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心被紮得對穿的衛绾,幽幽地喘着氣,但始終無法平複過來。她的眼睛幹澀得難以擠出一滴淚水了。
如果可以,她現在便走上去,告訴那個少年郎,這是她當年說過的蠢話,只是因為不了解他,人雲亦雲,不可作真。
夏殊則寸步難進地立在那裏,偏薄的嘴唇輕輕動了下,漆黑的眼瞳如一波死寂的冷水,冷意從頭麻痹到雙足。
他在燈籠無法撒下光輝的黑暗之中小立片刻,衛家那一雙兒女已經走遠了,也沒察覺到身後有誰駐足過,并且已經遠遠離開。
夏殊則大病了一場,他因為寤生,從小身子比別人弱,皇帝都怕他早夭了,後來他開始習武,三年之後便已不在大病連小病了,只是突然又病來如山倒,人憔悴了不少。
休息了兩個月,人從病中恢複過來,雙頰清瘦,整個人都更靡廢和冷漠了些。
高胪将軍很快發現,常出宮夜游的主公對這件事似乎失去了興致。逮着機會出洛陽,與主公前往河西,路上高将軍不住地說着家長裏短、雞毛蒜皮,新婚的郎君滿面紅光,從三川說到五岳,一直從自己說到了主公身上,“衛家三娘子,主公看如何?”
馬背沉郁的少年,淡淡道:“膽小類鼠。”
衛绾随着黑霧飄着,跟在他們身後,被這句評價所驚——原來殿下知道她膽小啊。
那他怎麽又要娶她,不知道會把她吓破膽的麽?
高将軍微微一笑,撫着并不存在的髭須道:“那看來,主公是對她無意了?也好,那衛三娘子我看配不上主公。”
“大膽。”
本是在說笑,高胪平日裏大不敢拿主公取笑,被這麽一喝自然皮實了,也不再嘴欠,只是心中卻不由自主地想道:原來還是不能說,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麽。
畫面一轉,又是皇宮深處,衛绾救了失足落水的齊王殿下,趕來的徐夫人将兒子一把摟入懷裏,哭天抹淚兒地哀嚎,後怕地撫着兒子的背,不住地對衛绾道謝。
那時殿下就站在旁側,唇若英華,溫和地看着她。
一直到薛夫人催促人帶着衛绾去換裳,他的目光才不着毫墨地收了回。少年的心仿佛又有了死灰複燃的動向。他将心裏原來對衛绾的想法推翻,認為她是一個永遠帶着善意的勇敢的小姑娘,她拉着他在洛陽街市裏奔跑的時候,那種狂奔禦風之感,仿佛還是昨日……總之,他又想娶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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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計劃,讓陛下看到她的好,而且要在楚王成婚之後,如此一來,陛下再要賜婚,也只能是賜給他。他要拿下并州的軍權,直扼住京畿咽喉,讓陛下和楚王都不敢小視,他要讓衛绾不能如以前那兩個素昧謀面的女孩兒一樣不明不白死去,他要保護着她。
她是庶女,他是不得寵的皇子,本該互相溫暖着一生的。
夏殊則多了那麽一點零星的希望,一日複一日地開朗和溫暖起來,眉梢終日攜着一絲春陽般的暖融之意,看得東宮上下大為詫異。
太子殿下素日裏冷漠如冰,生人近不得三尺,一身玄裳冷豔而華貴,高高在上,睥睨萬千,對女子又從無溫柔,讓人怎敢肖想?
可卻連小內監們都說,殿下是撞開了一朵桃花來了。
東宮裏的桃花,倏然夜放千樹,夭夭盛開。
畫面又是一轉,仿佛已垂垂老矣的男子,手裏捏着一捧已經枯萎風幹,連餘香都已吝啬散發的嶺南桃花,死氣沉沉地望着窗外,眼中再無亮澤。
衛绾瞅着心痛,閉上了眼睛,不敢再看一眼。
那男子心裏的聲音,還是飄入了她的心底,慢悠悠地回響着。
——衛绾,如有來生,但求你我不再相識。
那一生誰也沒有好過過,他的希望被打碎之後,又成了絕望,讓他們都失去了一切。
衛绾痛苦之中恍然大悟,難怪,難怪他從前對自己如此冷漠,春日宴上幾乎吝啬一語,出洛陽城時,他雲淡風輕地說着“你怕孤”,承諾為了她退婚,不惜自污……
上輩子,那些看似無心的相逢太過潦草,潦草到她竟完全記不得這世裏那寥寥可數的上元燈會裏,已沒了那個戴着鬼面具喜歡立在陰暗處的少年。
關于她的一切,他果然都沒想過再參與了。
他沒有來,那麽,便讓她往。
他們終歸是要在一起的。
夏殊則從寒夜的噩夢裏醒來,夢中之景猶如昨日,他望向窗前一方檀木桌案,案上燃着一盞桔色的暖燈,火燭幽幽,時明時滅,窗外的冷雪撲簌簌地侵襲着窗棂,發出不斷的啪嗒聲。
寒氣入體,夏殊則捂着蒼白的唇咳嗽着,趿拉着雙履下榻,将燈火護住,點燃了屋內所有的火燭。
窗子忽然被打開來,露出外頭隐隐約約可見一絲光亮的景致。
他忽然身子一滞。
那朔風連綿的雪夜裏,冒着鵝毛般的絮雪,身影單薄的女孩兒,都不知道立了多久了,發絲上、鬥篷上全是晶瑩的雪,幾乎将她的面頰模糊了。
他靜了片刻,忽然回過神來,推開門幾乎踉跄地沖了出去。
“阿绾!”
天寒地凍的,她竟一直傻瓜似的站在雪裏!
都沒有人來勸麽?
此情此景竟然不是夢。他每夜都會夢到的女孩兒,竟然真的回來了,她的手臂凍得僵硬,幾乎不能擡起來,直至他真實地籠住她的身子,感受到她齒關的戰栗,衛绾才仿佛活了過來,伸臂将他緊緊抱住,瞬時便紅了眼睛。
“殿下,對不起……”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衛绾的嘴唇哆嗦着,腦子也凍得迷糊了,不知該說什麽,只知道一個勁地說這三個字,讓夏殊則惶惑。他緊緊摟着衛绾,将她抱了起來,沖入了淨室,脫下自己的狐裘,嚴實地裹住她單薄的身子。
衛绾在他懷裏凍得發抖,嘴唇烏青,眼眸恍惚。
夏殊則厲聲道:“你在外邊站了多久了?怎麽不喚我,你傻了麽!”
他從沒對她生過這麽大的氣,衛绾手裏捧着一碗熱茶,乖巧而心虛地喝了,身子才恢複了一點暖意,悶悶地說道:“站了一小會,你還沒醒。我想等會兒天就亮了,你便會醒來了,又實在沒什麽面目來見你。”
夏殊則心軟成了水,捧住她還僵硬冰冷的頰,低聲道:“我沒生你氣,你怎麽不知拿什麽面目來見我?”
他頓了頓,道:“你也見了,河西,這時節便已是大雪紛飛,你先前吃藥壞了根本,養在洛陽不是很好麽?”
“一點都不好,”衛绾固執地反駁道,“洛陽沒有你啊。”
夏殊則凝視着她,被她的坦率直言弄得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麽,他縱容地嘆了口氣。
“你啊。”
“主公。”窗外傳來人敲窗的動靜,“熱水燒好了,要擡進來麽?”
“嗯。”
跟着夏殊則的人自然有眼力見,夫人一回來,他們便去燒熱水了,這會兒主公的那位大舅子已經洗了個熱水澡,早早地躲進了被子裏,絲毫不知自己傻妹子竟一反常态地發起傻來,在自己夫君門外站了小半個時辰了。
若是他知道了,恐怕要打死那不争氣的妹妹。
熱水被放入了淨室浴桶裏,衛绾身上沒力氣,美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夏殊則,他收緊了手臂,将她抱着朝淨室去。
衛绾的衣裳都是他一件一件解開的,氤氲着熱霧的室內,燭火明融,映出男子微微羞紅的俊容,他正不厭其煩地将她的裳服脫下來,抱着光溜溜的衛绾下了水,替她拿上澡豆來,衛绾将澡豆揉搓開,身子浸泡在溫暖的熱水裏,舒适得閉上了眼。
這會兒她已不想先前碰上的那個姑娘了,她不該懷疑殿下的,當時是一時意氣,直到那個突然而來的夢提醒了她。
都已是兩輩子了,又豈是短短數月便能抛開,另結新歡的?
回來路上,衛不疑眼尖地将一路跟随的馮炎揪了出來,衛绾才恍然大悟。馮炎告訴她,主公來河西之後不久,便有一支從北漠來的商隊來投效,說是到這邊來做買賣,要賣生鐵給他。竟大難不死的大魏長公主,随着商隊也來了這邊。
長公主如何死裏逃生,這些年又去了何處,馮炎不知,便也沒說。
衛绾明白之後,只是心中開始不平,怪這個男人又想将她送回虎狼窩裏去,借勢便讓她就這麽走了!
幸而她明白,其實假若沒有這個夢,她多半也只是走到中途,便又要死皮賴臉地回來。
衛绾猛地睜開了眼睛,凝視着燭光裏沉默地坐着,目光卻只落在木盆上仿如出神的夏殊則,道:“殿下,和離書我沒簽。”
這并不令夏殊則意外,他咳嗽了幾聲,低低道:“本只是權宜之計。”
權宜之計?何意?
衛绾暈乎乎的,覺得仿佛入了夏殊則的套。
她蹲在浴桶裏,委屈地控訴起來:“殿下還說什麽,要當我心裏最重要的人,如若不是,那便不要阿绾了?”
他更是發出連串的咳嗽,耳垂沁出了紅。
“只是假話。”
他連她心底的一席之地都求不得,又怎麽敢妄談其他?
也不知怎麽了,許是夢境之中與殿下心意相連太久了,她竟明白了他心底藏而不露的真實想法。
衛绾從水裏站了起來,帶起一大串水珠。
夏殊則背過了身,仿佛他們不是夫妻一樣,一眼都不看。
衛绾咬着嘴唇,從浴桶裏爬出來,将身子擦幹了。
身後許久都沒有動靜,夏殊則靜默地等了半晌,一雙柔軟小手從身後,緩緩地抱住了他的腰。
緊致的纏繞,勒得心都鈍痛了般,無法說話。
“殿下,別再推開我了,也別想送我回洛陽。我,我差點便被人家強搶過去當老婆了,你真的肯麽……”
什麽?他心頭一跳,繼而是無邊的怒氣。
如此重大的事,怎麽竟無人同他說起過!
衛绾将眼淚擦幹了,可憐兮兮地緊緊纏着他,如同可憐無力的綠蘿,戰栗着,不安着,求着這麽一個可以安生的懷抱。
夏殊則忽然回過身,将衛绾一把抄了起來,朝着已經冷透的床帏走去。
他壓了上去,不出片刻,裳服被一件件扔出羅帷外。
衛绾眼眸噙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殿下,對不起。”
夏殊則抵着她的手掌,動作頓住,聲音粗啞:“怎麽了?”從方才到現在,一直是這麽三個字,他只怕她是受了委屈。
衛绾不肯說自己做了幾個夢,搖了搖頭,與他十指緊扣,淚水溢出了眼眶,“殿下,你要我吧,我們很久很久,都沒有這麽好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