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小衛绾一雙圓如水杏的剪水眸子嬌憨而清澈,香腮如雪,嬌喘微微,又尴尬又錯愕地盯着他,衛绾在一旁看着,莫名地感到有一絲心潮起伏,和小小的激動。
人散如流水,團團的燈籠彩光,将少女的身子細膩地包裹着,掩飾了她的羞澀和顫抖。
小衛绾才發覺自己還攥着人家的手呢,忙不疊松了,在自己腰間擦了擦,不好意思地說道:“我、我或許是認錯了人,我這就找我哥哥去。”
她跑出了幾步,忽然又回頭,詫異地望着那少年。
夏殊則還立在燈火爛徹的原處,修羅鬼面底下隐隐露出一角下颌,線條是漆黑的,但隐約可見冷峻,衛绾驚訝地說道:“你的手……好像受傷了。”
她方才就感覺到了,少年的掌心是紅腫的,碰一下便會讓他不自然。
像是做功課不努力,被爹爹還是師傅拿戒尺打的。
高胪幫着衛不疑解決了市井流氓,兩人一同走來,衛不疑自她身後喚道:“阿绾,回家了!”
方才被高将軍語重心長地警告了一頓,衛不疑是不敢再惹事了,今晚算是運氣好,碰上一個橫空出世的游俠,三兩下替他解決了危機。
小衛绾被催得緊,也不敢再和外男多說幾句話,慌忙地從腰間将那香囊摘了下來,往那少年手裏一塞,“我奶娘怕我受傷,在這只香囊裏頭裝了些藥材,你拿去敷吧,算是我賠罪了,對不起。”
少年的面具底下,眉眼漆黑,掠過淡淡的恍惚之色,擡起頭,那穿過人海的嬌小的身影,已飛快地湮沒在了洪潮之後。
黑霧裏的衛绾眼睛不眨地旁觀着。
那會兒她還太小了,一見鐘情沒有鐘起來,她能讀出殿下心裏的觸動不太大。那麽,或許後面還有幾次交鋒?
夏殊則将鬼面摘了下來,露出微微凹着眉心的秀逸奶白的面容,帶着三分稚拙、七分峻厲,不怒而威的眸子,教人不敢迫視。攤手,掌心卧着一只淡藍色的雲紋香囊,看品相,是宮中之物。再聯想到方才高胪所言,不難猜出那姑娘是誰了。
“主公。”
高将軍擾人風月地打斷了他的思緒,衛绾看見他防備地将手收回了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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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那只香囊便被妥帖地藏了起來。
衛绾那時又怎能知道,一次無心的相逢,會給自己埋下了如此巨大的一個隐患?
夏殊則的手掌被皇帝打得紅腫了,他心中煩躁,一氣之下出宮夜游,才有後來的事,回宮之後,皇帝又發了一通雷霆,将太子傳到廣明宮去數落了一通,數落的時候,楚王便在一旁看着熱鬧,吃吃地壓低了聲音笑話他。
皇帝皺眉,最後說道:“心性不定!朕看看,是要給你指一門婚事了。”
衛绾藏在黑霧裏,躲在廣明宮一隅聽着殿下心裏的排斥和厭煩。他跪在皇帝的龍案前,眼睑低垂,長睫如鴉羽,一聲不吭的,面上瞧着恭順,實則對皇帝的話左耳進右耳出,其實是半個字也沒聽進去,更加不知道皇帝一時興起,給他定了哪家的姑娘當未婚妻。
末了,皇帝問:“你不說話,便如此拿定了主意。”
夏殊則淡淡道:“可。”
一旁聽話的楚王笑意凝住了。他心知肚明,皇帝選的這個未來太子妃,家中的勢力威望,不在洛陽薛氏之下,如此天之驕女賜給夏殊則,不是對這個新立了不少戰功的太子如虎添翼麽?這萬萬使不得。
一個對婚事漫不經心,一個則是聽者有意,開始了思量。
沒過兩個月,便傳出了那女子香消玉殒的噩耗。
皇帝大為震驚,又将太子傳到廣明宮發落了一通,皇帝不知受了什麽人蠱惑,竟荒唐地一口咬定,人是夏殊則所殺,殺機則是太子對這樁賜婚心有不滿。
衛绾覺得這荒唐透頂,但皇帝偏偏就信,還“仁慈”地罰了太子禁足三月,不得出入宮闱。
倒是禁足的那幾個月裏,夏殊則無比地清閑,他日日鎖在東宮足不出戶,夜深人靜時,放下竹簡,偶爾地瞥見床頭一角墜着的一只藍色香囊,目光沉靜而悠遠。收拾床褥的韞玉終于發現了不尋常,那墜在簾鈎上的香囊确是宮中之物,但卻是宮中女眷才會佩戴着的,何況這上頭的蘭草紋理,繡得獨樹一幟,實非凡品。
作為眼線和細作,韞玉的眼力自是一等一的,她想了片刻,當即認了出來,“殿下,這不是薛夫人的香囊麽?”
以往常見薛夫人佩戴蘭草紋理的香囊,韞玉是個姑娘,心細如發,對些許小事也記得很是清楚。
案牍之後的人慢慢擡起了頭,蹙眉。
韞玉又道:“前不久,衛大司馬的夫人領着家中的幾個姑娘來宮裏來,薛夫人大喜,便給三個姑娘一人賞賜了一只。”
夏殊則并不好奇,只是那時候少年隐隐約約如被戳中心事,起了一種莫名的羞惱之感,他自尊心極強地故作不在意,道:“是麽,拿去扔了。”他一向厭惡薛夫人,這點韞玉是知道的,這個态度才是正常的。
于是韞玉颔首,将那只香囊摘了下去,輕手輕腳地拿出去預備扔了。
藏身在黑霧裏的衛绾癟了嘴唇,想道我送你的東西,你便這麽不珍惜啊。
不知道韞玉扔在了哪兒,衛绾面前的畫面一轉,便轉到了另一個夜裏,殿下将那只紋絲不動地裝着原來那些藥材的香囊藏到了枕頭下。衛绾驚疑不定,怎麽又撿回來了?雖說做工好,也并不值得吧。
香囊的事很快告一段落,沒人再提過,轉眼又是一年上元節。年關将近時,才冒着風雪從居延歸來的太子殿下,披着玄色錦裘狐絨,紅繩綁着長發,與高胪策馬出宮閑游。
光影如織,少年意氣風發。
到了人多處,兩人不約而同地下馬,夏殊則牽着馬缰走入了鬧市深處,對着貨架上一排面具看了片刻,高胪立刻道:“是了,一會兒姑娘們出了門,又該堵得咱們寸步難行,主公稍後,我這邊去買兩張面具過來。”
歸來的高将軍,右邊眉毛上已多了一條小拇指長的刀疤。他走到店裏,随意買了兩張面具,讓主公挑個喜歡的,夏殊則微微蹙眉,“孤要那個鬼面。”
“呃?”高将軍大惑不解,去年給殿下買的那個面具,他拿在手裏嫌棄得什麽似的,他還以為主公是不喜太過吓人的鬼面,故而今年給他買了一張老虎的,恰好是他的生肖,對他這種大老粗而言已是難得用了一回心了。
但結果殿下分毫不領情,反而固執地要那個鬼面具。
高胪大感意外,但仍依從吩咐又去換回了鬼面。
他自然也發覺了主公外在的不尋常,于人海之中不時左顧右盼,像在找着什麽人似的。這時的高胪不知他找的什麽人,然而衛绾卻是知道的。
逢佳節良辰必要出門散德行的衛绾,怎能不讓這個看似無心、實則滿腹算計的少年撞上?
衛不疑得罪的道上的不少,三天兩頭的打架鬥毆,那晚兩人本該被衛邕鎖在西院不得出門的,但衛不疑溜門撬鎖實在是各種翹楚,帶着一個累贅妹妹也完全不在話下,衛邕防不勝防,撲了一空,大司馬當場勃然大怒,帶着家丁上街來抓人。
衛绾中途換了面具,與衛不疑跑散了,一直躲入酒樓的門檻裏頭,一雙妙目東張西望緊張兮兮地望着,小心地喃喃着“哥哥”。
“主公,你在這看什麽?”
高胪疑惑地順着夏殊則的目光看去。
看我啊。衛绾心裏想。
少年一手執觞,唇邊浮起一抹絢爛的笑。
這笑容看傻了高胪,他呆滞地想,從他十八歲時被派來保護太子開始,還從沒見過主公有過這種笑容。
真是……如草之蘭,如玉之瑾,匪曰薰雕,成此芳絢啊。大老粗詞窮地在心裏想道,勿怪這桃花遍地盛開,美女蜂擁而至。
衛绾也有些看呆了。但趴在大門邊上,緊張地盯着往來過客的少女,她單純,不谙世事,也渾然不覺,有人的目光始終有意無意地跟着她,沒有貪婪,也沒有欲望,但卻始終這麽不着痕跡地跟着她。
但他從沒出聲,走到她面前來過。
衛绾眼前的畫面又陡轉了,無數流光從面前劃過。從上元節、七夕節,到又是一年的佳期,偶爾也是身随意至,徒步上街,但因為衛绾總是溜出門,偶爾也能碰到,擦肩而過,一個人會駐足片刻,一個人懵懵懂懂無從回味。洛陽城內大雨傾盆,衛绾的油紙傘破了,走幾步路,便有好心人替她送傘,唯一的交集,是她落單那回險些被人打了,膝蓋磕得又紅又腫,車騎将軍現身相救,被雨淋成落湯雞的少女坐在地上,冒着雨絲看着朝她走來的少年,遞了一只手給她。
衛绾沒有接受那人的好心,倔強地爬了起來,自己一瘸一拐地去了醫館。
高胪疑惑地從主公身後問道:“不過就是個小姑娘罷了,主公難道真上了心?”
少年面頰一紅,冷淡地睨了高胪幾眼,将他手裏的傘奪走了。
置身夢境裏的衛绾,幽幽地嘆了口氣。
她從前不知道男人怦然心動是什麽感覺,但那一刻,她知道了。
一樣的心跳如鼓,快得令耳根子發燒,令一種強勢的沖動,幾乎要破胸而出,占據主導驅走理智。
這個男人在開始惦記她的時候,她才十二歲而已。
宮裏的流言漸漸傳了出來,說太子殿下心儀衛大司馬家中的二姑娘衛皎,因為香囊的事被懷珠洩露出去了。
衛绾恍然大悟,薛夫人是給了她們三個姑娘一人一只香囊,衛皎那只是藍色的,她這只是藕色的,三只香囊做工花色一致,不過是色澤上有所區分,但她和衛皎都各自喜歡對方那只,出了宮之後私下裏便換了。本是小事,何況薛夫人賜的東西,雖然好,衛绾也并不特別在意,當時随手便送了出去。
這才惹出後頭的無稽之談。殿下根本連她二姐姐的面都沒見過,何談什麽“一番相思”“一往而深”。
皇帝對太子的心事也漸漸“了若指掌”,但那會兒衛皎是他看中的給楚王的媳婦兒,便不能同意,暗中又替太子物色了一個貴女,并霸道地賜了婚書。
等夏殊則察知自己莫名其妙又多了一個未婚妻時,已是又幾個月,他從西北回洛陽的時候了。
面對嫡子的據理力争,皇帝愈發覺得那傳言有理有據,但這時衛皎因為一些事,已先嫁去了幽州,誰也得不到了,與其如此,還不如照原計劃,皇帝沒有絲毫更改,一錘定音,便讓那陳家小姑娘待太子年滿十八之後立即嫁到洛陽來。
夏殊則回了東宮,那時他第一次顯山露水地發脾氣,寝宮被砸得一片狼藉。
他甚至想,親自到陳家去一趟,當面将婚事退了。
可這樣的決定,因為不過又一個月陳家小姑娘的暴斃而終止。
第二個未婚妻,在定婚不久後紅顏早逝,令太子背上了克妻的名聲,那段時日,幾乎不論他走到哪兒,背後都有人指點議論。衛绾是看着他一路走過來,承受過來的,心中自是難過,可這是他的夢境,她無法幹預分毫,從前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死,看着他離開人世,縱是心中再悔痛,也只能眼睜睜目睹悲劇的發生,無力阻止。
這個夢唯一的意義,只是讓她知道,那些他藏在心的極深之處,從來不對她宣諸于口的秘密。
那夜他疲憊地上街,衛绾聽出了他的心聲,他本是想,若還能偶然撞見那個小姑娘,便……便對她說了吧。
高傲而自負的人,在內心深處卻是如此的卑微而低下,他甚至不敢走到衛绾的面前,以求避免衛绾的漠視和拒絕。
流光如屑的洛陽城夜市,衛绾舉着一串糖葫蘆,手腕上綴着一串銀色的鈴铛,笑靥如花地從面前經過,身後傍着與她一貫焦不離孟的哥哥衛不疑。
糖水的香漫過鼻尖,連夢境裏都是香甜膩口的。
夏殊則又駐足了,他回過了頭。
“糖葫蘆壞牙,小孩子家家少吃點。”
“唔——”衛绾将衛不疑奪走的愛物一把搶了回來,又舔了一大口,才依依不舍地讓哥哥拿去随手扔了。
她羞怒地說道:“我十三了!”
衛不疑掐指一算,大笑,“啊,是啊,過不了一兩年,你那個未來的丈夫就要吹吹打打地上門來将你帶走了,如此我以後便終于安逸了!”他裝模作樣,長長地籲了一口氣道“阿彌陀佛”,讨來一頓打。
衛不疑忽然湊過腦袋,朝她問道:“告訴哥哥,你有意中人了麽?”
黑霧裏,衛绾的身子微微僵住,她能察覺到,殿下的呼吸仿佛略微急促了點。
真是難以一見的緊張啊。
衛绾睨着衛不疑,哼了一聲,“沒有!”
“我瞅你與表兄走得頗近,你不會是——”
提到王徵,衛绾便羞急起來,但又心眼頗多地掩蓋過去,便負起了手,“他懦弱膽小,連只惡狗都鬥不過,我中意的,自然是萬人仰慕的大英雄。”
衛不疑默然,又取笑似的說道:“哪怕是只有本朝太子,當得起你這一句。阿绾真是出息了,開始惦記起……”
“胡說八道!”
少女叱道,兩個男人都驚訝了。
夏殊則不知不覺,竟走快了幾步,離那對兄妹已非常近,近得幾乎一伸臂膀,便那個将個大言不慚的小丫頭勾到懷裏來,他的呼吸又輕又急,頭回墜入情網的毛頭小子,又能有幾分表裏如一的鎮定。
衛绾面如寒霜地駁斥:“滿手血腥,又刻薄又狠毒的太子殿下,誰敢惦記。”
身後那人倏然止步,不再跟上了。
衛不疑竟沒立即堵住衛绾的口,大約是驚呆了,讓衛绾的厥詞一下放了個幹淨:“連着死了兩個未婚妻,還都是剛賜婚不久便死了,這豈能是巧合,我看他,高高在上得很,怕是将天底下的女子,都視同玩物随手可棄吧。這怎能是一個良人,誰家的女子不怕死才能惦記這麽一個人吧。”
确實是大言不慚。衛绾都驚呆了,她竟不知道,上輩子那個在洛陽街市裏頭長大的混賬姑娘,竟然有這麽大的膽氣,敢當街菲薄旁人都不敢妄議的儲君殿下,嗓門還不低。
這話竟又恁的耳熟。
衛绾想了起來,心髒跟着一揪。
“孤手上染滿鮮血,滿身殺孽,刻薄不近人情,視天下女子如同玩物,随手可棄,這樣的人怎能成為良人。”
洛陽,東城,小院。
那個帶着幾分無奈和嘲意的聲音,震耳欲聾,猶在耳畔。衛绾早就學乖不動了,但那刺還是紮進了胸口,尖銳地發疼。
作者有話要說:
所以說凡事留一線,話別說太滿啊。誰也逃不過真香定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