祁平遠,他是太醫院的人,同她至少有幾分日漸相處的情誼在。

安平侯是安平侯,一個如今手握重兵可以號令三軍的大将軍,正如他所說,他若想弄死一個太醫,仁德帝還是會睜只眼閉只眼的。

她突然有點後悔今夜為了躲避和祁平遠同住而跑出來了喝悶酒了。

“你!”

她嗓子發癢,醞釀到嘴邊的話臨時又咽了回去。

應該......應該安平侯對她還沒有殺意。

若當真想要她的命早就拿去了,犯不着今夜還大老遠地陪她喝酒吹風,那寝宮裏頭綿軟的床可比這裏好多了。

“還不起來,等我本候拉你嗎?”

他聲音裏的涼比秋風更拔涼,卻耐着性子向她伸出了手。

那雙手十分好看,卻經不起細看,虎口帶繭,手背帶疤。

李錦華擡眸抿唇看了眼他猶如被打翻了硯池的深濃眸子,忍不住心中發怵,到底是沒接他的手,自顧扶着木杆站了起來,拍了拍屁股上的灰。

“拿着!”安平侯收回手,拎起壇酒轉身朝她扔去。

李錦華雙手還軟着,險些沒接住。

兩人沉默了許久,還是李錦華先開口問道:“你是什麽時候發現我是女孩子的?”

安平侯扯了扯嘴角,喝了口香甜暖胃的陳酒,輕輕地“嗯”了聲,李錦華頓時一愣,眸中生寒,實在不明白他這個鼻音是什麽意思。

安平侯笑道:“打從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就認出來了。”

李錦華重重喘息,回想起兩人初識時是在城郊的軍帳中,他被人用利箭刺穿了胸膛,愣是屏退了左右,才敢把藏在血肉裏的半只箭镞露給喬歸鶴看。

李錦華一時竟忘了和安平侯現在是在談論她女扮男裝的問題,腦子裏卻突然冒出一個大膽的想法。

他在防誰?

他當時是在防着誰?

安平侯卻是笑得爽朗,和往日冷冰冰的模樣大相徑庭,他身量比李錦華高了整整一個頭,低眸看向她的目光溫和篤然,眸底卻夾攜着疑究,嘆道:“那時你下意識地就往老喬身後躲,那模樣像極了扭扭捏捏的娘們兒。”

李錦華剛想反駁他,怎麽能憑她害怕的模樣就看出來了,張了張嘴,暗怪自己蠢笨。安平侯是誰,他在軍營裏摸爬打滾多少年了,接觸過的男子千千萬萬,能一眼看出她是個女嬌娃也不是什麽難事。

李錦華面上賠了聲笑,默默地咬了咬牙。

正疑心安平侯是否要陪她在這裏喝到天亮時,安平侯動了動,清寒的瞳孔裏閃着幽幽的亮光,“李錦華,本候今日心中煩悶,你要是無事,便陪本候暢飲到天明吧。”

李錦華低頭看着自己的鞋尖,心下已然驚濤駭浪,猶如帆船觸礁撞了個人仰船翻,連雙腿都是軟的,安平侯這是在試探她,原來剛才關切都是為了套她的底細,幸而她還是沉穩,沒露出太大的破綻和企圖。

“好。”

她仰頭輕輕應了聲,嬌軟清糯的聲音在夜空下尤為響亮。

安平侯斜眼睨着她,良久之後才別開眼,靠着木杆喝起酒來,四周寂靜,只有風聲呼呼着,李錦華心煩意亂,早就沒了喝酒的念頭了,偏頭去看安平侯,見他眼睑微阖,顯然也是沒有興致了。

安平侯也偏頭看她,漆黑的瞳孔裏無甚情緒,問道:“李錦華,你為何會進太醫院?”

李錦華開了壇封,将壇子舉起來灌了口,輕嘲反問:“侯爺不是早就将我查得透徹了嗎,何故再來問我。”

安平侯默了默,沒料到她如此直白,只得沉了沉臉色,又道:“李錦華,做人講究知趣,不要以為你有溫恭郡王護着,本候就拿捏不動你了。”

李錦華斂眸。

他這是在提醒她她現在是個什麽身份?

可她一貫是個臉皮厚的,最喜做那蹬鼻子上臉的事兒。

李錦華揚起小臉,長長的睫毛輕顫幾下,也不再強裝男子的從容自持,倚着杆子讓自己的烏發雪膚露在他的眼前,勾唇笑道:“那倒要看看侯爺如何拿捏我了。”

安平侯頓時一愣,下颌微微繃緊,片刻之後,盯着李錦華神色莫名,“你想本候如何拿捏。”

小樣兒。

她臉皮厚,他又何嘗不是個沒臉沒皮的。

咱們,來日方長。

李錦華住了口,到底是不夠人家厚,這才剛交戰兩三個回合就敗下陣來了。

她面色慢慢漫上一層粉,像夏季上好的櫻桃上将熟欲熟的模樣,嗖涼的夜風更襯得她面龐嬌麗動人,眸子裏的潋滟澤色叫人移不開眼。

安平侯望着那雙漂亮的仿佛會說話的眸子,抿唇不語。

李錦華心下發虛,仰頭又喝了一口氣。

她聽力極好,仰頭之時聽到了身旁男人的一聲輕嘆,輕而又輕,不知是嘆她,還是在嘆別人,總之是沒打算讓她看見的樣子。

李錦華的酒量還算可以。

前世身為帝姬恪守禮儀規矩,可她有個酒鬼師傅,那青陽子是個一天不沾酒就渾身癢癢的人,便是把他鎖了叫他不吃飯只喝酒,他也能活個三五月活蹦亂跳的。這也是她當初死乞白賴拜青陽子為師的目的,每每同他出宮遇上的新鮮事足夠叫她開心得好幾夜都睡不着。

不多時,安平侯從閣樓下方來回巡邏的侍衛處收回視線,落回李錦華身上,見她又喝光了一壇,正低頭俯身再拿一壇,不由皺了皺眉。這小姑娘不但生得好看,酒量也不錯。

安平侯啞啞地笑了聲,李錦華立即背脊僵直,回頭戒備地睃了他一眼。

安平侯不笑了,冷冷的視線從她清寒戒備的眼眸移到瓷白細膩的臉蛋上,雙頰泛着絲絲酒醉後的酡紅,紅唇俏麗,唇峰勾人,再移至她纖細的腰身,他似乎還記得上回在冷宮的宮牆之上攬着它的感覺,軟綿軟綿的,好似輕輕一掐就會斷了去。

046:否定

安平侯眼裏泛出絲絲自嘲,擡頭捏了捏生疼的額角。他素有頭疾,每每飲酒之後就會發作三五天才能好,今夜又吹了涼風,少不得回宮後又要向陛下告假個十天八天的。

半晌後他又失笑起來,暗道自己怎麽盯着個小丫頭片子胡亂看。

就算那雙眼睛再相似,也不過只是相似而已。

那人,已經不在了。

李錦華伸手拿腳邊的酒壇,安平侯伸手握住她瘦削發涼的腕子,道:“別喝了,我送你回去。”

“不回。”

李錦華還是對他一副愛答不理的語氣,眸子既敵意又戒備,安平侯覺得頭又疼了,“罷了,本候喝夠了先回去了,你自己想什麽時候回就什麽什麽時候回吧。”

玄黑色的衣袍未有停頓,話音剛落便擦着李錦華的袍子走了,四下靜寂,足靴踏在樓梯上的聲音清晰可聞,一直到那聲音漸細于無,李錦華重重地吐了口氣,擦了擦額角的汗漬,才發現手心也是一片濡濕。

她怕他。

今夜的尉遲衍雖不似往常鐵寒着一張臉,甚至算得上是和顏悅色。

可和他話語交鋒間已叫她看清了他的實力,他沒有說謊,他對她到底已經動了殺心。

李錦華跌坐在地上,仰頭看了看剛從雲層裏鑽出來的月亮,輕又薄的月輝灑下來,靡靡仙姝之姿羞得那些黯淡的小星星又隐褪了不少。

算了。

喝酒。

喝酒才是正事,那些污糟的事留給明天再想吧。

李錦華醉在了閣樓上。

第二日李錦華再睜開時就看見了祁平遠。

祁平遠嫌棄又嫌棄,才掂着腳走近了酒壇堆裏,将不争氣的李錦華扶起來,“早知你這樣糟踐自己,我還不如找根繩子将你丢去柴房裏睡一宿得了!”

“你這些酒哪兒來的?偷的?”

“敢在禁苑裏偷東西,臭小子你活膩了啊!”

“喬院首臨行前叫你好好聽骁同濟和喬溫言的話,可不是叫你這般聽的!”

祁平遠約莫是氣得狠了,罵得狠了,到後頭沒詞了,又口幹舌燥,就把不省心的李錦華丢回屋裏。

“趕緊去洗掉你那身酒味兒,等會別叫旁人看見了。”祁平遠正欲關門去喝水,見迷糊糊的李錦華跑了出來,把頭卡在門裏。

李錦華意識已經清醒,但眼角阖着裝醉道:“大師兄呢,他在哪兒,我要找他。”

祁平遠沒好聲沒好氣道:“他帶着醫徒去正殿了,世家公子們正要入林子去狩獵,他們總要去候着,以免出什麽變故。”

“我也要去。”

“你?醉成這樣?你确定?”

李錦華努了努嘴,壓下眸底的幽色收回頭,祁平遠從外面把門關好,聲音傳進來,“趕緊去洗掉你那身酒味兒,幹淨的衣裳也在裏頭。”

李錦華在裏頭磨蹭了半個時辰才出來,扭頭瞧了瞧窗格外盛亮的日頭,算着應該正是午時,擡腿就往外走,被祁平遠叫住,“你去哪兒?”

“我去找大師兄啊。”

“你可乖乖待在這兒,我還要去陪殿下狩獵,沒空照料你,你且回床上歇會,等會午飯自有人給你送來。”

“那我也要狩獵。”

璀璨的日頭從窗格照進來,李錦華發上皆落着晶瑩的光,剛沐浴過的身子散發着淡香,她的肌膚似乎比平時更加白皙剔透了許久,日光輕柔地撒在她姣好清秀的側臉上,嬉着笑,給人一種歲月靜好的感覺。

可祁平遠知道,這女子不簡單,指不定心裏又在憋什麽壞招呢。

祁平遠這樣想着,便用不容質疑的語氣道:“殿下叫你好生修養着,你就別出去亂蹦踏了。”

李錦華嘴邊的笑容冷了幾分,“怎麽?祁大人,你也要拿殿下壓我是吧?”

她這話帶着幾分怒氣,祁平遠聽進耳朵裏有些變了味兒,上前緊拉住李錦華的腕子,看向她那雙靈動俏麗的眼睛,問道:“安平侯也拿殿下威脅你了?”

李錦華嗤笑了下。

祁平遠面上一凜,才察覺自己被她套了話。

李錦華踱步走到桌前坐下,問道:“今早是安平侯知會你去找我的?”

“不是。”祁平遠眉心緊皺,想也不想就否定了。

李錦華掀起嘴角薄涼地笑了笑,他若遲疑半刻她反而會信。

所以在他脫口否定的時候,她就知道了就是安平侯派人知會的祁平遠,不然祁平遠怎麽可能有先見之明地準備好了洗澡水再去閣樓上找她?

祁平遠見她兩只點漆似的眼珠子轉來轉去,怕她不知又在盤算什麽,沉聲又道:“是殿下派元寶過來通傳的。”

這種鬼話,騙誰呢,知道她昨晚在那兒喝酒的就安平侯和那個搬酒的。

不是安平侯又是誰。

只是那安平侯和祁平遠說了什麽,叫他這樣防着自己。

分明祁平遠昨個兒還巴巴地求她一起去馳馬射箭。

李錦華眸子一挑,更加賣乖讨滑,“那我更應該親自去向殿下道謝了。”

祁平遠抽了抽嘴角,這不又給繞回最開始的話題了......

祁平遠到底是沒李錦華的嘴能唬人,十來個回合就敗下陣來,答應帶她去林子裏繼續打獵,只要不能亂跑,得一步不離地跟在他身後。

李錦華應得歡快,一騎上馬就盡數望去九霄雲外了。

馬棚的旁小內侍提上來攀膊,祁平遠面色一變,接也沒接攀膊,抓了鞭子就趕緊翻身上馬去追李錦華。

樹林裏枯枝遍地,午時的陽光炙烤熱烈,祁平遠進了林子四處環視,雜亂的馬蹄印各個方向的都有,也不知李錦華往哪個方向跑了,還有昨日留下的獸血的氣味彌漫開來,叫人有些惡心。

“啊!”

前方茂密的林子裏傳出來一聲驚恐的女音,祁平遠清冷的眉宇皺起,這聲音覺得有些熟悉,貌似是哪個權貴家的嬌女。

不及他打馬離開,那個女子就被馬背着跑了出來,一身胭脂色的衣裳濺上了一灘殷紅的血跡,也不知是人血還是獸血。祁平遠漫不經心地瞧了一眼,啧啧笑道:“竟是清遠縣主?您怎麽也來林子裏狩獵了,這兒多是猛獸豺狼,您還是回宴會上好好坐着喝酒賞舞玩吧。”

047:西邊

陳清妍面色慘白,胭脂色的羅裙和姣好的面龐都染了獸血,瑟縮着身子從馬背上掙紮了下,馬兒的脾氣也上來了,一揚提尥蹶子就把那嬌滴滴的護國公獨女摔在了泥土裏,好不狼狽。

祁平遠面上漫不經心,輕瞥她一眼,猶豫着要不要伸手去扶一把,這種想法在腦子裏還未轉一圈,立即有婢女跑來扶起了陳清妍。

“縣主!縣主你疼不疼,摔在哪兒了?”綠柳心疼地扶起陳清妍,急得雙眼通紅拉着她轉了好幾圈,索性臉上的血都是那匹惡狼的血,沒有旁的外傷,只是剛才摔的那下摔得狠了。

跟随在後頭的兩個侍衛也緩緩走了過來,渾身破爛不堪,看得祁平遠瞳孔一縮,聲音微凜道:“林子裏有野獸?”

侍衛忍住忍住肩胛的劇痛,将身後閉氣的灰狼屍體拖了出來,額間冒着冷汗道:“禀祁太醫,不知是哪來的野狼,力氣大得很,卑職保護不力,差點讓這畜生傷了清遠縣主。”

那兩人拱手對着祁平遠态度十分謙卑,可他心裏清楚得很,這些人不過是看在趙如懿的面子上才對他這般恭敬。他們既已拼死保護了陳清妍,還負了重傷,祁平遠只是一個太醫,沒理由責罵他們。

祁平遠掃了眼地上死不瞑目的灰狼,四肢出奇的健碩,狼牙利長,一雙幽藍色的惡狠眼睛沒了幽光,只剩下一片慘淡的灰藍,皮毛也失去了原本的光澤,染了灰塵和粘稠的血液。

可惜了,這狼的品相看着還不錯,皮毛用來做毯子應是極暖和的。

祁平遠回眸看向陳清妍道:“那你們莫要再進林子了,趕緊護送縣主回行宮找個太醫瞧瞧傷哪兒了吧。”

綠柳有些氣岔,語氣也不善,“你不就是太醫?我家縣主身受重傷,你不留下醫治還想跑哪兒去?”

護國公府如今深受帝寵,唯一的小姐被封作縣主,這是潑天的權勢富貴,綠柳這些日子受慣了人們奉承讨好的言語,一時對祁平遠這種不鹹不淡的态度十分憤怒。

陳清妍面色又慘白了一個度,板着臉呵斥她:“住口,祁太醫是溫恭郡王的人,豈容你如此放肆!”

綠柳瞬間憋紅了臉,不敢再多說一個字。

陳清妍拖着腰骨間的疼痛擡頭仰望祁平遠,光滑白嫩的臉蛋迎着強烈明豔的日光,像是一塊上好的暖玉,清清淺淺,眼瞳中的淡淡柔意如同月夜下清輝一般清涼卓越。世人皆有愛美之心,對美好的事物大多都會多看幾眼,祁平遠也不例外,綠柳幫她擦去了臉上的血跡,娥眉香腮,雪膚麗色,心中暗嘆好一個冰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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