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夏殊則趕回莊上時,炊煙已熄,夜幕降臨,星垂四野。
過中庭,院門深處圈出拱形的熠熠燈火,沒什麽人走動,幽邃得死氣沉沉。
夏殊則駐足不前了,薄唇慢慢地拉了下來。
巡夜的侍衛跟了進來,他轉過面,“夫人走了?”
侍衛叩拜,“走了,先前是衛三郎送夫人來的,後夫人獨身去了馬場,豈知沒過許久,夫人便回來了,兩腮懸淚,立時便與衛三郎一道牽了馬走了,主公回來稍遲一些,但現在若是要追,也是追得上的。”
他偷觑着主公臉色,試探着問道:“要追麽?”
夫人回來時,兩腮上挂着淚珠,花容慘白慘白的,他們這幫人雖然不懂風月,可再是不解風情,也知道夫人是傷了心,又見她身子骨單薄得似一片紙,自然都不放心讓衛绾白跑一趟,就這麽回去。所以侍衛這時已是在等着殿下一聲令下,他們即刻發兵去,将夫人接回來。
但主公的神色确實微微一滞,他在拱門外的一株野薔薇旁立了片刻,嗓音沉啞:“不必了。”
侍衛驚訝皺眉,“這……主公,夫人千裏迢迢趕來,投奔于你,方才之事定有誤會,不如解釋清楚了,再分開也好啊。”
侍衛的話又讓夏殊則有了松動,他迷惘地擡起了頭。
雪停了兩日,塞外的流星帶着箭矢一般的銀色拖尾,落于屋檐後漆然如墨的夜色裏。
風一動,滿院子都是冷意。衛绾向來怕冷,渾身都冰涼,到了冬夜裏,晚上入眠後總是自覺地爬到他的懷裏來,像只乖巧的小獸,将鮮嫩的利爪全部小心翼翼藏好,輕輕撓着他的胸膛。一路疾行,怕是對她身體有礙。
夏殊則發出一聲低低的咳嗽聲,蹙眉道:“吩咐下去,讓馮炎帶着人,暗中護送他們回洛陽。”
“諾。”侍衛不再勸告,折腰抱拳,轉身朝院門外走去。
衛绾哭着上了車,鼻尖凍得通紅通紅的,衛不疑遞給了她一只手絹,衛绾接了過來将鼻涕全擦了,哭得難看得像只花貓。
衛不疑也不吩咐人駕車,便在一旁睨着她,眉梢朝上吊着戲谑道:“我的妹妹阿绾從小便不愛哭,現在倒好,為了一個男人,成日裏以淚洗面了!你從前不是常說,為男人哭的女人最沒用了,你決不能當第二個母親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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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绾早将眼淚擦幹了,瞪了他一眼,嘴硬道:“誰哭了?笑話!駕車,回洛陽!”
衛不疑無奈地搖頭,取過了馬鞭坐了上來。
出發之前,也不知道是誰信誓旦旦,說短時間內絕不回洛陽了。
不過他要警示衛绾:“王徵在洛陽春風得意,你一逃婚,再回去不是自投羅網麽?”
衛绾不說話,心中暗暗想着,許人家另結新歡,便不許她琵琶別抱?她回去便将和離書簽了,好好嫁個老實人去。
她将厚實的鬥篷拉了上來,就着星夜下原野疾行的勁風,竟不知不覺墜入了夢鄉。
她的眼睛沁出了大顆珍珠似的淚水,沿着秀麗的瑤鼻滑落,香腮如霧,如芙蓉沾露。她閉着眼,長長地做了一個夢。
前幾個夢都太過哀傷了,衛绾一發現自己墜入夢境裏,便心有餘悸,熟悉的黑霧再度籠了過來,将她的身體全罩在了裏頭,衛绾随着這團誰也瞧不見的黑霧刮入了中原,流光溢彩的洛陽城中。
上元佳節,街衢上熱鬧非凡,車水馬龍,鬧哄哄的一片。
衛绾疑惑地穿過熙攘的人潮,好一會兒,才尋到一個踽踽獨行的玄色身影。
他沉默地彙入人流裏,負着雙手,眼瞳漆黑,與他年齡并不相符,他的眼睛深如淵海,眼形深而長,鼻梁俊挺,襯得白皙的皮囊如無暇冷玉,愈顯得凜然不可侵犯。
衛绾愕然了片刻,差點兒沒認出來,這個少年是殿下。
他約莫十四五的年紀,出落得身姿修拔,超然于衆,況且這身尊貴不凡的氣度,在人堆裏也極為紮眼,衛绾豈能認不出。
殿下冷着一張臉,像是等着什麽人,極為不耐。
衛绾的心不受控制地跳了起來,有一個明晰的直覺,在她心頭不斷地被壓下,又不斷地湧了起來。
高胪穿過人潮,快步朝他跑了過來,那時高将軍也才二十出頭的年紀,是個身材瘦高、皮膚黝黑的年輕人,亦有幾分俊美,他手裏拽着兩只面具,一個淡黃色的馬面具被他戴上了,剩下的一只是鬼面。
“屬下挑了老久,這張面具是貨架上最醜最吓人的了,主公試試便知,保管小姑娘見了繞道走。”
出門在外,有些麻煩能省則省。高胪勸了他一路了,這個少年主公始終不肯答應。
衛绾好奇地盯着高胪手裏拽着的鬼面看了許久,熟悉,真是熟悉。短暫的茫然讓衛绾腦袋空白,随即又猛然想到,這不是她歸寧那夜裏,殿下深夜來街上尋她,她送他的那張面具麽?
洛陽城裏的小玩意兒,一旦流行起來,百十家商鋪做的不帶一絲不同的。
這張鬼面,便與衛绾這輩子送給夏殊則的,款式材質都別無二致。
少年面露不耐,一把扯過高胪送來的面具替自己戴上,衛绾隐隐約約聽到他尚存幾分稚氣地說了一聲“麻煩”,似乎頗感嫌棄。
高胪跟在他身後走着,聳着肩膀,低聲道:“主公知道自己這兩年惹了多少桃花債麽?好家夥,從大魏到羌人族到匈奴,全沒落下。”
夏殊則忍夠了他的絮叨,回身朝高胪瞪了一眼。
高胪立刻識相,将嘴巴拉上了封條,絕不再說一語。
這是衛绾不曾見過的殿下,鮮活的,有着如日暮西山的最後一絲肆意。她知道再過不久之後,那抹少年氣,便将被抛擲入暗無天日的長夜,再也不複得見。
鬼面具确實駭人,一路上夏殊則沒有收到來自任何姑娘的殷勤和搭讪,旁若無人地穿過了人潮海海,随着一陣湧動如銀龍的光火,流到街衢另一角。口吐烈焰的街頭雜耍人,于一年一會的佳節,正兢兢業業地賺着立命錢。
夏殊則百無聊賴地停在了人圈外,皺眉看着,也不覺得新奇,而是身後都是游龍舞獅,将道路堵住了,他一向最不喜歡與人擁擠。
衛绾被裹在黑霧裏,街上人聲太鬧,衛绾一時聽不出殿下的心聲了,她煩郁地轉過視線,于另一頭,撞見一個帶着粉白豬面具的少女,笑如銀鈴,抓着一個同樣戴着修羅惡煞面具的少年男子一道闖了進來。
衛绾怔住了——這不是自己麽。難道,這真是她和殿下的初會?
殿下他,一見鐘情了?
衛绾的心跳得快要吐出來了,記吃不記打地又忘了這黑霧的厲害之處,竟妄圖掙開,結結實實挨了一頓刺,紮心的疼痛讓她終于能夠保持清醒。
那廂衛不疑将衛绾的小腦袋不住地往下壓,“老實點!”
衛绾怎麽肯,偏要揪起小腦袋看人耍火圈,衛不疑恐吓道:“我昨日與你說了,我得罪了這條道上的一個老大,上元節他們要出來游街的,一會兒撞上了有得苦果吃,老實看了這會兒咱們便回家。”
衛绾最好打抱不平了,一不留神,這洛陽城裏的黑白兩道都算是有了交情,她還真不怕有人找上門來。她年紀小,功夫也不濟,但偏偏有個在朝裏當大司馬的爹,只要惹了禍事,報上衛邕的名號,便能逢兇化吉,還能将阿爹氣得胡子歪。
事實證明衛不疑的擔憂是有道理的,衛绾揪着腦袋看了少頃,跟着便有一群扛着狼牙棒的人馬沖進人潮來,于是看客被沖散了,分出幾波四處逃跑。
夏殊則的肩膀亦被一撞,少年沉了面孔,手按住了腰間的劍鞘。
高胪大驚失色,忙将小主公往身旁拽了出去,告誡道:“主公莫沖動,咱們強龍不壓地頭蛇,何況不是沖咱們來的,莫惹是生非啊,不然陛下不喜……”
夏殊則沒有動,但皇帝喜不喜與他無關。
高胪自是知道,這個少年在西北一戰成名,誰人不仰?可是堂堂大魏太子,當街與地痞流氓起了糾紛,怎麽看都是自降身份,對方只是撞了一下主公的肩膀而已,些許小事,回頭派人來收拾就是了,親自過手太不值當。
衛不疑身手不錯,不過那時也才十二歲,打不過一群已及冠的少年也是情有可原,打鬥過程之中吃了一些虧,腹背受敵,面具也被打歪了,露出一張半大稚澀的少年面容,這時高胪終于認了出來,驚疑不定。
“呀,這怕不是衛大人家的一雙兒女。”
夏殊則神色微涼地睨着他。
高胪心神一凜,立即拔劍上去助戰。
耍寶的藝人們将東西背了起來,亂紛紛地到處抱頭鼠竄。
小少女衛绾也被人潮沖到了外頭,到處都是高她一頭的大人,她一時也不知上哪去尋自己的哥哥,急得直跺腳。
而這時深陷黑霧之中的衛绾,卻疑惑地“啧”了一聲,她大概想了起來,後面發生了什麽。
真是天意不湊巧,偏偏教她一頭撞到了那個孤高卓絕的少年懷裏。
于是衛绾認錯了面具,又見人拎着狼牙棒上來圍毆,于是,她拉着夏殊則的手便飛奔起來。
如禦風一般穿過擁擠的人潮,朝着外面跑去。
軟軟的小手,帶着絲絲涼意,固執地扣着少年的兩根手指,拼命地将他往外拽。
兵荒馬亂裏,衛绾讀出了少年心裏的錯愕,是的,這于太子殿下而言看起來何其荒謬。一個小姑娘一跤撲到他的懷裏,還自來熟地喊了一聲“哥哥”,不待人反應,拉着人便跑。
最荒謬的是,這個以為此情此景已經足夠荒謬的少年,竟然沒有如以往一樣不解風情地甩開這個膽大包天的小姑娘。
可以肆意地奔跑,在熟悉的洛陽城中,因戴上面具,便不必再顧忌任何人的嘴臉和目光時,是何其暢快。冷風挂在臉上,吹得人格外清醒些,夏殊則知道自己正做着什麽,也知道,這個女孩兒只是認錯了人,他只是縱容了自己少頃,沒有出聲喝斷這樣的尴尬。
直至跑出了包圍圈,跑出了敵人的追捕,小姑娘拍着胸脯,氣喘籲籲地擡起了頭來。
面前立着一個清瘦的如俊竹玉樹般的少年,鴉青衣衫,身材高挑,比她阿兄衛不疑要高半個頭呢!
小衛绾傻了,啞巴了。
她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人,臉頰漲得像身後兩團高高挂起的紅燈籠。
“你,你是誰啊……”
作者有話要說:
夏夏:你未來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