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一九六零年的一個冬天,劉琴第一次見到張月英。
那時候張月英還大着肚子,身邊一個中年女人陪着,在醫院做例行的身體檢查。
劉琴已經在醫院盯了許久了,前前後後加起來也快一個月了,可這一個月裏來醫院的産婦她一個都沒看中。這在醫院裏盯着,也是為了還沒出生的孩子有個好去處。這個年代,能在醫院裏生孩子的人,家裏條件不會差了,絕大多數都是有正式工作的,不是自己有就是男人有,反正單位給報銷醫藥費,所以生孩子,也舍得到醫院來。
劉琴就坐在醫院的門口,見有女人挺着大肚子來了,她就會在後面跟着人家,聽聽人說話,看人好不好,這來醫院生孩子的本來就不太多,天一冷,人就更不願意出門了,而且還要找差不多時間生的,就更難了。劉琴盯了許多天,盯的頭大,感覺沒有希望的時候,張月英走進了她的視線。
張月英個子不低,也沒有吃胖,全身上下就那個肚子大,四肢還是纖細的。劉琴看她的肚子,看樣子馬上就要生了,劉琴高興的不得了,這老天如果願意幫她一把,也許能和關喜蓮一天生孩子。
劉琴跟在後面,不時的打量着張月英,而且看那肚子,肚子尖尖的,往外突,腰卻細,不像有的孕婦,是整個圓,從後腰到前面的肚子,一起大,那種就是女孩子,而張月英這個,像男孩。
劉琴仔細看完,就高興了,這張月英的肚子和關喜蓮的完全不一樣,如果一個生男孩,一個生女孩,就更好了。
劉琴的算盤打的很好,就坐在候診室張月英和黃冬梅的後面,她低着頭,大冬天的天冷,包的也結實,頭都給圍住了,只剩兩個眼睛,可還是怕被發現,就在那裏低着頭,可用力往前探着身子,想聽聽她們說什麽。
等醫生看病那功夫,劉琴就聽了個大概。首先從衣着上判斷,這女人很幹淨,一看就是操持家的一把好手,兩人說這話,那中年婦人還給她手裏塞東西吃,劉琴沒看清吃的是什麽,但也很滿意。等兩人從醫生那裏出來,劉琴也跟了過去,就一直跟着她們走到了辮兒胡同。
見兩人進了家,劉琴就在外面看一眼,院子不小,房子也挺好,劉琴更放心了。
然後她就躲在胡同對面的那個樹後,大冷天的也不怕冷,就等着那男人回來,想看看家裏還有什麽人,等了許久也沒見男人進家,劉琴這下害怕了。
這如果是沒有男人,那堅決不行的,太苦了。
劉琴回去之後,思來想去的,還是不甘心,第二天天一早,又去了辮兒胡同。
她是個倔強的女人,一直都是。
從把關喜蓮接出去,在外面住,一直到現在,劉琴一直執着于自己的想法,她從來沒想過,一直引以為傲的女兒,突然有一天會大了肚子,而且至今也沒有問出那男人是誰,這讓劉琴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懷疑之中。
她這一輩子過的,出身好,工作好,嫁的好。可誰知道,人到中年,男人死了,救人犧牲了,女兒又大着肚子找她哭,關鍵是還沒有出嫁。
Advertisement
劉琴覺得天都要塌了,可關喜蓮又絕食又自殺的逼她,說不讓她生,她就和孩子一起死。劉琴哭的眼淚都要幹了,沒有辦法,只能在關喜蓮的肚子變大之前,搬了出去。
說是回老家照顧老人,劉琴卻在紅縣縣郊租了個房子,和關喜蓮搬了進去,靜待生産。
月份越來越大,孩子已經不能不要了,劉琴也怕硬來會傷到關喜蓮,一連幾晚沒合眼,終于想出了辦法。
不管怎麽樣,她也要保住自己閨女的名聲,她還年輕,還有大把的時光,有不可限量的前程,決不能就這麽生了孩子。
劉琴自小聽貍貓換太子的戲,決定自己也要演一出。
于是,那個冬天,如果有人有心,就能看到,辮兒胡同那裏經常有個女人過去,這麽冷的天,路上行人寥寥,她一個人捂的嚴嚴實實,只露了一雙眼睛,要麽站着,要麽蹲着,就在那裏,眼睛眨都不舍得眨的盯着辮兒胡同。
功夫不負有心人,在盯了七天後,男人回來了。
李強最後一趟出車,這趟車是特意提前出的,為的就是能趕回來陪張月英生産。臨近年關,該進的東西都拉來了,他也告了假,專心陪張月英。
劉琴見一輛大貨車從遠處開來,沒成想是停在辮兒胡同的。直到李強迫不及待的從駕駛室跳下來,手裏拿着兩兜子東西就往家裏跑,劉琴立刻哆嗦着站了起來。
她趕緊跟了過去。
辮兒胡同口,劉琴站在牆邊,親眼看着李強跑進了家,再也沒有出來。
回頭一看,那車上印着五個紅色大字,紅縣供銷社。
多少天來,劉琴那天晚上第一次睡了個踏實覺。
再後來的日子,劉琴再也沒敢去過辮兒胡同。
直到三年後,同樣是一個冬日,劉琴再次到了辮兒胡同。
從那以後,每年的那天,她都會去辮兒胡同看一眼,看看那個她曾經扔下的孩子,長大了沒有。
只不過有一次,她被張月英迎頭碰到了。
那天是米多八歲生日,劉琴照列一大早就去了辮兒胡同,想等着米多上學前看她一眼。
米多和金多兩人出了門,劉琴就從那棵大樹後走了出來,眼睛直直的看着米多和金多。
正當她看的認真,身邊就有人問:“你找誰?”
劉琴當時身子都僵了,她不敢回頭看,不知道為什麽,她感覺身後的人,就是張月英。
張月英一大早出門給孩子們買菜買肉,想趕在他們上學前回到家,遠遠地就見兩個孩子上學去了,路上只有他倆,還有一個人,站在路中間,一直看着他們。
張月英吓一跳,還以為是拐賣孩子的,趕緊過去問。
劉琴僵着身子,就想跑,可她一想,一旦跑起來就更會引起張月英的懷疑,強裝鎮定了許久,才回頭道:“這是哪兒啊,我去我閨女家,找不到路了。”
張月英這下才放心,“這是辮兒胡同,你去哪兒,我給你說地方。”
“縣委大院。”劉琴一張嘴順口就說出來了。
說完後她差點就打一巴掌自己的嘴,怎麽就把自己家住哪兒給說出來了。
張月英指指南面,道:“走反了,縣委大院在城南呢。”
“哦。”劉琴這才落荒而逃。
回憶起往事,劉琴做賊心虛,雖然事情已經過去很多年了,但她不敢見張月英啊,怕她給認出來了。
其實只是打了一個照面的陌生人,而且過了那麽多年,應該是沒人還能認出來的。就像前面說的那樣,劉琴是做賊心虛,可張月英偏偏又是個記性好的,這就是要出事的。
徐菱看着她婆婆在那裏發愁,自己也跟着煩,便說:“媽,你想什麽呢,這一天天的又過去了,就剩五天要結婚了,你這一直躲着也不是個事啊,你知道月萍姐來過多少次了嗎,她是個心性好的,為了自己妹子沒和你撕破臉,換了別的人家,早就打來了。”
劉琴正在給關喜蓮梳頭發,長長的辮子一股股的,編成了三股大辮子,辮子又黑又粗,劉琴手指動着,一邊編一邊說,“我和東子早就把話說清楚了,他們還來幹什麽,有什麽好問的,說了不能結就是不能結。對了,這事你就別操心了,逸國在那裏怎麽樣,糧票都捎去了沒有?”
“捎去了。”徐菱趁着劉琴低頭給關喜蓮梳頭發,看不見她,才敢撇撇嘴道:“我就說吧,這喜傑就一點也不心疼孩子,非要把逸國送到農村去,受那麽多的苦,明明就能給他弄個留城的指标,為啥不給他弄。這麽冷的天,孩子不知道凍成啥樣了。”
“留城留城。你以為留城的指标就那麽好弄啊,依我看啊,去農村更好,□□都說了,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嘛。”劉琴說着,已經給關喜蓮梳好了辮子。
徐菱咬咬牙,心想,那還不是你心裏就只有你閨女,什麽孫子孫女,誰都入不了你的眼。
可她不敢直說啊,只能在心裏咬牙。
徐菱還是挺怕這個婆婆的,關鍵是劉琴是個知識分子,從小養的好,說起話來又能捏理,又不讓人。年輕時幹工作就是雷厲風行說一不二的角色,幹過革命,很強硬的女人。這年紀大了,再加上中年喪夫,女兒發瘋,這些年,棱角更加分明了,如今便成了一個精明厲害的老太太,徐菱是絕對不敢惹的。
“行了,沒事就回你屋吧。”劉琴不想再和徐菱說話,擺擺手就要攆走。
徐菱倚在門邊不肯走,還是颠來倒去的說着車轱辘話,其實意思很明了,劉琴不把話說明白,月萍的姐姐就依然會再來,她實在擋不住了,也不想管了。
劉琴擡頭看一眼徐菱,“行,你不想擋就別擋,回來給喜傑說,你們搬出去住吧。”
徐菱一聽,這是要攆他們了,立刻求饒:“媽,我不是這個意思啊。行,我擋着,我還替你擋着,可理由都說盡了,月萍她姐萬一再來,我說啥。”
“你就說我帶着喜蓮回老家了。”劉琴說完,又加了一句:“還有,婚是絕對不能結的。”
劉琴話音剛落,外面的門就響了,咚咚咚的敲着,突然一響,差點把徐菱的魂都給震飛了。
作者有話要說: 後面還有一更,馬上寫完了。寫完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