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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9)

038:箭法

趙如懿微笑颔首,“多謝父皇。”

得了仁德帝準許,元寶已經從馬棚裏将趙如懿最愛的那匹銀燭馬牽來了。

仁德帝擋住了戴貴妃遞來的那盞微醺的葡萄酒,神色矍铄的面上深邃無比,目不轉睛地盯着趙如懿,又道:“不如将你引薦的那個太醫也帶上,你身子還未好全,帶個太醫朕總能更安心些。”

趙如懿的目光略一頓,回頭看向太醫堆裏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的祁平遠,低頭應“是”。

封睿也給安平侯牽來了他慣騎的一匹黑鬃馬,他今日穿了件藍徽色大袖的雲錦常袍,着人拿來了攀膊,縛住寬袖,翻身上馬一氣呵成,他眸光幽深地看向趙如懿,“殿下切記不可離微臣三丈遠。”

趙如懿上了馬,接下元寶遞來的長弓,使了下箭弦,抿唇笑道:“勞安平侯護着孤這個不争氣的了。”

祁平遠拽着李錦華去選馬,挑了兩匹通體棗紅的馬,李錦華捏了捏手裏的濡濕,撒開手就要回太醫堆裏去站着,卻被祁平遠那厮用力拖住。李錦華眼神冰冷道:“你這是做什麽?陛下只允了你和安平侯去,我去那叫抗旨!”

若以往她只是個醫徒,跟着祁平遠去蹭着玩兒倒還行,只是現在仁德帝親口封的太醫,怕是已經眼熟她了吧。

“你怕個什麽,我剛才可是去問過殿下了,他允了你,就當是陛下也允了,到時候若是怪罪下來,殿下說他給你頂着。”祁平遠的為人做事有點痞性,不按常理出牌,“走吧,走吧,看你一天天的在太醫院裏閑着,老夫帶你去獵野兔,再捉只野雞回來,烤了打打牙祭,你便不會再對我這般冷漠了。”

李錦華目光不由冷了下來。

她很不喜歡祁平遠這幅自以為他倆交情很深的樣子。

元寶捧着拂塵,指了指祁平遠先前挑的那兩匹馬,紅着臉笑嘻嘻道:“兩位太醫小心些,殿下可是真心疼你們兩人,等會可仔細着,別傷着咯。”

他轉頭看向李錦華,揮着拂塵問道:“你可會騎馬?”

祁平遠站在旁邊身子一愣,完了,他剛才完全沒考慮到李錦華這小子能不能騎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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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錦華彎了彎眉眼,眸色明豔璀然似盛夏的驕陽,點點頭,紅唇輕勾:“會一些。”

“那便好。”元寶拍拍胸脯,松了口氣。

祁平遠先一手牽了一匹馬走到了林外,有旁的小黃門遞上兩條攀膊,祁平遠先縛好了寬大的袖子,李錦華卻是手短夠不着後背。

“你這手,短是短了點……”祁平遠好不容易找到了能嘲笑李錦華的時候,一張五官平平的臉上憋着促狹的笑,道:“但是使針還挺靈活的。”

他雖沒親眼見過李錦華紮針的技術,可聽那一向自持甚高的喬歸鶴時常挂在嘴邊誇,不由心裏升起一抹敬畏來,對李錦華也多了幾分探究。

李錦華面對祁平遠的嘲笑沒說話,默不作聲地讓他幫忙替自己系好了攀膊,揮揮手活動了下,覺得松緊度剛剛好。

“多謝。”她忽然扯開嘴角咧了個純澈的笑容。

祁平遠驚詫地咂咂嘴。

“難得,難得,實在難得。”

天曉得他等她這個“謝”字等了多久。

他幫了她那麽多次都不見得對他和顏悅色,如今幫她系個攀膊不過舉手之勞的事,她這張嘴居然破天荒肯說“謝”字了。

安平侯冰冷的目光穿過趙如懿向祁平遠兩人射過來,漆黑幽深的眸子像是兩口深不見底的幽潭。

祁平遠看了眼李錦華嬌小的身子,道:“能上馬嗎?不能的話我扶你上去。”

他這是秉着好意。

他可是太醫院裏最熱心腸的人了。

李錦華道:“不必。”

話音落,她一腳踩在絆繩上,利落英氣地翻身上了馬,再接過小黃門遞來的弓箭,朝祁平遠挑了挑眉。

祁平遠笑道:“原以為你只會紮針治病,瞧你這上馬的功夫穩健沉篤,怕是騎射都不在話下吧。”

祁平遠也上了馬。

兩人騎着馬朝趙如懿的方向跟去,趙如懿一身月白色騎裝飒爽英姿,回頭對衆人清潤一笑,道:“孤先走一步!”

他身下的“銀燭”嘶叫了一聲,四蹄開揚朝林子裏奔去,速度倒不快,安平侯、祁平遠和李錦華還有走路的元寶都不緊不慢地緊跟在他身後。

前方的灌木叢裏湧出了數十只野兔,猛地蹿來蹿去,趙如懿擡弓拉弦,連發三箭,射中三只灰白毛發的肥碩兔子。小兔子蜷縮着身子蹬了蹬腿,一動不動了,被元寶揮手招來的侍衛們丢進麻袋裏。

祁平遠對前面背影堅挺的安平侯笑道:“聽說侯爺的箭法百無一失,不如露兩手?”

李錦華緊攥辔繩,清秀的小臉皺得死緊,身下的棗紅馬還算溫順,專走平坦的樹葉林道,不像祁平遠的馬淨走些枯枝石子路。

安平侯瘦削清寒的面龐轉過來睃了他一眼,嗓音沉悶道:“都是世人誤傳罷了。”他舉起長弓搭箭,木箭雷霆萬鈞般射向灌木叢邊覓食的一只灰兔。

那灰兔遽然一跳,箭镞只差半分之距,空射在灌木叢旁的朽木上。

祁平遠咂咂嘴,道:“嘶,就差一點了。”

李錦華順着祁平遠的視線看去,安平侯剛才射出去的那支箭力道未散,紮在朽木中箭尾猛然搖晃了幾下。

這樣的箭法,不說百步穿楊,最簡單的預判應該還是算得到吧。

李錦華深深地看了眼安平侯一眼。

安平侯也正好別有深意地看過來,沖着李錦華擡了擡手裏的長弓,面不改色地扯了扯嘴角。

李錦華心裏有些發涼,低下頭繼續專心騎馬。

這林子她從前來過,裏面沒什麽猛獸豺狼,就算是有,也是被侍衛們早早圍剿起來拔掉了爪牙,并沒有什麽威脅。

祁平遠坐在馬背上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回頭看李錦華一臉的心事重重,笑罵道:“如今好不容易出來玩一遭,你這般愁眉苦臉,掃不掃興?”

李錦華清冷的面龐上無甚情緒,連一雙潋滟的鳳眸也是冷冰冰的,對祁平遠不怎麽客氣,“若不是你叫我來,我現在還和溫言師兄坐在屋子裏喝茶閑聊呢,犯得着頂着烈日在林子裏亂鑽?看看看,這剛被蟲子咬了個包!”

039:關系

李錦華松開繩子,将右手衣袖卷起來,把腕子上癢疼紅腫的地方露給祁平遠看,“就這兒,也不知是什麽時候咬的,疼死我了......”

她身下的棗紅馬是禁苑養的上好的馬種,馬毛光澤滑亮,她松了辔繩,冷不丁一個打滑險些栽下馬去,祁平遠正注意着她,眸色一變,及時出手扶住她嬌軟的腰,推回馬背上。

祁平遠臉色不大自在了,指尖掌心火熱一片,剛才那觸感,真軟......

李錦華驚魂甫定,鳳眸裏的戾色還未現出來,前方的安平侯忽然轉過身來,他的黑鬃馬應該性子十分烈,張牙舞爪揮着四只蹄子,安平侯的面容也有些晃動不清,“怎麽了?”

他聲線清冷,雙眸格外幽深。

李錦華重新坐回了馬背上抓緊辔繩,微微動了動身子,垂眸抿唇,搖了搖頭。

祁平遠一貫是個愛笑的,周身被四散的日光照得溫煦近人,笑嘻嘻打诨道:“沒事沒事,就是剛剛錦華同我開了個玩笑。”

安平侯生疑的幽深黑眸在祁平遠和李錦華兩人的身上轉了幾圈,動了動唇:“林中亂箭胡飛,你二人小心些。”

話罷,安平侯見趙如懿騎着走遠了,也揮了揮馬鞭追了上去。

李錦華這才呼出一口氣,放松了幾分。

她還是不喜歡尉遲衍,城府太深,心機也重。

祁平遠趕馬後退了幾步,直到和李錦華并行,笑道:“小子,怎麽又愁上了,走,老夫帶你去獵野雞,晚上燒烤打牙祭去。”

“不好吧......溫言師兄和骁太醫們都在行宮裏待命,咱們溜出來已經是很不道德的事情了......”

祁平遠笑道:“怕什麽,你師傅不在就跟着我混,保管不叫你受委屈,什麽打野雞追林鹿,樣樣新奇有趣兒!咱們到時候只要酉時之前趕回去就可以了。”

祁平遠明淨如鏡的眼睛裏染着笑意,又解釋了一句:“這是我和殿下說好了的。”

李錦華沒明白,微笑問道:“什麽?”

“這不是見你自從來了禁苑就一直悶聲不吭麽,我才尋了殿下想了這個法子,帶你玩一玩,笑一笑,将你心裏的煩悶盡數抛去。”

李錦華再也笑不出來了,心裏的涼變成了疼,心口泛疼,冷飕飕地席卷了全身,但她死死忍住了,看向祁平遠的目光帶着幾分晦暗。

“你同殿下是什麽關系?”

這是她在太醫院中唯一覺得不解的地方。

一個江湖上的游醫,就算醫術冠絕天下,能活死人肉白骨,豈會和重明宮內的趙家宗室扯上聯系,且趙如懿對他十分信任,兩人不像君臣,反倒像多年的好友一般。

但在趙錦帝姬前世的記憶中,趙如懿是個極自律寡淡的人,不曾同祁平遠有過什麽瓜葛。

祁平遠是今年六月被尚是德親王世子的趙如懿舉薦進太醫院的。

當時先帝還覺得詫異,趙錦帝姬看着父皇寫下了封例太醫的旨意。

林子裏靜谧幽深,微風拂面,微燙的日光照在祁平遠的臉龐上,神情沉靜而柔和,又好似與先前不同。

他聲線溫煦如春風,叫人身心通泰,淡笑道:“便就是你看見的關系。”

李錦華動作微有一僵,攥着繩子駕馬繞過了一段橫在路中央的朽木,偏頭睃了眼祁平遠,聲音輕快含笑,卻偏誰都能聽出幾分嘲弄來。

“我瞧着你同殿下的關系,嗯......有些不尋常......”

祁平遠身子一僵,這回換做他險些摔下馬背了,面上飄起了陰霾,厲聲呵斥道:“李錦華你莫不是皮癢了?”

這李錦華哪兒哪兒都好,就是有時皮太緊得松松,難怪氣得喬歸鶴時常跳腳,竟是個這樣沒皮沒臉的貨!

“這種話你以後少說,呸!以後都不許再說了!聽見沒!指不定被旁人聽去了,這可是會被殺頭的。”

竟敢說他和殿下是斷袖,李錦華這是活膩了吧,若是活夠了那便去東華門尋個侍衛借把刀了結了自己就是了,犯得着拉他下水麽。

“我偏不。”李錦華聞言低低一笑,高揮鞭子打了下馬屁股,馬兒吃痛嘶鳴着跑起來,向前面的深林鑽去。

祁平遠不甘示弱,也駕馬趕上,揮着馬鞭卷起樹梢上的落葉,盡數落入李錦華的衣領中。

“祁平遠!你找死!”

林子裏那麽髒。

樹葉裏全是蟲。

這祁平遠分明是想癢死她。

......

......

趙如懿人如溫玉,氣質如蘭,但他從小在郊外的山間長大,一手騎射耍得箭無虛發,馳馬穿梭在林間,獵了許多野兔野雞,後面的侍衛們便跟着撿,撿了往麻袋裏一丢,又跑去撿安平侯射中的獵物。

元寶累得滿頭大汗,扶着腰靠在一顆粗壯的樹幹上,“殿下,侯爺,咱不獵了吧,那一麻袋都裝不下了,眼見着日頭也淡了,待會兒天黑了怕是陛下又要擔心了。”

趙如懿騎在銀燭身上,正屏氣凝神用箭對着一只彩頭雉雞,那雉雞羽毛豔麗,與之前獵的野雞差異極大。安平侯一臉淡漠默不作聲,放下弓箭打馬到林間的空闊處下了馬,從馬袱裏掏出水壺喝了口清水,喉間的燥熱刺痛才漸漸消下去。

趙如懿目不轉睛地盯着那只雉雞,手松箭離弦,飛快朝它射去。

斜刺裏卻橫過來一只箭尾纏了粉色絲線的箭,嗖地先一步刺中了彩頭雉雞,趙如懿的那支箭反而落了個空。

趙如懿朝那支不速之箭射來的方向看去。

安平侯看得一時興起,黑眸裏閃了閃,升起一抹興味來。

側面的林子裏馳來一匹俊馬,馬上騎了個俏生生的女子,容貌清秀,氣質淡雅。她走近了才看見自己搶的是溫恭郡王的獵物,一時有些熱窘心急,下馬來朝着趙如懿行了禮,語氣歉然道:“臣女罪該萬死!請殿下責罰!”

趙如懿低眸溫潤地看了眼面前無所适從的女子,道:“清遠縣主不必多禮,不過一只獵物,孤豈會怪你。”

這女子赫然就是護國公的女兒,陳清妍。

上上個月底,仁德帝親封的“清遠縣主”。

040:太蠢

陳清妍身穿一襲粉黛色貼身騎裝,半裙的設計,裙裾長至膝間,削肩細腰,面龐清麗脫俗,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模樣。她正拘着手,一張芙蓉面上紅雲連連,餘光掃了眼旁邊神色沉沉如霧霭的安平侯,檀口羞怯道:“清妍見過安平侯。”

安平侯毫無溫度的眸子瞧都沒瞧他一眼,良久才側着身子道了句:“縣主不必客氣。”

陳清妍碰了顆硬釘子,心中不免氣餒,礙于趙如懿也在場,還是得強擠出笑顏笑着對趙如懿道:“臣女今日擾了殿下,實屬不該。”

她身後的婢女指揮随行的兩個侍衛去将那只奄奄一息的雉雞收進她們的麻袋裏,走過來站到陳清妍身邊,憋着嘴不說話。

趙如懿見那只麻袋鼓鼓的,略過先前的話題笑道:“看來縣主今日收獲不小。”

陳清妍福了福身子,回道:“臣女自幼習得騎射,最愛這林中獵物,特地央了爹爹求陛下讓臣女來的。”

後頭的元寶啞然,頭大如鬥,斜着眼打量了番這個清遠縣主。

真是個木頭,答非所問。

虧得他家殿下脾氣好。

趙如懿抿唇看向一旁的安平侯,溫和出聲道:“侯爺今日可盡興了?天色已晚,孤和祁李兩位太醫還有約,要先走一步了。”

安平侯把水壺挂回馬袱裏,點點頭,“微臣送殿下回去。”

陳清妍瞬間像個被遺棄的孩子。

趙如懿不是愛管閑事的人,陳清妍擺明就是來找尉遲衍的,他才不樂意去做和事佬惹人厭。

元寶看了眼面色羞憤的陳清妍,詢問道:“縣主可是要一同回去?這林子晚上野獸出沒十分不安全,縣主一個姑娘家,實在叫人不放心。”

陳清妍咬住下唇,眼眶微紅,淚水打轉,泫然欲泣地凝望着黑鬃馬上離去的冷硬的背影。

元寶頓時惡從膽邊生,這清遠縣主忒不識擡舉。

他能來勸她同行已是殿下發恩,她卻還想着安平侯那神谪一般的男子,簡直癡人說夢。

就算是她清遠縣主在深林裏被野狼活吃了去,估計安平侯的眼睛都不會眨一下,安平侯是怎樣一個喜怒無常且冷硬如冰的人,阖宮上下沒人不知道的。

思及此,元寶不滿地挑了眉,揮了揮拂塵道:“既然縣主不願和殿下同歸,那就請自便吧。”

他是沒見過這樣的女子。

從未見過。

人家還是殿前校尉時就看不上她,如今手握重兵封了侯爵得陛下盛寵,就更看不上她了。

這種女人......元寶見得多了,也就從以往的憐惜心疼變得不耐輕慢了。

哪怕那人是護國公的獨女,如今的清遠縣主。

元寶自幼在王府長大,對前朝彎彎繞繞的門道還是看得清楚的,若不是陛下要依仗舊臣,怎會重用護國公?即便現在重用了,也不過是給個無足輕重的文官職位供着鉗制着,帝王心就如同海裏那根針,陳家的女兒,太蠢。

趙如懿和安平侯騎馬并行,愈漸西移的日頭将落不落,微紅的陽光斜撒在安平侯冷硬如冰的面龐上,雙眸猶如兩汪幽寒的深潭,映着稀疏樹枝殘葉上方的紅霞,微微出神。

趙如懿面如冠玉,騎裝飒爽,一雙溫和清潤的眸子含着漾漾着桃花潭水,勾着嘴角轉頭對安平侯笑道:“侯爺今年多大?”

安平侯一聽,眉目凜凜,眼角抽了抽,“殿下莫不是想要為微臣做紅娘?”

趙如懿抿唇微笑,腦海中回想起安平侯大概的年紀,應該是比自己大了三四歲的模樣,眸光軟潤地道:“二十有七?”

“二十有八。”

安平侯糾正道。

趙如懿點了點頭。

黃昏下的林子黯淡無光,只餘下些微的風聲和馬蹄踏過枯葉的聲音,趙如懿瞥了眼身側之人刻意板着的鐵臉,笑道:“侯爺獨身多年,一直未婚娶,可有想法?”

安平侯古井無波的黑眸裏像是聚集了無盡的幽光深不見底,側臉沁出絲絲寒氣,聲音也寒涼徹骨,帶着一股子自嘲的意味。

“沙場之人,生死由天,早時喪妻,不願再娶。”

趙如懿清潤的面龐微微詫異,出口的話竟有些顫巍,“你......你喪妻?你有妻子?”

他可從未聽說過尉遲家的小兒子尉遲衍娶過妻,後頭緊跟的元寶也沒聽說過,如今乍一聽安平侯親口說自己喪過妻,愣是連連搖頭,不願相信。

安平侯卻鄭重而重地點點頭,不濃不重“嗯”了下。

趙如懿面色頓了頓,不由構思起是個怎樣的女子,才能叫尉遲衍這樣的男兒鐵鋼甘化繞指柔,想着念着,就問出了口,“也不知那是個怎樣的女子?”

話剛脫口,趙如懿便察覺到了不妥,想說些別的遮掩過去,安平侯已開口道:“她是個活潑好動的人,屢屢闖禍又怕挨打,她有一雙漂亮的眸子,活靈活現會說話似的。”

黃昏的餘光本就黯淡,路過林間的縫隙時橘黃微紅的陽光忽明忽暗,打在安平侯冷硬的臉龐上,覆上了一層陰郁悲涼,“如今,我再也見不到那雙會說話的眸子了。”

趙如懿曉得觸及了他的傷心事,一路沒再多問,只是心裏覺得好笑,原來尉遲衍這樣的人也會有這麽柔軟的一面。

到了林邊外圍,一大一小兩道身影或坐或站,元寶眼見瞧了眼,高興地喚道:“殿下!祁太醫他們就在那兒,看樣子今日也收獲頗多呢。”

安平侯也依言望了過去,看見了一身狼狽卻眼眸明清的李錦華,她正坐在一個土堆旁,不知和祁平遠在争吵着什麽。

趙如懿趕馬走近了,祁平遠和李錦華齊齊站直身子拱手行禮:“殿下。”

趙如懿下了馬,雙目溫和地看向兩人,視線落在李錦華滿身滿臉的狼藉上,皺了皺眉,“你這是......被野狼叼去了?”

李錦華欲哭無淚,癟着一張小臉道:“還不是祁平遠,将林子裏的枯葉全塞進我衣裳裏,好多蟲子!”

趙如懿緩了緩面色,看向祁平遠的目光暗含責備,“錦華年歲小,你也胡鬧!錦華,你快回去沐浴換身衣裳,這林子蟲蟻較多,回去擦些藥。”

041:手藝

李錦華回住處更衣,為了方便就着井裏打上來的涼水飛快地擦了擦身子,将頭發放下來揀去了沙石枯葉,就換了一身常服出去了。

燦爛的星子如碎琉璃渣一樣,一把一把地被高昂山上的仙女灑在空中,形成漂亮的潑墨似的夜空,遠方飄來袅袅清風,從前殿傳來載歌載舞的歡呼聲。那是仁德帝和朝臣一起在歡慶,恭維趙家先祖打下來的大周江山。

李錦華朝院中走去。

祁平遠幾人已經圍在小小的院子裏架起了烤架,兩只香噴噴的野兔正在火上炙烤,香氣飄近鼻尖,李錦華捂住咕咕叫的肚子湊了上去。

“真香。”

祁平遠正料理了一只洗得幹幹淨淨的白嫩野兔,用木棍串好放到架上烤,見李錦華來了,叫喬溫言往旁邊挪了挪,“去去去,給錦華讓點兒位置,今兒這野兔野雞可大部分是錦華獵的,怎麽能委屈咱們的大功臣。”

喬溫言翩翩儒雅的面龐頓了頓,不可置信道:“錦華獵的?”他又轉頭看向李錦華,“你會射箭?”

李錦華讪然低頭,順着喬溫言坐下,理了理剛才弄濕的耳邊的碎發,眸色明清,“嗯。”

下午雖和祁平遠鬧了許久,也開懷了許多,和祁平遠一起猶如蝗蟲過境一般,将那方圓一裏的地兒都掃蕩幹淨了。

死而複生之後,委實是頭一回這麽開懷舒坦。

祁平遠用帕子擦幹手,從架子上烤好的兔子身上揪下來一個腿兒,遞給李錦華,“喏,知道你餓了,瞧你這小胳膊小腿兒着實得補補,都瘦成什麽樣了。”

李錦華狐疑地低頭掃了掃自己的胸前,腿和手......她是女子,自然比不得三五大粗的男子了。

更何況,祁平遠早就看穿了她的女兒身,這番刻意挖苦的話她并不放在心上,接過他遞來的兔腿就啃了起來。

喬溫言卻深深擰着眉,瞪了祁平遠一眼,“錦華身子弱,你不好好護着還拉他出去打獵,要是出了什麽好歹,待回了重明宮我如何向師傅交代。”

先前祁平遠只說要借走李錦華帶出去散散心,可沒說是帶李錦華進林子打獵去了。

“那林子裏多是猛獸豺狼,要是叫錦華傷了可怎麽辦?”喬溫言字字誅心,話裏話外都在責怪祁平遠帶着李錦華胡鬧。

太醫本該候在行宮內預防貴人們受傷發病,可獨自跑去林子裏狩獵,李錦華是破天荒的第一個,如若傳了出去又是一道罪名。喬歸鶴告假前就再三叮囑了喬溫言,說他師弟是個惹禍精,須得放在眼皮子底下一刻也離不得,如今喬溫言是深有體會了。

對面的杜子安啃得最歡,已經吃完了一整只野兔,又從祁平遠手裏拿走了一只,氣得祁平遠直想打他:“你這臭小子,能不能吃慢點,你叫光了叫其他人吃什麽?”

杜子安委屈地癟癟嘴。

骁同濟和何志兩人擺擺手,拒絕了祁平遠遞來的兔頭。骁同濟笑道:“祁大人,我們年紀大了就不吃了,讓這些孩子們多吃些吧,能吃是福,貪吃更是福。”

祁平遠咂咂嘴,心道,杜子安能吃是福,那他就沒得吃了。

李錦華啃完一只腿擡起頭來,原本清涼的眸子在篝火旁跟燒了一把烈焰一般,紅紅的火焰在她眸中跳躍,她看向祁平遠,攤開油乎乎的一雙手。

祁平遠挑眉,“你嘗也是嘗了,我且問你,我這手藝如何?”

李錦華聞言愣了下,才想起下午在林子裏,祁平遠說自己醫術一絕,烤肉的技術便是第二絕。她不信,他還打了她。

李錦華清嬈的小臉映着火光,眸中熠熠發光,嘴角卻勾起一抹輕嘲的弧度,“瞧把你能的。”

祁平遠翻了個白眼,将康平致和曹明去将剩下的七八只野兔野雞拔毛洗幹淨。曹明的眸子裏閃過一絲抑郁,不情不願道:“祁大人怎麽不叫李錦華去?”

祁平遠瞪他一眼,“錦華入門比你們晚,叫你們兩個醫徒去打打雜,還有意見了。”

曹明閉了嘴,常景放下火鈎子,笑道:“祁大人,曹師弟既然不想去,那我和平致去吧。”

喬歸鶴的弟子個個都是頂頂好的。

曹明繼續坐下,狠狠地盯着對面若無其事的李錦華。

骁同濟搖了搖頭,站起來往屋邊走,邊走邊道:“脾氣是越來越大了。”

他話裏說的是誰,在場的人都心知肚明。

何志也不理會曹明,坐在喬溫言另一側和他閑聊起禁苑裏的風景獸類。

祁平遠拿出随身的兩只寬長的小刀,将野雞劃了條口子,撒上藥料調料,烤架上的兔子烤得外焦內嫩,油皮酥香,他又揪了個兔腿往前遞過去。

曹明喜出望外,他本就受了冷落,甫一見這只肥碩酥香的兔腿差點熱淚盈眶,他伸手去接,祁平遠卻舉着繞了彎兒,給了杜子安。

杜子安自是美滋滋地接下,“師傅,您對我簡直太好了!”

曹明頓時咬牙捏拳,恍若受了奇恥大辱。

“嘁,我給你吃的就叫對你好了,指不定我逼你念醫書的時候,你背地裏和李錦華說了我多少壞話。”

突然被點名的李錦華面色一赧,滿是油漬的手還沒收回去,就聽見背後傳來一記溫和入骨的聲音。

“原以為此行你們會覺得枯燥乏味,竟是孤多想了。”

祁平遠和杜子安連忙停下動作,站起來朝李錦華的後方拱手行禮,“見過殿下。”

李錦華不由一愣,轉頭看去,便見深濃的夜色下,一襲月白色寬袖常服的趙如懿緩緩走來,清涼如水的月光灑在他的周身,像極了從月亮裏走出來的谪仙,面龐如玉,氣質如蘭。

涼風嗚咽嗚咽地打着旋兒,與此時的場景有些格格不入。

李錦華看得癡了,恍惚看到了幾年前的上元節上趙如懿不染纖塵地出現在宮宴上,月光如水,朝臣舉杯笑談,唯有他一人靜靜坐在角落裏酌酌自飲,恍若誤入凡塵的谪仙一般達雅而矜貴。

042:歇歇

李錦華癡癡地望着趙如懿的面容,腦海中回蕩着他從前的音容笑貌,一時間竟覺得恍若隔世,過了幾十年久遠那般。

喬溫言見李錦華愣怔,連忙扯了扯她的衣袖,“錦華......”

李錦華驀地回過神,不期然和一雙寒涼肅冷的眸子對了一眼,吓得身子一顫,便是有什麽想法都跑去天邊了。

“見過殿下!”

怎麽安平侯那厮又來了,簡直是和趙如懿貼身似的分不開。

李錦華低着頭,眼角流瀉出幽幽的光。

其餘人也看見了趙如懿身後的安平侯,心道他臉黑,今夜穿的衣服夜黑,難怪剛才沒看見他,衆人心下腹诽,面上盈着笑,再次行禮道:“見過安平侯。”

趙如懿揮手,“免禮吧。”

幾人站直了身子,卻沒一個敢先坐下。

趙如懿走到了李錦華的對面,坐到剛才常景空出來的位置,擡眸笑着望向他們道:“還愣着做什麽,都坐下,孤剛從正殿過來,那兒的酒水不好喝,飯孤也沒吃飽,這便來蹭你們的烤肉吃了。”

幾人誠惶誠恐地坐下。

趙如懿又看向安平侯,“你也過來坐着吧。”

他拍了拍身旁的矮凳。

安平侯走過去,身形挺拔如修竹,行走間透露出一股殺伐果斷的氣質,他雖不再打理京畿軍的事宜,卻接管了宮中的守衛,總歸是擡頭不見低頭見的,祁平遠此刻臉皮厚的用處就派上了。

“來殿下,這是你的。”祁平遠同趙如懿關系近,不似旁人的恭維扭捏,将烤腿遞給他,又轉頭去揪兔身上的唯一一只腿,只剩一個骨架卻不大好揪,勉強用刀才切斷了筋骨的連接處,同樣笑着遞給了安平侯。

“安平侯戰功累累,這只最大的腿兒留給你。”

李錦華拿了祁平遠的帕子擦了擦手裏的油漬,纖白的側臉被火光照得盈透誘人,讓人移不開眼。

趙如懿作風溫雅嚴謹,吃東西時向來優雅,只是讓衆人沒想到他啃起兔腿來也十分秀氣,嘴唇上沾了些許油汁,骨節分明的雙手捏着兔腿骨兩側,一口一口地往嘴邊送。

李錦華眼底突然沁出絲縷的笑意,現下這樣,也挺好。

“師兄,可有酒?”

喬溫言皺了皺眉,暗道這個小闖禍精又在出什麽壞點子。

他想都沒想,直接拒絕了:“沒有。”

李錦華頓時小臉一癟,“哦”了聲,眸子裏是明亮光彩黯淡了些。

趙如懿聽到她聲音的失落黯然,失笑了片刻。

“元寶!”

“去前頭殿裏取幾壇酒來,就說是孤要的。”

身旁的元寶先是一愣,旋即便眼裏眯着笑,應聲去取了。如今秋獵十分,能喝上酒的都是世家勳貴,太醫雖說也分職品,但終究是個伺候人的差事,是享受不到那些待遇的。

看來殿下是真看重這個李太醫,一而再再而三的為他破例!

元寶越想越覺得自己發現不得了的事情。

李錦華坐在喬溫言身邊勾着頭。

趙如懿看向她,覺得她這樣有些拘謹,完全不像在元啓殿裏同他下棋下得雷厲風行的模樣,道:“錦華,為何不擡頭?”

李錦華身子一僵,手頭揪着帕子十分為難,倒不是她不想擡頭,而是一擡頭就能看見對面的活閻王,實在鬧心。

李錦華倒吸一口涼氣,擡頭抿唇笑了下,只是那笑卻不達眼底,“殿下多慮了,微臣只是腹中飽脹,覺得有些吃力,所以才垂着頭省着力氣。”

趙如懿笑容一滞,“那你還要喝酒。”

他作勢就要喚人去将元寶喊回來。

李錦華連忙改口道:“殿下,微臣無事,歇歇還是能吃的!”

趙如懿還未理解李錦華的意思,祁平遠就先笑了出來,“噗嗤。”

祁平遠指着李錦華那副不争氣的模樣,笑得快要岔過氣去,“李錦華你還能再有出息一點麽?!”

為了區區烤肉便豁出去臉皮,還歇歇還能吃......臉呢?皮呢?他還是頭一回瞧見李錦華也有蠢出生天的時候,真是身心舒泰,叫他今日被李錦華精湛的箭術驚羨的小心肝都得到了極大的安慰。

李錦華面上羞赧,巴掌大的小臉映照着篝火的紅光幾乎快滴出血來,偏喉間發緊,撇頭看見安平侯滿臉的冰霜寒意,更是心間發涼,說不出一個字來。

索性她就繼續勾着頭,用餘光掃了眼架子上的烤雞,嗯......估摸着還得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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