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這種簡單到五分鐘——稍微慢點七八分鐘肯定能做好的一餐,技術含量基本為零。最多是切香腸考驗一下刀工,和炒雞蛋時要時刻提醒自己不要翻炒不要翻炒。
但做出來的面色香味絕對算得上非常誘人了。
香腸是誘人的紅,雞蛋金黃,面條玉白,湯則是奶白色,出鍋前放上爽口清脆的豆芽再撒上一撮小香蔥,看得人口水都要決堤了。
但金城怎麽也沒想到游牧那麽執着地讓他看着,一再叮囑他監視他讓他看好了,只是因為想讓他學會了做給自己吃。
而不是想炫耀廚藝。
也是,這種五分鐘就能做好的面,有什麽值得炫耀的。
他從小,不,從六歲起到現在,只有兩個人給他做過飯。确切點說,他只允許這兩個人給他做飯吃,另一個是金昱。
金昱是他師父,也是養父,擅長做粥,各種各樣的粥,艇仔粥最拿手其次是蔬菜粥。
在他印象裏,有幾年的年夜飯他和金昱都給忘了,還是炮竹聲提醒他們過年了。金昱無奈只得煮粥,年夜飯的粥用的輔料要比平時的粥多幾樣,現在只要一閉眼他還能嗅到那碗粥的味道和口感——鮮甜香美,香脆軟滑。
除了煮粥,其餘家常飯菜金昱一概不會。所以他這一手做方便食品的手藝,同樣傳自金昱。
金昱是業界備受矚目的大神不假,但也不能否認他的确是個生活中的廢人。就是“現充”所對應的“現廢”。
得到金城的允許,游牧把三塊牛排和一塊雞胸肉全部切成了小塊,放下刀叉後,他見金城還瞅着面發怔,好像困倦到一頭能紮進湯碗裏睡到死。
游牧放下刀叉,問:“哥你幾天沒睡了?”
金城拿起筷子夾了塊香腸放進嘴裏,困倦到迷離的眼神立刻亮了一下,“沒有幾天,就是睡的少。香腸挺好吃。”
“獨家配方,玫瑰香腸,嘗到玫瑰味兒了麽?”游牧偏頭看金城夾着一片他切廢了的香腸翻來覆去的看。
“玫瑰?”金城扭頭跟游牧臉對臉,眼裏有疑惑也有驚奇,“确實有股淡淡的花香,是真的玫瑰還是小花園裏的月季?”
Advertisement
“當然是月季了,我奶奶嫌‘月季香腸’這個名字不大氣,就改成了‘玫瑰香腸’。鮮花餅吃過嗎,就是餅裏面的糖漬月季花瓣,做香腸的時候為了去肉腥味也放了糖漬月季花瓣。”
金城舉着那塊切的有寫畸形的香腸看了半天,眼裏的光和臉上的表情很快融合成了靈感迸發時新奇又興奮的表情。
游牧嘴裏嚼着清脆的豆芽,偶爾喝一口湯,他沒催金城趕緊吃,總覺他好像陷入了某種無法自拔的情緒裏,能看得到他眼裏難得一見的開心和壓制不住的小興奮。
金城舉着筷子夾着香腸突然跳下高腳凳,快步去長桌上拿了一張白紙和一只線稿筆,然後又返回到了吧臺上坐下。
他動筆前拿起游牧切牛排的叉子吃了一大口雞蛋面。
“牛排雞肉都吃掉,我只吃面。”金城動筆前說。
“嗯?你不吃烤這麽多?我就是……也吃不了這麽多啊。”游牧看着一大盤烤肉抗議。
“吃不了剩下。”金城聲音很低,加班熬夜四天讓他的聲音聽起來沙啞又有磁性。
他沒把夾着香腸的筷子換到左手,而是左手拿筆,幾筆下去流暢的線條将筷子上的香腸畫了出來,然後快速細畫肉的紋理,以及香腸裏若隐若現的鮮紅花瓣的幾小塊。
這些細小東西擠在一起,巧妙地不易察覺地組合成了一個圖案。
“嗯?香腸?”游牧伸頭湊過去瞧,“你畫……香腸?”
“嗯,”金城停筆沒擡頭,借着低頭的姿勢略微偏頭目光平行處正好是游牧的唇。
游牧的唇峰高挑人中偏深,所以他不是男人裏的大衆薄唇,而是稍顯性感的中厚型唇形;下唇谷中間還有一道淺淺的溝,被油脂滋潤後像湯碗裏吸飽了湯汁的面條,潤澤飽滿。
金城收回目光低頭看畫,可是畫在他眼中模糊了,他問:“……像嗎?”
游牧看看金城筷子上夾着的香腸又看看畫,“有點像,又有點不像,嗯……啊!有點像抽象的玫瑰!”
金城唇角一勾終于将筷子上夾的香腸填進了嘴裏,又吃了一大口吸飽了湯汁的面條。
他問:“知道做香腸用的月季是什麽品種麽?”
“不知道,”于是游牧直接打給游奶奶,“奶奶,咱家的香腸裏放的是哪種月季?”
游奶奶道:“香腸?怎麽了?吃到蟲子了?當時采的時候就讓你爺爺帶着老花鏡,非得逞能說自己沒花!吃點蟲子沒事,那些蟲子也是吃花長大的,指不定多香呢。”
游牧無語道:“沒蟲子,我就是想問月季花叫什麽名?”
游奶奶想了半天:“……什麽女王還是女王什麽的……”
電話挂斷,不用游牧傳話,游奶奶嗓門大金城坐的距離游牧又近所以全聽見了。
金城嘴角一直挂着若有似無的淺笑,他嚼着爽口的豆芽低頭在紙上寫了個“Queen”。
“女王香腸?”游牧又湊過去看,“還是香腸女王?”
“都行,”金城扭頭看他,忽然鄭重其事道:“我只會煮艇仔粥,改天試試?”
游牧納悶道:“你會煮粥還頓頓吃方便食品?!”
他跟着爺爺奶奶生活久了,耳濡目染老人的生活習慣,對方便食品深惡痛絕,甚至于公園路徐記的鹵貨他都覺得吃多了會死人。
“一個人懶得弄。”金城吃東西一口接一口,吃得格外香。
一個人寫生、一個人逛街、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睡覺、一個人發呆、一個人送行……一個人,其實他應該很習慣一個人的生活,但有時又格外讨厭。
——特別是自從身邊多了一個做什麽都熱熱鬧鬧、歡歡喜喜、閃閃發亮的小太陽。
“以後懶得做去我家吃,我爺爺奶奶特別喜歡做東西給我們這群小孩兒吃,有時候我和游若語一兩周不過來,他倆雖然不說,但明顯情緒很不好,所以不用怕打擾,有事盡管過去問。菜園的菜,花園的花,以及後院的門球和向日葵,喜歡的話盡管拿……”
游牧一番慷慨并不是客套話,他是真覺得有時候金城身體裏冒出來的那股生冷氣息很駭人,在這個嘈雜又喧嚣的城市裏寂寞孤獨的天理難容。
“……哥,你這麽忙還有空做咖啡嗎?七月第一周我期末考,這段時間我需要咖啡續命……哥下周我給你帶岩燒醬汁豆腐吧真的好吃到爆炸……”
金城吃完面單手支着下颌聽游牧沒問沒了地說,他不作回應,只看着游牧說。
這只油fufu的牧犬,如果不打斷他好像要說到大腦電量不足關機才肯閉嘴。
在這個過程中,他似乎看見自己的靈魂小心翼翼地刺破靈魂之外的皮囊,伸出一根一根的觸手。觸手之上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它們一點點地靠近那個喋喋不休的小太陽,汲取着他的生機勃勃,吸收着他的光和熱。
它們太貪婪了……
如果這樣貪婪下去,總有一天花會開。
周六一早,晨光還未爬出地平線。
出門晨跑的金城完成了晨跑任務後斜靠在千裏馬小四身上,直到周之庭的車停在千裏馬後面。
“以為你還沒起。”周之庭下車後說。
“還沒睡,”金城起身說,“謝謝。”他不客氣地從周之庭手裏拿走了早餐袋。
“看不出是雙人份嗎?”周之庭一慣嚴肅刻板的臉上出現了輕微裂痕,在清晨寂靜的馬路上發出“咔嚓”一聲脆響。
“昨晚修你那堆殘次品沒顧得上吃宵夜,兩份剛好。”金城一本正經地說出了他充足的理由。
周之庭:“……”行吧,你熬夜爆肝讓着你。
倆人從小花園和青石圍牆中間的小路走過,小花園裏的花和葉上覆着一層晨露,安靜而美好。
周之庭邁進屋就看見了大屏幕上的設計稿——也是秋季新品的系列元素。
設計稿的個人特色很明顯,這是周之庭最樂見其成的。
自從金昱去世後,金城很少親自做什麽了。大家都當他在療傷,但誰也不知道他到底傷到了哪兒,傷得有多深。
他拒絕和所有人溝通,其實就算金昱在世的時候他同樣拒絕和除了金昱以外的人溝通。
他的世界不封閉,但供人進出的路狹窄地要命。
不過看見屏幕上設計稿的一瞬間,周之庭感覺金城似乎在積極地“痊愈”。
“這是……玫瑰?”周之庭拿出所有的審美來審視金大師的設計稿,最後小心翼翼地試探着問出口。
“香腸。”金城脫口而出,但他的聲音又小又低沉,再加上嘴裏正吃着東西,所以聽起來含糊不清。
“嗯?什麽?”周之庭轉頭看金城,轉回頭又手動縮小整張設計稿。
“玫瑰,”金城咽下嘴裏的東西,半轉身指向前院的小花園,精致的竹籬笆內是成片的月季花,“配飾元素的靈感來源,名稱‘Queen’,也是花品種的名字。”
周之庭踱步到窗邊,推開窗戶看向熹微晨光籠罩下的花園——每一顆晨露都借由晨光折射出花朵的顏色,所以此時的花園之上輕攏着一層朦胧的彩色光暈。
足有百平米的花園內栽種的大多數是不同品種的……月季花,并不是玫瑰。
他又回頭看向屏幕上放大到百分之二百的設計稿——那絕對不是來自傳統玫瑰的設計圖,想必金城的靈感也不全是來自傳統玫瑰或者月季。
——它有一種你想不明白它為什麽會是這樣的玫瑰,卻又不得不承認它就是萬千傳統玫瑰中最個性的一朵。
這種個性,是每個女人都想擁有的——因為她們想區別于萬千大衆,想特立獨行。如果有一件極富個性的附屬品能将你從大衆中剝離出來……
周之庭在大腦裏開船,開的激動到指尖發顫。
由此那批殘次品有了系列名稱“Queen”,也有了一個經典又富有個性的元素。
金城困得大腦發脹,“設計稿和終版修改設計圖打包好了,在桌面,如果沒問題傳走吧,我要睡覺了。”
言外之意,你該走了。
“色彩搭配有建議嗎?”周之庭好歹也是個總,此時不得不觍着臉抓住一絲一毫能挖掘金城的機會,“殘次品的搭配色調你也看了,給點建議。”
“玫瑰紫、花青……主色,搭配色另選。”金城慢吞吞地吃着沒什麽滋味兒的早餐,用表情在演繹什麽叫“難以下咽”和“食不知味”。
實則周之庭這袋雙人份早餐價值三位數還是五開頭的。他昨天收到金城的信息,說讓他五點半前來看設計稿,然後他提前一晚讓助理從五星酒店預定的。
金城盯着窗外的向日葵田咀嚼的動作越來越慢,目光放空後有一道姜黃的身影一閃而過,半晌後他道:“姜黃、魚尾灰……剩下讓首席看着辦。”
八款皮具賞了四個色,周之庭覺得不虛此行。
“補個覺吧,晚上一起吃飯……”
“算了,晚上我煮面。”
“煮面?”周之庭正給自己郵箱傳壓縮文件包,手一頓回頭看金城。
金城把吃了一多半的早餐胡亂收拾完投進垃圾桶,充耳不聞地進了浴室。
等他從浴室出來,周之庭正在看他給金昱兩位朋友做皮具,一個半成品,一個成品。
金城往卧室走的腳步一頓,用“你怎麽還在這裏?!怎麽還不走?!”的不耐煩眼神盯着周之庭。
周之庭放下挂着膠和線的半成品皮具,忽然饒有興味地扯着嘴角笑了,語帶調侃道:“怎麽?有情況?”
“趕緊走。”金城語氣裏隐約帶着氣,沒再理周之庭進屋拉上門隔絕此人。
“秋冬新品發布會你可以不去,但七月初公司內部的成品展示會你必須去,邀請函放你桌上了,別假裝沒看見,否則我一天給你寄一封。”周之庭站在長桌旁對着卧室大聲說。
周之庭這邊話剛落地,屋裏傳來一句“不去!你就不怕我當衆拆你臺!”。
周之庭一改在外人面前的穩重和嚴肅,自嘲道:“拆舊拆,就怕你連個屁都不放。就讨厭你們這群自視清高的專業人士,看不上也不說,用眼神罵人比誰都厲害,讓你們給句中肯的評價比殺了你們都難。”
這次周之庭沒得到回複,因為金城睡着了。金城把周之庭的話當做蟲鳴蛙叫,還是有催眠效果的那種。
很久之後,偶然間周之庭從游牧口中得知,東獅集團第一次在國際皮具大獎賽上PK掉多如牛毛的參賽企業與個人設計師,斬獲特等獎的作品的靈感來源竟然來自游牧切廢了的一片香腸!
根本不是什麽玫瑰月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