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張月英看着李苗,這個今年已經三十二歲的女人,不知道什麽時候眼角也生出了細紋,和年輕時不一樣,雖沒有生孩子,可身材也在歲月的磨砺中開始走了樣。
這個世界對誰又是公平的,對誰又是不公平的?
李苗這麽一個人,自小在王月容身邊長大,上面兩個哥哥,王月容和李自新偏疼她許多。可日子長了,養成了一個嬌慣的性子來,什麽也不願意幹,只想依靠父母。長大了嫁了漢,穿衣吃飯,可沒穿多久也沒吃着什麽,那漢就入獄了。李苗和那人離了婚,自此回了娘家。
張月英在張家,因為黃冬梅一直想要兒子,人也比較強勢和精明,所以張月英每每看着她媽的個性,在家裏和左鄰右舍處的并不太好,向來都是不受氣不肯退一步的人。黃冬梅的性格看在眼裏,張月英打小就不想再做她媽那樣的女人,她一心一意的想着奉獻于家庭,而不似黃冬梅,在家裏說了算,死死壓制着男人張中華,動辄就嫌張中華不能幹,沒能耐,挽起袖子就要親力親為。怕的是左鄰右舍,笑話她是個絕戶,生不出兒子來,便想在其他方面争一個強。
而這個世界上的男人絕大多數都是懶惰的,他們像孩童一樣不肯長大,除非有家裏逼着,有人逼着,他們才慢慢生出責任心,才漸漸懂得什麽是男人的義務和職責。也才可能挑起本該屬于他們的擔子。
而張中華,就在黃冬梅這個厲害的女人手裏,在這個嫌棄他這也不好那也不行的女人手裏,人還沒有懂得承擔,便已經放棄了,後來就完全躲在了黃冬梅的羽翼下,貪酒下棋,人生恣意。
後來有了張月萍,黃冬梅的心就更不在家裏了,公社裏每年拿先進,評獎勵的都有她的名字,是個能幹的女人,也是個有能力的女人。
但對于兩個孩子和張中華來說,她并不是一個好媽媽和好妻子。
張月萍幾乎是張月英一手帶大的。
雖然張月英比張月萍大不了太多,但那時已經能幫助黃冬梅帶孩子了。
她喂她吃飯,帶她玩耍,甚至幫她洗衣服。
那個年代,都是哥哥姐姐帶着弟弟妹妹長大的,張月英也是,所以她養成了這種性格,付出型的性格。
張月英此刻看着李苗,又想起她剛剛結婚時,李苗還小,那麽小的一個小姑娘,水靈靈的,叫她一聲嫂子後,便藏到了王月容的身後。
張月英的确是看着李苗長大的,像一個調皮的孩子,就那麽長大了。
此刻,張月英才發現,那個孩子,竟也已經三十二歲了,沒有家庭和孩子,跟着已經年邁的母親過日子,眼角處都是皺紋。
他們相處了二十幾年,人的一生,又能有多少二十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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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月英突然想起了一些孩子,那些孩子是自卑的,是不受重視或者生活的并不順心的,想引起父母的注意,或者想展示自己的存在感,不停的哭鬧,就是像讓父母,讓身邊的人多注意她一點,再多注意她一點。
李苗或許就是這種。
“行軍床就在金多床下面放着呢,你去拿吧。”卧室裏傳來了李強的聲音。
李苗聽見了,立刻應了一聲,“行。”
說完,王月容便站了起來,卻被李苗阻止了,小聲道:“媽,我自己拿吧。”
王月容臉上讪讪的,看一眼張月英,然後對李苗點點頭:“好。”
一九七五年的冬天特別冷,似乎比往年的冬天要冷許多許多。臨過年的時候,又下了一場雪,這場雪下完了,引的大家都在叫好,瑞雪兆豐年嘛。
可誰也沒想到,這場雪竟然從年二十八開始下,一直下到了大年三十,中午的時候,外面還在飄着雪花。
可是對于李家來說,這又是一個比往年任何一年都要溫暖的年。
這一年和以往過的一樣,又不一樣,不一樣的就是,李苗這個姑姑,終于懂事了。
人感覺欣慰的時候,身體也會跟着變暖,因為心是熱的。
紅縣的傳統和其他地方的不太一樣,大家都是年三十夜裏吃年夜飯,可紅縣不一樣,他們都是在中午吃一頓好的,豐盛的,吃完中午飯後就開始包餃子,一家人坐在一起,包上個一下午,下午四五點就要放鞭炮吃餃子了,不管別的,就在比看是誰家放了第一挂鞭炮,過年第一響。
中午這頓飯準備了好些樣,最重要的是李自新做了蒸碗。
這蒸碗不好做,有魚、雞塊、排骨,每樣都裹上面炸了,吃的時候再上鍋蒸,蒸的時候放花椒和八角,再用醬油和醋調味,蒸上滿滿一鍋,一碗一碗的,蒸好了,把盤子放到碗上面,然後一倒,碗和盤子的位置互相颠倒,再把碗輕輕擡起,那圓圓的蒸碗就倒扣在了盤子裏。
蒸好的肉塊不管是什麽都很香,卻又不膩,還有醋的一點點酸味,上面再撒上蔥花,一端上來,所有人都流口水了。
這人會吃,一般就會做,李自新就是個愛吃的,所以很多菜他都會做,只是苦于沒有食材,尤其是那幾年。可這一兩年,經濟開始複蘇,也沒有那麽多糟心的事兒了,李自新就重新撿起了這些手藝,過年了,大家好好吃一頓。
李金多仍然是最饞的,看見蒸碗上了桌,使勁的咽口水,卻不下筷子。
李自新低頭喝一口酒,指了指盤子,“咋不吃?”
李金多搖搖頭,“爺爺還沒吃呢,奶奶也沒吃。”
“吃吧吃吧。”李自新說。
老人就是這樣,做好了飯,就喜歡看着孫男娣女的吃,一邊看她們吃還會一邊滿足的笑,好像自己不吃都能飽了一般。自己倒一杯酒,慢慢砸,一杯酒砸完了,孩子們也都吃飽了,自己這才動筷子,嘗一口這一年來的辛勞和幸福。
李金多得了爺爺的令,可還是不敢吃,看一眼李強,李強便對他爸說:“你先吃一筷子,要不然他們不敢吃。”
李自新哼一聲,“也沒見你小時候那麽多規矩,這倒好,看把孩子給拘的。”
話雖這麽說,可依然特別高興,看孩子這麽懂事,十分滿意。
李自新夾了一筷子後,立刻放了下來,又端起他的酒杯慢慢的砸了起來。
金多這就不怕了,終于可以動筷子了,這一筷子下去,就撿來了一個排骨。
炸過的排骨再這麽一蒸,外面面皮又香又筋道,帶着面香油香還有湯汁裏的各種作料香,在往裏就是嫩嫩的肉肉,咬一口肉汁肆意,又軟又嫩,李金多這麽一口下去,突然嗷了起來。
米多就坐在他身邊,連忙問:“怎麽了怎麽了。”
李金多閉着眼睛,使勁皺着眉,手還捂着嘴,一邊努力的嚼一邊說:“咬舌頭了。”
李苗在旁邊噗的一聲笑了,然後所有的人都笑了。
張月英連連道:“看你這出息。”
說着話,李自新看看屋外,外面的雪還在飄,他喝了口酒問:“我那大孫女還能回來嗎?”
說到李麥多同志,昨天就說能回來,這已經三十了,還沒到家,想着或許是這大雪給耽擱了,也沒了消息,一大家子人就差她自己了。
這李麥多畢竟是李家第一個孩子,出生的時候人人稀罕,李自新也特別喜歡她,覺得這個孫女飒爽英姿不讓須眉的,也最惦記她。
“說不好就在來的路上呢。”李強連忙寬慰道。
李金多也嘆一口氣,“我大姐不回家,我連想吃的都沒吃上。”
米多連忙問他:“這麽一大桌好吃的,還有你沒吃上的?”
說完了,李金多立刻看一眼米多:“也是你喜歡的啊。”
李米多不敢說話了,她實在不記得,哪個是她喜歡的,金多也喜歡的,好像麥多也喜歡的東西。
李苗在旁邊插一句:“是不是大蛋抱小蛋?”
“對對,就是這個!”金多立刻說。
然後在一旁戳了一下米多:“別告訴你沒想着這一口,咱爺爺做這個最好吃了。”
李自新在一邊聽了,随便夾了個孩子們不喜歡吃的涼菜,說:“準備了,等麥多來了就做。”
“真的?”金多叫起來。
“這還有假,你爺爺都把肉餡調好了,哎,你說你們這些孩子啊,什麽麻煩愛吃什麽,就這蒸碗,麻煩不麻煩,都要炸好了再蒸,還有那大蛋小蛋的。”王月容在一旁說。
“是啊,爺爺,都是麻煩的做法。要不然這樣,今年你給我們說一下怎麽做,然後我們來做,這樣以後這個菜就不至于沒人會做了,是不是?”米多突然說。
李自新看米多一眼,猶豫了一下,道:“那行,我就說一遍,你們聽好了。”
“雞蛋先煮熟,”李自新喝一口酒,慢慢說:“鹌鹑蛋煮熟。都熟了吧,然後……”
李自新說完,米多一點一點的記着,聽到後來,突然愣了一下。
她呆呆的看着這桌上的飯菜,蒸碗,這特殊的味道,和別家不一樣的味道……
“媽,咱們紅縣是不是過年都吃蒸碗?”米多突然問。
張月英看一眼米多:“哪有家家吃啊,會做的不多。”
米多又聽着那大蛋抱小蛋的做法,雖然還沒有吃過李自新做的,但米多已經記起了那個味道,和之前吃蒸碗的時候一樣,米多記得那個味道,還以為是原主對這個味道的記憶,可說到大蛋抱小蛋,米多确定她來了這裏之後,一次都沒有吃過,那麽,她記憶中的味道,那個熟悉無比的味道,又是在哪裏吃過的呢?
顯而易見,這是她原有的記憶。
這世界上的食物多變,千差萬別又不盡相同,可如果是一個味道的重疊是偶然,那麽另一種味道再次重疊,也是偶然嗎?
而且還是這種很少人會做的菜?
米多正努力回憶着,就聽見李強說:“好吧,聽好了吧,等麥多回來了,這次你們三個做,讓你爺爺指點着,這道菜不能丢,要一輩輩的傳下去。”
“哎,米多想什麽呢,這孩子,還不吃,再不吃都讓金多給吃光了。”
“是啊,別走神了,這麽多好吃的還能走神,快點吃,一會兒又該包餃子了。”
“我擀皮。”
“我只會包。”
“都行。”
“麥多啥時候能回來啊……”
作者有話要說: 上面對食物的描寫,獻給我的姥爺。
永遠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