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PART.3〕
〔13〕
回到熟悉的工作環境,無止境的論文修改和繁重的實驗任務鋪天蓋地地襲來,根本由不得米羅再分神去想其他的事。
不知不覺,兩個月過去了。
在某個天氣晴朗的午後,米羅吃完午餐回來,正帶着筆記本去開組會,路過研究所大樓的休息室時,卻忽然被一陣咖啡的香氣吸引住。
他停下腳步,在原地站了許久,才推門進去。
原來是隔壁組新來的本科生正在煮咖啡。
“冰河?”
“米羅老師!”
回頭看他的孩子是研究所新招的學生,詢問之下才知道冰河正在替師兄煮咖啡。
昨夜兩個人為了一個實驗忙到深夜,今天還有課的艾爾紮克徹底扛不住了,冰河才特地跑來這裏。
“哦……”
米羅的回應略顯躊躇,冰河敏銳地發現了這一點,立刻接話道:“老師要咖啡嗎?我可以幫你再煮一杯。”
“謝謝,麻煩你了,不要加糖。”
“嗯,好。”
“煮完咖啡快點來會議室,馬上遲到了。”
“好的。”
每周例行的組會一如既往地枯燥無味,老教授在座位上對米羅這幾個月來的研究成果大加贊賞,直言要實驗室的人多多向他學習。
會議室頓時響起熱烈的掌聲,兩個新生适時地向被稱贊的對象投去憧憬的目光,當事人卻似乎并未察覺,反而正對着桌子上的咖啡杯發呆。
“……希望米羅在以後的學術生涯中也能繼續順利地走下去,至于利維斯山的那個課題,也是時候該轉交給別人了,冰河,艾爾紮克……”
“在。”
被點到名的兩個孩子眼前一亮,立刻正襟危坐起來。
“以後就由你們倆接手這項課題……”
“等等,教授。”
聽到熟悉的‘利維斯山’等字眼,米羅才從愣神的狀态中反應過來,眼神充滿不可置信:“您現在就要把這個課題給別人了……?”
“是的,怎麽了,有事嗎?”
看着老教授詢問的眼神,米羅忽然有些焦躁起來。
已經因為論文的事情耽誤了兩月有餘,眼下好不容易能松一口氣,米羅其實早有再去一趟的打算。可如果眼下就這麽将任務交給別人接手,恐怕就再也沒有去那裏的理由了。
這麽想着,米羅咬了咬牙,開口道:“教授,那個課題目前還留了一些收尾工作,所以我想這個周末再去一次。”說着,回頭看了一眼兩個孩子:“等我整理完了數據,再派他們來接手吧,不然我擔心以他們現在的經驗恐怕完不成這項任務。”
話音落下,旁邊兩個低年級新生頓時向他投來感激的目光。
“謝謝老師。”
“謝謝米羅老師。”
這件事就這麽敲定下來。
會後,米羅收拾完東西回家,在路上便訂下了明天出發的高鐵票。
曾幾何時自己說馬上會回去的話言猶在耳,沒想到算算日子,上一次去那邊的時候已經是數月前的事了。
現在想來,覺得兩個人會相遇也是不可思議。
明天是周六,米羅翻開手機上的通訊錄,想找到對方咖啡館的電話,問問看他明天上不上班。
可打開聯系人之後,米羅才發現自己竟然都沒有他的聯系方式。
握着電量僅剩10%的手機,米羅呆滞了足足半分鐘有餘。
——自己真的在意過他嗎?還是說自相遇以來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場夢罷了。
距離高鐵發車還有不到兩個小時,米羅臨時決定要轉而奔赴異地。
等他反應過來時,已經将明天的車票改簽到了今夜,他相信,在他二十多年的人生中這是第一次有了迫切想要見到一個人的沖動。
經過兩小時的行駛,米羅終于在深夜12點到達。
臨近兩點,空氣中飄着一股潮濕的氣息,看來不久以後又要下雨了。
山城即将邁入秋季,空氣中比數月前多夾雜了幾絲冷意,然而米羅的心髒跳動得越發熱切,絲毫沒有冷靜下來的趨勢。
站在馬路邊上,一度以為自己又将迷失在十字街頭,然而事實卻并非如此,曾經多少次的光顧,已經讓這條路線深深在腦海裏紮下了根,想要忘卻已經不可能了。
不止包括路線,還有那家名為Memory咖啡店的位置以及咖啡的香氣,早已銘刻在他的大腦與味蕾之中,無法抹去。
鼻尖感受到些許涼意時,天上再度飄下了雨。
這一切和數個月前的那一夜多麽地相似,曾經與艾歐裏亞共度的記憶徹底在腦海中複蘇,時至今日,米羅才發現自己到底有多想念寒冷雨夜中那杯咖啡的香味。
終于,來到了Memory的門口。
米羅慢慢停下腳步,站在那裏,愣愣地望着緊閉的大門。
此時的咖啡店早已關門,裏面黑漆漆一片,與其說是打烊,倒不如說是徹底關門大吉更為妥當。
一直在大門口擺放的幾叢貓薄荷,也已徹底枯萎。
以前艾歐裏亞在時,經常會拿着花灑給它們澆水,每到這時,隔壁便利店的女店員就會抱着貓咪出來和他打招呼。
坐在店裏的米羅偶爾從電腦中擡起頭來,便能看到艾歐裏亞抱着貓咪小心翼翼檢查的模樣,那副認真而嚴肅的表情,也許并不僅僅是出自喜愛。
他很可能是個獸醫,不然,也不會整天有那麽多小貓小狗找上門來拜托他診治。
如此想來,一切便都解釋得通了。
艾歐裏亞其實并不打算一直在這裏做酒保,也許只是換個環境休息一陣子罷了,等這段低谷期過去,他就會離開這裏,重新投入到正常的生活中去。
兩個人只是偶然相遇又匆匆離別的過客,畢竟這麽久了,米羅從未打算繞過那個簡單的吧臺,和艾歐裏亞并肩站在一起。
在門口站了很久,Memory都沒有要來人的跡象。
米羅走近看去,發現門上貼着一張寫有聯系電話的紙張,然而數字中間已經被雨水打濕,缺失了好幾位。
看留言時間,大概就是自他上次離開後沒多久,艾歐裏亞就關了店。
——也許這都是因為我。
一想到這一點,米羅就感到難以釋懷,他悵然若失地站在雨裏,頭一次不知道該如何打算。
這時,頭頂忽然籠罩了一片陰影。
米羅立刻轉頭去看,發現是旁邊便利店的女店員。
剛剛燃起的火苗複又澆熄,眼瞳裏的光芒瞬間黯淡下去。
“先生,你是迷路了嗎?”
“……不是。”米羅說,嗓音因為沉默太久而變得幹澀:“我來這裏喝咖啡。”
“這家店關了,聽說是生意不好。”女店員一臉的惋惜。
這句話背後蘊含了不少的信息,米羅直覺她知道內情,于是立刻追問:“那你知道這家店主去了哪裏嗎?”
“抱歉,我也不知道,只是聽說這裏兩個月前就關掉了吧,店主似乎也再沒來過……”
看樣子她也什麽都不清楚。
米羅深吸了一口氣,只覺得涼意順着鼻腔進入肺部,刺激得他呼吸困難。
“如果先生有什麽需要的話,可以來我們便利店看看,說不定會有你要的東西。”
黯淡地別過了眼神,米羅搖了搖頭。
“不必了……謝謝,我這就要走了。”
沒接受女店員好心的建議,米羅轉過身離開了那裏。
在路邊幸運地等到一輛出租車,等坐進去的時候,米羅才發現自己渾身上下都濕透了。
司機師傅體貼地從前面遞來幾張紙,米羅低聲說了句謝謝,然後接過紙,擦着自己的褲子。
擦到一半,動作卻忽然停下,米羅僵硬地擡起頭,差點就脫口而出艾歐裏亞的名字,卻在後視鏡裏看到司機的臉,及時地止住了口。
“我說過了很燙,你也太着急了吧。”——耳邊回蕩起熟悉的嗓音。
忽然想起曾幾何時也是這樣的雨夜,有人在咖啡館裏給他遞來紙巾,他接過,然後兩人原本平行的命運線便開始發生交集。
“……”
擦幹了褲子,告知司機師傅的目的地,轎車平穩地駛離這條街。
看着Memory在後視鏡裏越來越遠,最後徹底消失不見,米羅輕嘆了口氣,任憑視線在窗外漫無目的地游離。
此時已經接近深夜三點,路上幾乎看不見人,薄薄的霧氣籠罩下,水泥路面反射出粼粼的水光,給整座城市都添上了一副朦胧的美感。
就在這時,汽車拐入一條大路,不遠處的街道上,有人正背着書包緩緩地走着。
坐在車上的米羅頓時訝異地睜大雙眼,那是艾歐裏亞?
——錯不了,雖然此時的他已經換下了酒保的裝束,重新穿了件白色襯衫,但那個人絕對就是他。
“停車!”
米羅喊了一聲。
“怎麽了?”
司機師傅還很茫然,米羅又喊了一聲。
“停車,快停下!”
“先生您……”
“這是現金,不用找了!”
待司機師傅一臉疑惑地踩下剎車,米羅火急火燎地打開車門,一路跑着直到艾歐裏亞的面前。
見到是他,艾歐裏亞也很驚訝,握着書包帶子的手都微微扣緊了些。
米羅輕微地喘着氣,眼角在雨夜下有些濕潤。
兩人相望無言,剛剛還有一肚子話想說的米羅卻又意料之外地冷靜下來。
人是見到了,但他要如何向對方解釋自己反常的行為?
且不說突然臨時改了高鐵票今晚上就到,明明已經做好了要離開和放下的打算,卻又因為半路上遇見于是再次改變主意。
頭頂的烏雲黑壓壓一片,發出轟隆的悶響,雨勢就在不知不覺中又加大了一些。
對面的艾歐裏亞有些疑惑,又帶着點隐隐的喜悅:“你還沒有離開嗎,米羅?為什麽又回來了?”
“我沒有走,我只是想來找你。”
“找我?”
艾歐裏亞重複了一遍,有些摸不透他的來意。
“我終于懂了。”
米羅的眼眸微微閃爍,對面的艾歐裏亞則滿臉疑惑。
“你懂了?什麽?”
“我懂了,你為什麽要把那家店起名叫Memory。”
思念不需要理由,見面卻需要。
曾幾何時,隔壁實驗室的穆與米羅在研究所拐角的現磨咖啡機前偶遇。
兩個人在等咖啡煮熟時,不知為何就從最近熱播的電視劇聊到了各自的愛情觀上。
米羅吐槽說裏面的男主角呆頭呆腦,撲上來就告白的架勢簡直蠢透了,多少含蓄一點才酷吧。
穆聽了直搖頭,笑着說,你錯了米羅,很多你認為非常重要的話,一定要先講出來,否則但凡錯過,這輩子就再也沒有那樣的機會了。
那個時候米羅不以為意,此時此刻,卻才透徹地領悟到其中的真意。
〔14〕
米羅深吸一口氣,胸腔起伏過後,一陣刺骨的銳意直紮胸口而來。
但伴随着疼痛的,還有失而複得的喜悅。
“有人曾經告訴我,如果有什麽重要的話,一定要先說出口,不能留下遺憾。”
深深地凝視着艾歐裏亞,米羅只覺得心髒在胸腔裏跳得飛快。
對面的艾歐裏亞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小心翼翼地注視着他的表情。
“……所以?”
米羅沒再說話,而是伸手過去将人一把摟進懷裏。
“呃!?”
艾歐裏亞措手不及地被他擁入懷中。
陌生又溫暖的懷抱令他瞳孔微微擴大,但身體卻并沒有反抗的打算,只是順從地由他抱着。
“……艾歐裏亞,我好想你。”
耳邊忽然傳來米羅沙啞又深情的低語。
這回,艾歐裏亞徹底地愣住了。
“很想你……真的。”
伴随着每次呼吸,米羅都用力地收緊手臂,将臉頰深深埋進對方的脖頸。
真是托了這場雨的福,他不必再費心解釋為何自己臉上一片濕潤。
“……”
這份飽含悲傷的告白,讓艾歐裏亞足足怔了有數秒之久。等到反應過來,他的眼眶已經微微泛紅。
将下巴輕輕地抵在米羅的肩上,艾歐裏亞終于輕輕地笑了。
“我也想你,米羅。”
〔15〕
米羅閉起眼睛,吻上艾歐裏亞的唇角。
對于彼此來說這都是初吻,所以雙方動作就都顯得特別笨拙。
艾歐裏亞試着配合米羅的動作,雙手繞上他的脖頸,好讓兩個人抱的更緊一點。然而米羅卻似乎更想讓他摟住自己的腰,于是兩人的胳膊頓時在空中撞到了一起。
好痛。
米羅踉跄着退開,一臉吃痛的表情,這邊的艾歐裏亞顯然也沒好到哪裏去,哭笑不得地揉着自己的胳膊肘。
還不到三秒鐘的初吻就這麽匆匆結束,難以置信這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如果說出去估計恐怕會被笑掉大牙。
略顯尴尬的兩個人都不約而同地沉默下來,視線不經意在空中相接,發現雙方的臉都紅的可以,兩人也不再顧忌什麽面子問題,頓時哈哈大笑起來。
笑夠了,米羅直起腰看向他,語氣略有些不滿。
“笨蛋,剛剛為什麽要推開我,因為我吻技不好嗎?”
“你才是笨蛋,這跟吻技有什麽關系?是你把我抱的太緊了,我差點喘不過氣。”
“只是接個吻而已,你也太不配合了。”
“我已經盡力在配合了,出問題的人是你才對吧。”
“……罷了,不跟你吵這個,先跟我走。”
像是忽地想到了什麽,米羅突然态度一轉,拉着他就跑。
這會兒的雨滴已經逐漸變大,一顆顆砸在臉上,随時有傾盆之勢。
看他一副急匆匆的模樣,艾歐裏亞急忙拉住他。
“喂,喂……米羅!你冷靜一點,你這是想帶我去哪?”
前面的人回頭看他一眼,深沉的眸底似乎燃燒着某種灼熱的欲望。
“還能去哪?這樣的氣氛,別告訴我你不知道。”
艾歐裏亞的臉頰立刻騰起紅暈,忍不住笑了,卻連忙阻止住米羅的動作。
“我知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也并沒有打算拒絕。但是,我是早上的機票,我馬上要離開這裏了。米羅,我的學校要開學了。”
“什麽?”
“我關掉咖啡店,就是為了專心備考,如今我已經拿到了理想大學的offer,我要走了。”
米羅愣了好一陣子,才漸漸消化這句話的意思。
“你是說……你還在上學?”
“不然呢?我看起來像是那種要多堕落就有多堕落的人嗎?”艾歐裏亞笑着回問,米羅臉上卻紅了。
他雖然沒有以為艾歐裏亞是那種男孩,但也沒想到對方會以如此意想不到的方式離開。
兩人冷靜下來,手牽手站在街道的十字路口。
“什麽時候的飛機?”米羅問。
“早上七點。”
“現在幾點?”
“五點四十。”
還有接近一個半小時,除去檢票托運的時間,從這裏去機場起碼也需要一個小時,也就是說,艾歐裏亞現在連一分鐘都不能浪費。
理智告訴米羅此時此刻應該放艾歐裏亞走,可他卻又不願意就這樣放手。
〔16〕
雨已經越下越大了。
身邊路過的行人紛紛奔跑起來,四處尋找能避雨的地方。唯獨這兩個人還傻傻站在雨幕之中。
米羅一言不發地緊緊攥着他的手,不肯放開。艾歐裏亞似乎也沒有要走的打算,只是靜靜地等着他開口。
此時此刻,即使多待一秒都好。
艾歐裏亞這樣想。
“好吧……我放你走。不,你必須要走。”
像是在盡全力說服自己放棄一般,掙紮許久,米羅總算放開了他的手。
看他緊皺雙眉的模樣,艾歐裏亞不禁溫柔的笑了,被雨水打濕的眼睫下卻有水滴在眼角凝結。
“但是,至少在臨走之前,留下你的聯系方式給我。”米羅定定地對他道,眼眸星光熠熠。
“好,可是我手機沒電了……我帶了筆,你有紙嗎?”
“等等,我找找看。”
說着,米羅開始翻起了自己的背包。
平常都會随身攜帶的本子和紙,今天去無論如何都找不到了。背包裏的東西亂成一團,米羅手忙腳亂地翻找着,着急的樣子惹得艾歐裏亞忍不住笑出來,翠綠的眼眸裏隐約蕩漾着淚水。
兩個人心裏都很清楚,如果此刻不留下可以紀念的東西,恐怕這一去就将成永別。
“沒找到……算了,艾歐裏亞,寫在這裏,快點!”
情急之下,米羅朝他伸出掌心。
雨,越下越大了。
米羅将自己的風衣脫下,頂在兩個人的頭頂,艾歐裏亞在米羅的掌心下寫着自己的電話號碼。
“姓名,年齡,電話號碼,家庭住址,學校地點……”
米羅提醒着要寫的東西,恨不得讓艾歐裏亞把所有的個人信息都寫在上面。艾歐裏亞只是笑,但筆下沒停,反而寫的飛快,直到填滿了整個掌心。
“寫不下了,沒地方了,米羅。我真的要走了,已經六點了,我快趕不上飛機了。”
“……一路順風。”
“一路順風。”
順手打到一輛出租車,艾歐裏亞頭也不回地坐上車,米羅看着他那輛車在雨中漸行漸遠,掌心裏一度溫暖的可以。
坐地鐵回家的時候,為了防止掌心被雨水浸濕,米羅始終都半攥着手掌,将之貼在自己的胸前,藏在風衣裏面。
手心與胸膛緊緊相貼,說不上來是哪裏更滾燙一點,他唯一清楚的是,這份珍貴的感情來之不易,他願意好好珍惜。
結果回家時,當重新攤開掌心再看,米羅卻愣在原地。
因為筆墨不防水,再加上他掌心出汗,已經把部分字跡化掉了,電話號碼的後半段完全是一片模糊,黑色的筆墨根本看不清楚是什麽。
呆呆的站在原地良久,米羅才後知後覺地頹然坐倒在地。
自己的腦袋是不是壞掉了?一路上明明有大把大把的時間可以背下掌心寫的東西,但偏偏那個時間自己就傻傻地站着。
難以置信身為準博士的人也會做出這種沒有腦子的傻事,而且這個錯誤是不可彌補的,也就是說,他們已經徹底地錯過了。
那個夜晚,靠在門後的米羅頭一次徹夜難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