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沈秋屏挾持衛绾,認為自己有重要人質在手,便不須懼。
“太子還記得我?”
夏殊則凝目盯着他,道:“琅琊沈秋屏,屢試不第,幹谒洛陽權貴,得封金曹。你不該在此。”
沈秋屏哈哈一笑,“太子好記性,果然還記得。”
衛绾詫異而驚懼,反應過來,原來姓沈的與殿下有舊仇。
火杖光暈裏,照出衛绾前日裏撞在馬車上的青紫淤傷,夏殊則看了一眼,慢慢地擰緊了修眉。
他的臉色愈發郁沉。
當初沈秋屏不得及第,攜文章前來拜谒太子,知太子素來對有才有德之人禮賢下士,內舉不避親,外舉不避仇,對朝中軍中對寒門子弟也頗多擢拔,沈秋屏自恃才高,以為太子必定會驚豔于自己的文章,誰知,他的錦繡文章遞入東宮之中,再無回音。
苦等一個月,沈秋屏以為太子必定是沒有收到那封信,或是公務繁重,便又謄寫了一封,重命人送入。
依舊石沉大海之後,沈秋屏熬不住了,待太子出宮的一日,他大膽地阻住了太子去路,詢問他的文章到底有何不足,何以太子不為所動。
他那時都記得,太子身邊之人對他不屑一顧的冷笑,以劍将他逼退的傲慢與輕忽。而車中之人,卻始終連面都不曾露過。
他俨然成了洛陽城的笑柄,不但貴族對他嗤之以鼻,連寒門子弟,也漸漸不再與他為伍。
沈秋屏懊郁在心,積怨成疾,卧榻不起,此後對太子反生仇怨。
沈秋屏收回心思,說道:“太子殿下如肯應我一個條件,這個美人,我便還了你。”
“說。”
沈秋屏極厭憎夏殊則對自己的不假辭色,盡管自己今非昔比,還拿住了他心愛的女人,可自己在夏殊則面前,仿佛仍然是屈膝跪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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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绾的眼眶漲紅,濛濛地暈出了濕痕。
她不想死,但也不想殿下因為她做了傻事,答應決不能答應的條件。
沈秋屏深深汲氣,笑容陰沉:“我要殿下的人退出并州。你的一切暗衛暗探,包括你手下一支逾五千人的軍隊,全部撤離并州。”
“并州。”夏殊則面容冷淡地重複。
他望向了被沈秋屏的人抓住,被掣肘的王徵。
王徵與夏殊則對上目光之後,眼神之中除卻隐怒之外,更透露出顯而易見的憎惡,他恨很地別過了頭。
沈秋屏道:“對,并州。”
“孤答應你。”夏殊則望向衛绾,淡淡道:“放人。”
沈秋屏颔首,“好。”
他連說了三個“好”字,腳步漸漸地後退,鉗制着衛绾手臂的手也驟然松開。
“殿下。”
衛绾苦澀地咬緊了唇,望着一步步朝自己走來的殿下的身影,簡直羞顏見他。她不知道他答應的條件對他而言意味着甚麽,但既然對方拼死抓了自己,拿來要挾太子,總不至于為了蠅頭小利。
但就在此時,沈秋屏忽然目露狠毒,舉劍朝衛绾的背後心刺了來。
夏殊則喚道:“阿绾!”
他的手一把扯過了衛绾的小臂,将她拽離沈秋屏劍鋒所指處,為了靠近沈秋屏令其放松警惕,夏殊則手中并無兵刃,盡管身法極快,也仍是逃不過,讓沈秋屏的劍鋒劃破了衣衫,刺中了肉。
衛绾驚呼一聲,這時沈秋屏的人忽然暴起,四面舉戈、拿着火杖沖殺而起。
場面瞬間陷入了混亂,衛绾被沖走,有人朝殿下拉着她手的手臂砍過來,衛绾驚恐地瞪圓了眼,怕殿下受傷,急急忙忙撤開了手,将他推了一把。
亂糟糟的刀劍相擊之音,火杖四處游移,火星迸濺,喊叫厮殺聲灌了衛绾一耳朵,她承受不住,驚恐地躲了出去。
身後一杆長劍猶如陰森游龍,朝着衛绾的背脊刺來,衛绾還未感覺到那寒芒貼身,忽聽見殿下喚她名字,她猛然回頭,卻是表兄揮手為她當下,王徵劈手從那人手中奪了劍,将人揮掌擊開。火光猛然從眼底摩挲而過,衛绾碰到王徵胸前的大團濡濕,呆住了:“你受傷了?”
被火光晃得幾乎睜不開的衛绾,又急又慌地流出了眼淚。
火陣退去之後,沈秋屏已帶着人沖出了包圍。
“主公。”
下屬将弓箭遞與夏殊則,他冷漠地朝着那馬蹄遠去的背影放了一箭,前方傳來人栽落馬下的痛呼,下屬要追,夏殊則道:“放人走,窮寇而已。”
“表兄……”衛绾扶住了王徵。
夏殊則将弓箭撤了,命人攙起王徵,“就近紮營。”
部将拉開了王徵,夏殊則伸手解了身上暖裘,嚴嚴實實地将幾乎已經凍僵的衛绾罩住,抱她上馬。衛绾嘴唇烏紫,連話也說不清,馬背颠簸,她更是難以喘勻氣息來。身上的錦裘溫暖地冒着殿下的氣息,讓衛绾迷迷糊糊,幾欲睡去。
隴西郡外,營地燃起了一簇篝火。
原野上紮了七八座大小一般的帳篷,下馬之後,衛绾忽聽得人來傳話說,王徵失血過多,已暈迷過去,她霎時面孔雪白,掙脫了夏殊則的手掌,見諸人擡着王徵走向一座帳篷,忙跟了去。
夏殊則默默地回眸,溢出一聲咳嗽,走回了營帳。
王徵傷勢極重,衛绾也不清楚他何時受了這麽嚴重的傷,随着一路疾行,路上無人照料他的傷勢,此時失血過多,臉上幾乎也沒有血色,油燈亮着,将帳篷照出光暈透出去,衛绾手忙腳亂,命人取止血帶與熱水來,盡可能快。
有了先前為羌人屠祉王子醫治毒傷的經驗,衛绾已顯得冷靜多了,何況止血包紮她并不是生手,命人解了王徵的上裳,替他以熱毛巾擦拭了傷口,便上了藥,纏上了止血帶,從胸膛一直繞至後肩。
所有人都覺得,太子妃對這位表兄實是過于親密了,幾乎肌膚相貼,也不知主公為何放任她如此,竟沒來看上一眼。幸而在場的人都眼聰目明,這只是權宜之計,太子妃對這男人絕對沒有心存旖旎。
王徵漸漸地恢複了意識,他仰倒在榻,望着近在咫尺的衛绾的面頰,手掌擡了上來,要碰她的臉。
衛绾沉默地凝望着他,待王徵的手擡起來之時,忽然伸手抓住了王徵的手,低聲道:“表兄,你流了太多血了,需要靜養。”
她替王徵将棉被拉上來,便道:“靜養着幾日,必能好轉,我會照料着你的傷的,睡吧。”
王徵似乎想說話,只是提不起氣力,他的臉色蒼白得很,籠在燭火恬淡的紅暈裏,清瘦得猶如一根竹節。實在是說不出話,王徵半阖着眼簾,對她慢慢地将頭點了一下,便閉起了眼睛。
衛绾看了幾眼,轉身走了出去。
出帳之後,衛绾回身對跟出營帳的人囑咐道:“王徵是我表兄,也是我的救命恩人,這次我大難不死,虧了他相助。”
騎兵慢慢地點頭,應道:“是,小人明白。”
衛绾搖了搖頭,“這邊沒有心靈手巧的婢女,不方便照顧他的傷勢,我為他醫治傷病分所應為,但也無法一直近身照顧他,請你們去雇兩個婢女來。”說罷她要掏身上的腰包。
騎兵聽她說要買婢女,卻長長地松了一口氣,忙道:“不必,小的辦這點事,豈敢讓太子妃解囊。小的這便去辦。”
衛绾靜靜地點了點頭,等人走了,又在帳篷外站定了少頃。
王徵似乎已經睡下了,裏頭的人陸續走了出來。
衛绾也昏困欲睡,夜風卷雪,吹得身上發冷。她看了眼殿下披在她肩上的錦裘,厚重的裘衣裏殿下的溫暖卻在逐漸散去,她忙迎着那還未吹熄火燭,發亮的帳篷走去。
“殿下。”
衛绾掀開帳簾,朝裏喚了一聲,便走進裏頭,撞見正坐在行軍床上的男子,拉下了衣衫,掩蓋住了異樣。他冷淡地移過了目光。
衛绾愧疚難當,知曉這時殿下本應該還在草原,應該生擒了伊冒,正辦着陛下交代給他的大事,不曾想她卻不設防,一時愚昧,讓人擄走了去,還讓殿下一路追到隴西外來,耽擱了不少時日,說不準還前功盡棄了。
一想到這兒,衛绾便覺得,殿下生她的氣是有道理的,她确實值得好好罰一罰。
她又喚了聲“殿下”,愧疚之感更甚了,雙掌去握住夏殊則置于膝上的右手,卻被他不着痕跡地抽開。衛绾不敢再動,望着男人的側臉,委屈又不敢發作。
“殿下以前說,不管因為何事,都不會對阿绾生氣,是新婚之夜說來騙阿绾的?”
他慢慢垂下眼睑,依舊不肯說話。
衛绾又道:“我惦念着殿下傷勢,我知曉方才殿下為了護我受傷,讓我看一眼。”她說着要解他身上只松松地阖着的中衣,夏殊則卻側身避過了。
他嗓音低啞:“小傷而已,不必看了。”
衛绾一怔,他擡起了頭,目光如晦,“王徵沒事了?”
衛绾點頭。
夏殊則道:“吹燈吧,孤累了。”
趕了一路,他自然疲累,衛绾不敢不應,只是,到底心有不甘,委屈得眼眶發紅。
回來營中之後,她甚至只來得及喝上一口水,咽喉的幹燥燎原之痛雖是解了,可心上仍是覺得疼痛,殿下又冷漠得像春日宴上的殿下了。
衛绾朝着他的要躺下的背影撲了過去,從身後,雙臂緊緊地摟住了他,飲了水之後,仿佛身體裏的水又回來了,才抱住殿下,眼淚便不絕地直往下滾,片刻便濡濕了他的衣衫。
“殿下讓我看眼傷口,我便乖乖去睡覺,再也不敢打擾殿下了。”
他的身體極為僵硬,幾乎不能動,衛绾吸着通紅的瑤鼻,慢慢地以指尖挑開他的衣衫,不知為何,心有戚戚,唯恐見着觸目驚心的傷痕。
可那傷勢卻沒有多深,只是敷着一層雪白的藥膏,衛绾方才進帳篷時便發覺他似乎在為自己擦藥膏,本以為殿下是等不到她,便自己将傷口胡亂處理了,可是衛绾輕輕地嗅了嗅,便聞到了一股近乎腐爛的氣味,熟悉的銷肌膏的氣味。
她的手顫抖起來,心疼地發着抖,震驚地仰目望向這個男人,他微微閉着雙目,額頭上沁出了淺淺的汗珠,那是疼出來的,但他仿佛說什麽也不肯解釋。
衛绾咬唇道:“我已經做出了藥膏,只要塗抹上去,便能消除銷肌膏留下的疤痕,殿下以前不是答應過我麽,不再用這個毒了的。傷口上塗毒,定很痛吧?”她的指腹輕輕揩拭去他胸口數寸長劍傷上覆蓋着的乳白色毒.藥膏,眼眶濕熱猩紅,“殿下知道,傷口上擦這種藥,若是控制不得當,毒會侵入體膚,造成高熱,嚴重時染上傷寒,便不知道該如何醫治了,實在兇險得很,阿绾想想都覺得害怕,你不要再這樣了,你是我的夫君,我不能讓你有絲毫閃失。”
她去一旁的木架上,從還熱着的水盆裏拎出毛巾,擰幹,替他擦拭起傷口來。
夏殊則才幽幽地睜開了眼眸,望着燭火之下,已經流出了眼淚,卻還在拼命擠着笑容的衛绾,心髒有些鈍痛。
他不會愛一個人,也不曾有人教過,他只知道對她好,拿最好的來待她,卻不知護好自己,不讓她擔憂。
她确實在緊張着他,雖然這是在王徵之後,但這于前世的他而言,已是奢靡。
将那腐蝕人肉的藥膏都抹去了之後,衛绾又重新将他的傷痕清理了一遍,毛巾不斷地入水,發出嘩啦的水聲,夜深人靜,四周只剩下這座還亮着銅燈的帳篷,帳中連呼吸都不敢放得太重,唯恐驚擾彼此的一雙人。
作者有話要說:
绾绾氣得想把夏夏一口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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