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衛绾的雙臂仍舊提不起力氣,軟綿綿地困在王徵懷中。馬蹄疾馳,載着她往西北而去。
身後沈秋屏的人馬緊跟不舍。
王徵領着的騎兵拼死厮殺,才撕出一條口子,損兵折将到如今已經不剩幾個,帶她脫離險境之後,王徵說要送衛绾返回洛陽,但衛绾不肯舍近求遠,堅持要回隴西。
大雪封山,幾乎沒有去路,王徵也漸漸迷失了方向,七八人左右闖蕩,還沒有辦法摸清楚,到底哪一條是前往隴西郡的路。
衛绾許久不用水米,又被沈秋屏來回點穴地折磨,身上早已不剩一點力氣,王徵只得護着她,伸臂将她圈入懷中。
衛绾提不起勁來,詢問表兄怎麽會在此處。
數月前洛陽城竹水亭一會,此後兩人便沒再碰過面。後來從高胪口中得知,表兄似乎不願來她的婚禮,獨身前往了雲中。
她思來想去,也算不到表兄何以會出現在此處。
盡管她已心裏清楚,王徵已很大可能地想起了前世……
“大人,沒有路了!”
王徵四處環顧,确實已走投無路,大雪滿山,連飛鳥的蹤跡都無。
下人中心護主,“大人不妨下馬避禍,帶着太子妃先行躲藏,我們去引開追兵。”
王徵從谏如流,朝着那下人将頭一點,跟着他們便分道揚镳。
王徵抱着衛绾下馬,在馬臀上重重劈了一記手刀,馬兒受驚,揚長往前而去。
跟着王徵便将衛绾打橫抱了起來,鑽入了山路,藏入半封閉的洞口之中,衛绾被颠簸得胸悶氣滞,眼前不住地發黑,待王徵将她放下來,衛绾已渾身脫力,軟軟地靠在了山壁之上。
她望着王徵,平複了許久之後,才提起力氣,“表兄不是在雲中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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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暗的洞口,露出一線光明來,将王徵原本柔和的面部五官如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銀暈。他的目光平靜,忽然問道:“阿绾,我有一事要問你,這些時日在雲中,我心中百轉千回,始終莫能名狀,後來思及,覺得愈發惶恐,不能不問了。”
衛绾點點頭,“表兄但問無妨。”
眼下王徵是她的救命恩人,或許他們還能逃出生天,衛绾心下極是感激,已忘了過往的種種不快與尴尬。
王徵長長出了口氣,盯着衛绾沉默許久,才開口問道:“阿绾,我身上有些秘密,原本不可對人言,但今日我須告知于你,我身負有兩世的記憶,上一輩子發生了什麽事,我都記得一清二楚。”他如此坦率直言,反而讓衛绾仰起了下巴,心跳驀然快了許多,王徵觀摩着她的神色,又道:“許是我走過奈何橋,卻沒飲那令人忘卻塵世的湯,前幾年時,忽然将一切都記了起來。阿绾,你是否與我一樣?”
衛绾茫然地望着王徵,他如此坦白,如此……連殿下都沒有對她如此坦白過。她心亂如麻,被王徵看得避無可避,一時也不知,當承認還是含糊其辭,可容她表現驚訝的瞬間稍縱即逝早已過了。她咬住了嘴唇,不肯說話。
王徵心中已經有了答案。
洞外密雪聲聲,猶如飄絮鵝毛,被風裹挾着沖入山洞中來。
一陣冗長的沉默,王徵忽然擡起手,一把攥住了衛绾纖薄的玉腕,她大驚之下要掙紮着抽回,可敵不過王徵的力氣。
王徵執着地盯着她,目光流露出驚惶和受傷,“阿……绾。”
他的嗓音顫抖了起來:“你既然早已想起,卻……竹水亭那日卻拒絕了我,你說要嫁給太子,難道你忘了,上一世,你有多不情願嫁給那個人麽?難道你忘了,你寧可與我逃亡,永生不再回洛陽,也不肯嫁給他麽?何況,是他下的令放箭,你我之死,你都忘了?”
衛绾咬着嘴唇,抽開了手。
“表兄,你松開我。”
王徵怔忡着被她得以掙脫。
衛绾慢慢地仰起了頭,與半蹲在她身前的王徵對視,面色已蒼白如紙:“表兄,阿绾上輩子,确真心喜歡過你,為你心動過。然而現在,我們誰也已經不是那輩子的人了。表兄,我想要的夫君,他必須在我危難之時,能有餘力來護我,能擋在我身前,哪怕不是如此,也是我們一起并肩面對死亡,而不是不吝以我的性命去換活命的機會。”
這話讓王徵全身的血液猶如僵住了般,他感到一陣蝕骨的冷意,正侵入心肺。他被嗆得發出一串咳嗽聲。
衛绾蜷着雙腿,面色慘白,昔日水潤飽滿的粉唇已經近乎幹裂,猶如一朵将被雨打風吹去的枝頭梨花。她瞬也不瞬地望着王徵,說道:“表兄,我不怪你,但我想通了,你不是我的良人。”
王徵的肺腑疼痛如絞,不可置信。
繼而他掩面失聲:“阿绾,我悔了,我改了的……”面前的男子,嗓音已溢出苦澀的哭腔,令人無法不動容。
“我改了的……我再也不會那樣待你……我原本發誓,你若這輩子還肯跟着我,我會拿生命去呵護你,可是你,你卻變心了。”
說罷,他似笑似哭,頹喪地擡起了頭望着衛绾,衛绾心有恻隐,咬得嘴唇發白,王徵望着她道:“阿绾,你不是真心戀慕太子是麽?告訴表兄,你只是礙于聖旨,礙于皇權,不得已才要嫁給他的是麽?”
真相不是這樣的,殿下沒有給她面臨違抗皇權的機會,衛绾搖了搖頭,眸中微微泛紅。
“表兄,你我都放了過去吧。”
她想勸服他。
王徵卻眼眶血紅,盯着她咬牙道:“阿绾,我豈能放過過去。你告訴我,你是真心戀慕太子麽?只要你說一句不是,表兄願意為你,萬山無阻,舍卻皮囊,為你刀山火海地闖過去。”
衛绾失聲道:“你切莫沖動。”
說到底王徵是自幼與她相伴長大的表兄,衛绾并不想他拿性命去犯傻。她凝視着王徵,重重地點頭,“我愛上了殿下,是真心喜歡了他。”
她的臉色比飛雪還白,幾乎要坐立不住。随着她話音落地,王徵的目光滞住,呆呆地跌坐在地。
衛绾冷得身上發顫,齒關不住地碰擊。
她靠着山壁,目光蒙昧地盯着幾乎跌坐在地的王徵,“我不想離開殿下,表兄,我想求你,将我送回隴西。”
她怕自己的要求對王徵而言過于無理,又咬唇道:“表兄如肯相幫,施恩與阿绾,日後如有難處,盡可以直言。或者表兄需要別的,阿绾能為你做到的,都為你做到。”
她說着,王徵的臉色已愈發難看,最後他揮袖打斷了衛绾的話,“夠了不必再說了。”
衛绾怔忡着,有些微恐懼,不肯再言。
王徵失望地盯着她,“阿绾,我在你心中,恐怕已永遠比不上一個因你逃婚便要将你處死的男人。”
衛绾想解釋,但恐怕王徵未必想聽,何況當時高胪一時激憤,确實是下令過要就地誅殺他。
山洞外忽然傳來大片馬蹄聲,沉重疾亂,破風而來。
王徵與衛绾本來便猶如逃犯,稍不注意,便會被抓獲,何況王徵帶着她出逃之後,那沈秋屏又糾集了大隊人馬,朝四面八方撲來。
正這時,他們收了網,尋到了此處。
王徵勃然色變,只見十七八個持刀的騎兵已經湧入,待在洞中見着王徵與衛绾,他們仰長了脖頸哈哈大笑,沖洞外的沈秋屏禀報去。
衛绾早在聽到馬蹄聲時,便已知道表兄派遣去引開追兵的人并沒有起到作用,他們仍舊已被包圍。
王徵要拔劍應敵,但騎兵直沖衛绾下手,王徵也不敢動彈,二人便被劍架着脖子,一左一右地拉出了山洞。
此時天色漸暮,沈秋屏身邊的不少人已舉着火杖,亮光灼眼。
朔風卷着鵝毛大的雪花刮在衛绾的頰上、唇上,猶如冰晶,緩緩地融化成一絲水跡。她被縛着雙手,微微冒紅的眼眶擠不出一滴淚珠來,幹涸得幾欲枯壞。她絕望地想,不論她做了什麽樣的選擇,天意都是不肯放過她的。
沈秋屏坐于馬背上,凝視着被拉出來的王徵與衛绾,臉色陰沉含笑,“王大人不是極聰慧的麽,怎麽至此處卻不跑了?此地距隴西尚有數十裏,王大人故意停歇,要拐走太子妃做甚麽見不得人的勾當?”
王徵不肯作答,雙目如火,盯着沈秋屏。
沈秋屏撫掌而笑,“我拿女人做交易固不光彩,你卻致使太子妃清白受辱,太子蒙羞,你猜最後太子尋到太子妃,是更憎惡你,還是沈某人?”
衛绾皺起了眉,到了這份兒上,沈秋屏還是不肯殺她,要先利用她,以她為籌碼與殿下談條件。是了,他抓自己來本也不過是為了談條件,只是條件談攏之後……
風雪夜裏,天穹漆黑。
火杖的光芒愈發奪魄灼豔起來。
貫穿風雪的一支羽箭,在此時猶如天将神兵,呼嘯一聲,攜着風雷之勢,射中了一名舉着火杖的騎兵。
那人哀呼驚叫,倒落馬下,随即氣絕身亡。
沈秋屏面色一動,倉促下馬,這時騎兵們紛紛上前護住了沈大人。
沈秋屏冷冷說道:“何人裝神弄鬼?”
又是一支羽箭,去勢極快,落在沈秋屏身前的雪地之中,只剩半寸箭尾尚露于風雪中,其餘深深紮入雪地裏,不複得見。
沈秋屏驚愕不已,昏黑的夜色之中,一行馬隊極快地揚起碎雪穿過濃霧而來,當先之人,手中的弓還未卸去,玄衣如墨,姿儀俊朗,沈秋屏看清了來人的面孔,面露一陣驚惶,随即他的手搭在了一人肩膀上,劈手奪了他的劍,走到了衛绾身後。
衛绾望着殿下冒雪而來的身影,眼眶早已更紅了,她的嘴唇幾乎要幹裂,喉嚨也幾欲撕裂,說不出話來,只是後腰上忽頂着一樣冰冷而鋒利的物什,她的心跳驚慌地仿佛要破出胸口。
沈秋屏的劍威脅着她的性命,這讓沈秋屏有了足夠的籌碼,去同太子談一個條件。這是他這一個月以來,日夜想着的必須要完成的任務,不容有閃失。
王徵目眦欲裂,怒恚而上,又被刀劍抵住了咽喉,他終是一動不能再動,切齒拊心,怒瞪着沈秋屏,“挾持女子,無恥之尤!”
夏殊則勒住了缰繩,冷漠地停了下來,一揮衣袖,身後馬蹄暫駐,軍容莊肅。他的弓被挂在了馬腹側,翻身下馬,又往前走動了幾步,慢慢地停下。
沈秋屏笑道:“太子不愧是太子,來得好快啊。從草原下來不過一兩日功夫,便能追到這裏了,兵貴神速,難怪楚王殿下始終敵不過你。”
“你要什麽?”
夏殊則開口,目光落在了驚恐萬分的衛绾的面頰上,她在沖自己搖頭。
作者有話要說:
绾绾想要的,能夠擋在她身前,救她免于危難的夫君,他來了55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