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1)
堂內一時一片靜默。良久,楊兆基最先反應過來,站起身,沖瞿宇一抱拳道:“恭喜你,瞿門主。”
沒等衆人反應,他已向外就走。瞿宇悶聲道:“什麽意思?”
楊兆基不說話,依舊往外走。瞿宇飛身攔住,口裏道:“楊師叔,話沒說清楚怎麽就走?”
楊兆基看都不看他伸出攔自己的手一眼,伸手一撥,就向外闖。瞿宇一招小擒拿便向他腕上扣去,楊兆基斜穿一步,這一步有個名稱,叫做“穿花步”,手腕一擰就已避開,一只手反向瞿宇胸肋間拿去。
瞿宇硬聲道:“楊師叔,永濟堂是六合門總堂。你身為外堂之主,就這麽說來就來說去就去的嗎?”
他說一句,手裏就出一招,說了五六句,手裏已施五、六招。楊兆基手下一一接過,口裏也不含糊,答道:“你不是要當門主嗎?我楊兆基沒意見,給你當好了,難道我走也走不得?”
瞿宇怪聲道:“你走了,堂上這些人怎麽打發?”
楊兆基道:“那是你瞿家之事。對了,從今日起,六合門也即是你瞿門了,你們欠的賬,屁股還要別人揩嗎?”
瞿宇不怒反笑,“哈、哈、哈”一連三聲,要待再攔也覺無趣,不攔的話自己也無法獨力打發堂上衆人。大變突來,人人驚愕。瞿宇口裏喃喃道:“孱頭!有熱竈你們就往前湊,現在呢……一個一個跑都跑不贏,哼哼!”
這時卻有一人站起來道:“誰也不許走,事情沒有弄清白之前,哪個也不能走。”
說話的卻是先前發話的兩湘錢莊的二掌櫃李伴湘。他雖是二掌櫃,但在江湖上的名聲比大掌櫃更響。他藝出衡山大覺寺,錢莊上與江湖人物有關的業務一向是他在打理,所以要不回債的話,責任也大。只見他沖四周道:“在座的各位,大家夥兒說是不是?”
剛才壓在四周大小債主心頭的惶惑、猜疑、不滿、恐懼這時才一齊爆發開來。只見越是小債主聲音回答得越大:“是!”
還有人痛哭流涕道:“那可是我的棺材本兒呀。瞿老爺子,難道大家夥兒信你都信錯了嗎?”
更有脾氣沖的人已踢翻椅子,跳起來罵道:“什麽六合門,什麽瞿老英雄,都是騙子,都是騙子!”
場面一時由極靜變成了一鍋粥。六合門中人面面相觑,也不知如何是好。
那兩湘錢莊的掌櫃李伴湘是久經世事的,做事極有章法。見到堂中瞿宇臉色越來越沉,郭千壽的臉卻越漲越紅,沈姑姑雙目發呆,劉、楊兩人默然無語,當下拍掌道:“大家有話慢慢說,——可能六合門另有六合門的苦衷,瞿老英雄一向光明磊落,雖然事已至此,在下也不敢相信他是如此無信無義之人,且給六合門一句說話的機會。”
Advertisement
然後一揮手道:“只是,大夥兒且把各處門窗看定了,以免哪一位六合門中管事的有急事先走一步,大家夥兒就再也找他不着。”
衆人就愁無人主事,聽了這話,早應了一聲,四下散開。不只前門後門,連各處窗子都被關的關、閉的閉,把屋子圍得鐵桶也似。
屋內光線登時暗了下來,本是早晨,外面天又剛陰了,這門一關,屋內越發暗了。只有供臺上燭光閃爍,照着衆人的臉,臉上表情個個陰晴不定。
那些小債主這時已各抱了凳子坐在各處門窗口,見李伴湘指揮得當,不自覺地以他為首,一個個豎着耳朵聽。堂內一時反空靜起來,被圍在中間站着的都是六合門中人——沈姑姑、冷超、瞿宇、郭千壽、劉萬乘與楊兆基。客位上零零落落的有幾桌人沒動。兩湘錢莊那一桌沒動;再一桌為首的是個五短身材的人,正是“五行刀”的門主,先前也曾開口說話的胡七刀;另一桌上坐了個身材富富态态的公子,一雙白胖的手放在桌上,識得的人認得他就是江南“半金堂”的大少吳四;再有東首一桌上坐了三個人面目陰沉的人,也不知是何來路;還有弋斂與沈放三娘;其餘兩三桌擋在陰影裏,因門窗已閉,光線太暗,座中之人一時看不太清——這些人想來都是大債主了,所以一時還按捺得住。
瞿宇清了下嗓子,幹聲道:“李兄是把我們都當作囚犯了?”
李伴湘道:“不敢,只是事體重大,那十一萬兩銀子我們是看在瞿老英雄面上拆借的,連抵押都沒有,也差不多是我們兩湘錢莊的大半身家。這批銀子我們可虧不起。六合門聲勢雖盛,卻不能人一死,欠的賬說抹就抹了,怎麽也要給一個說法。”
旁邊人哄然道:“對,對,給個說法——拿兩個賬本出來念念,就這麽說完就算完了?我們怎知你們不是特意造了個假賬本出來騙大家夥的。”
瞿宇一嘆:“六合門?聲勢頗盛?只怕過了今天轉眼就要煙消雲散了。”
——他說得也是,賬目上清清楚楚寫着,連這六合門的根基重地,永濟堂的內外兩宅都已抵賣給別人了,一個月後就要來收房子,六合門那時不是灰飛煙滅是何?
卻聽那邊暗影裏有人道:“這裏面一定有文章。貧道适才聽所念賬目,心裏也合計了一下,這外欠一共五十二萬七千四百六十五兩銀子,與六合門自有資産變賣出脫的四十三萬餘兩銀子,一共近百萬兩。難道都在這短短幾年內都花光了?這銀子到哪裏去了,憑空飛了不成?倒要追究個清楚。貧道與瞿老英雄相交甚熟,知他人雖豪爽,廣濟天下,卻絕不是鋪張奢侈之人,這事還要查仔細了。”
他的話平平和和,衆人聽了都暗暗點頭。只見他自稱貧道,沒想瞿百齡連方外之人的賬也欠。他自稱與瞿百齡甚熟,想來必是一位方外高人,只是看不清他面貌。
卻聽那面“半金堂”吳四吳大少接口道:“這位道長所說有理。”
說着,沖五行刀座上胡七刀一笑:“只是這廳堂太暗,無法看清道長真身,頗有遺憾。胡兄,咱們給這堂中增點光輝如何?”
胡七刀似與他交好,雖不知何意,也點點頭。此時門窗已閉,屋內只有供臺上的十幾支蠟燭插在枝形燭臺上亮着。但旁邊還備的有數十枝蠟燭,只聽吳四道:“獻醜了。”
只見他人依舊端坐不動,手裏一只蓋碗卻向供臺飛去,其勢甚穩,其速卻快。那蓋碗将将飛到了供臺邊,剛好就撞在了盛蠟燭的那只篾簍上。那簍子本要遠較那蓋碗為重,卻被一個小小蓋碗撞飛了起來——這還不奇,奇的是那一撞似有回旋之力,那簍子不向別處,反向吳四方向飛來。吳四抄手一接,并不看那簍中一眼,袖子已從簍中卷出一枝蠟燭,随手揮出,已向胡七刀甩去,口中道:“胡兄,借個火。”
胡七刀已知他用意,見蠟燭飛來,便伸手接住。衆人就看見他伸出的左手:黝黑粗糙,便知這手上只怕練得足有十五年以上的黑沙掌功夫。那胡七刀左手一接過蠟燭,右手即拔刀——刀卻是好刀,清亮如水。只見他朗聲一笑,把右手刀側過,刀身在左手老繭上一擦,衆人就聽見“哧”的一響。他這頭一下可不輕,然後更是越來越重,越來越快,竟用一只手掌當作磨石,磨起刀來!不一會兒,只見刀身冒起煙來,座中人還從沒見過有人把黑沙掌練到如此地步!只見那燭蕊本貼着他左手掌沿,他将刀在手心就這麽磨着,不一時,燭芯“哧”的一聲,便燃出一個紅點,胡七刀撮唇用力一吹,燭火一爆,瞬間亮了。他這裏才倏然收刀,把蠟燭又回擲給吳四。
——他這一手出掌磨刀,點火燃燭,玩得當真高明,更難得的是出刀收刀其勢如電,不愧是五行刀的總刀把子。
那邊吳四已接過燭火,伸袖一卷,那燭芯就一爆再爆,轉瞬間已爆出二三十朵火花,一揮手就已把籃中蠟燭通通點明,他随手一撒,幾十支蠟燭劃出一道道火線,飛向堂內各桌之上,然後亭亭立住。他這一手暗器手法實在高明,郭、劉、楊三人對望一眼,知他二人此舉其意不在明燭,而是示威——欠我吳四與胡七刀的賬可不是那麽好賴的!
燭火已飛至東首暗影處适才說話的那人桌前,衆人眼中猛地一亮,那人已合十站起,一身道裝,含笑道:“小道平陽觀素犀子,見過諸位施主。”
胡四笑道:“原來果然是位方外之人。道兄,小可只聽說過道士化緣,沒想到兄還會放賬。”
素犀子卻并不惱,依舊含笑道:“小道與瞿老英雄方外至交,銀子不多,四萬兩整,卻是小觀數十道友的香火錢,所以不能不問個清楚。”
那邊瞿宇已沖沈姑姑道:“那麽多錢伯父都花到哪兒去了?”
他自己也頗費解,伯父為人一向儉省,怎麽會百餘萬兩銀子轉瞬不見,自己這一向還算在他身邊的人卻連影兒都不知道。
沈姑姑卻苦笑道:“我怎知道?”
那邊楊兆基冷笑道:“剛才你不說內堂的東西都是你的嗎?現在這些賬翻了出來,該不該算你的?你怎麽又是‘我怎知道’了?”
沈姑姑紅了眼,怒道:“沒錯,我是知道,只是不想說出來——老爺子在世時省吃儉用,我沈玉玲也沒什麽亂花銷。可你們說說,你們哪一個不是錦衣玉食?整整把個老爺子吃空了,氣死了,還說這話!”
楊兆基見她倒打一耙,不由跳起怒道:“你……”
那邊吳四已冷笑道:“吵什麽!剛才每人都怕分少了,恨不能多占。這下各人可又怕分多了,生怕沾上一點兒。是不是要再打上一場?”
六合堂中人聽他譏諷,不由齊齊對他怒目而視,但已無暇顧忌到他的諷刺。回過頭還自争論不休,辯駁無已。
正自吵吵嚷嚷,卻聽東首那邊坐着的三個面目陰沉的人為首者開口道:“這九十餘萬兩銀子瞿老頭兒都花哪兒去了?都吃了嗎?還是養了上百個小老婆,生出了千把個歪兒子?全泡進去了?”
他聲音尖利,座中之人也讨賬,只是沒有像他說話這麽過分的。堂上六合門中人雖氣,一時都不願接口,以免沾上。還是冷超聞言怒道:“你胡說什麽?我義父可不是那樣的人!”
那人銳聲道:“那你義父是怎樣的人?他欠的可不全是財主,還有好多小生意人。”他随手四處指了指:“有賣布的、賣鞍辔的、賣糧米的……嘿嘿,瞿老頭兒沽名釣譽一輩子,臨走臨走總算露出了狐貍尾巴。他這輩子算快活了,可留下這些債主可怎麽活?這一招屍解,玩得可真是高明啊高明!”
冷超怒得張口結舌,卻一時找不出話來反駁。這時,卻聽有個清清淡淡的聲音道:“冷兄,能把賬本拿來我瞧瞧嗎?”
那聲音清清淡淡,在衆人的吵吵嚷嚷中,越顯得沒有絲毫煙火之氣。賬本正在冷超手裏,他循聲望去,見卻是先前那個背出《六問》的少年正在沖自己微微笑着。不知怎麽他就覺出一份信任,橫了出言辱他義父的三人一眼,把兩本薄薄的賬本送了過去。
衆人鬧了半天還沒想到細查那賬,見有人要翻看這争吵之源,不由一時都住了口。衆人只見那少年一頁一頁仔仔細細地翻了下去。賬本封面本是藍的,上面貼有黃簽,內頁微黃,放在紅木桌上,襯得看賬的少年一雙手越發閑雅。衆人七嘴八舌地開口想問,但那少年有一種專注的神情,不由把衆人已到了嘴邊的話憋住了。滿堂紛纭,只見這個少年坐在時危局亂中,只是把那兩本賬本細細看着。直到最後一頁,他才輕聲一嘆:“沒錯,一筆都沒錯——瞿老爺子竟沒為自己花過一筆錢,連自己的産業都貼了進去,可敬,可嘆!”
衆人不知他在說什麽,把他直愣愣看着。卻見他擡起眼,沖沈姑姑、瞿宇與郭、劉、楊三位道:“小可有個不情之請,不知諸位能否允準——諸位可以把這兩本賬出讓與在下嗎?”
堂上一嘩——這是什麽意思?這兩本賬上差不多都是瞿百齡外欠的賬,有人會傻到買別人欠下的賬嗎?
瞿宇以為他調笑,哼聲道:“出讓,你知道這賬本什麽價兒嗎?”
那少年淡笑道:“我知道——原價,自然是原價。”
李伴湘似已看出了什麽,猛地插口問:“你是誰?來自哪裏?”
那少年淡然地望了李伴湘一眼,沖衆人點頭一笑:“我姓弋,游弋的弋,來自淮上。”
沈放向堂內衆人臉上望去,只見堂內衆人的臉色一時都變得非常古怪。那些小債主大多臉色茫然,不知所謂;“半金堂”吳大少的臉色則頗為複雜,似是被人猛擊了一下,又要故作鎮定似的;胡七刀則是一愣,臉上似露出點佩服的神情;那邊的素犀子則撫了撫髯,向弋斂的臉上望來;李伴湘的臉色卻最為奇特,臉上一半瞧不起,另一半則是悻悻——他久知淮上有這麽一撥人,志向愚頑,不通世故,以保境安民為號,舍身亡命。這種作為原不合他商人脾氣,所以心中會有一半瞧不起他們;但這種人的存在,似乎也挑起他心中某些對自己存在價值的疑問,所以臉上又半是悻悻。只有冷超臉上露出一片敬慕,似聽他義父說起過淮上的那些人,那些事。
——說話的自是弋斂。卻聽弋斂沖瞿宇笑道:“在下在堂外停了有兩輛車,車中有幾箱細物,不知能否請貴府之人搬上來。”
瞿宇本不慣聽人吩咐,但見他語氣和悅,款款相商,似是也無法拒絕。愣了下,一揮手,手下已有人出門去搬。門口的人待攔,見衆人臉上神色,不由又讪讪止住。門吱呀一開,外面光線照入,衆人都有一點眼花的感覺。有人不知怎麽輕輕吐了一口氣,似是猛地輕松了一些。唯有東首桌上那面目陰沉的三人似不喜歡陽光,看到了久陰微晴的光線,鼻子裏卻“哼”了一聲,似是很不滿意一般。
那弋斂帶來的物事卻頗重,六合門用了七八個壯漢才依次擡了上來。衆人一眼望去,見當先擡上來的是兩口鐵箱,箱子不算太大,卻似極為沉重,擡它的兩個粗壯家丁顯得頗為吃力。後面則是用布袋包裹好的事物,打開,是六七十鞘銀鞘,不用看,衆人已知裝的是銀子了。大家雖不知這銀子是哪來的,擡上來又是何用意,卻個個眼中已如久旱逢甘霖一般不由就帶了些喜意。衆人只不知鐵箱中又是何物,不由齊齊向那箱中盯去。
只見弋斂站了起來,含笑走到堂中,取鑰匙把兩個鐵箱鎖打開,輕輕揭開箱蓋,蓋內還鋪了一層黃緞。衆人屏住呼吸,見弋斂把那軟緞揭開,才終于露出箱中事物。
大多數人只覺還什麽沒看見呢,就先是黃光入眼,金黃燦爛。衆人不由齊齊驚“噢”了一聲——箱中竟是整整兩箱金子!說句老實話,座中都不算窮人,但包括半金堂的吳四,五行刀的胡七刀,個個一生只怕都沒一下見過這麽多金子!而且真金白銀,毫不摻假。
弋斂又打開一鞘銀鞘,足紋細銀有幾錠滾落地上,銀白悅目。好多人看了那銀子,覺得心跳都停了。剛才聽見瞿百齡所留之賬,有幾個幾乎覺得自己已死去的人,這時才似又有些活了過來。
最後弋斂又從懷中掏出一沓紙,卻是當時所謂“交子”——即後世所謂銀票。他從中抽取一張遞給李伴湘,笑道:“李兄,這是臨安寶通號的票子,你看看,可信嗎?”
那票子面值一千兩。那李伴湘一雙銳眼,他這半生中的主要事就是和這些東西打交道,一望之下已知不假,當下點點頭。
衆人不由都猜測起他手裏那一沓該值多少。卻見弋斂彎下腰,拿起一塊金條,把那沓銀票就押在了金條之下。開口和聲道:“不知這些可買得瞿老英雄的賬本嗎?”
說完,他臉含微笑地看向瞿宇:“黃金共一萬一千七百三十兩整,紋銀六萬三千兩,臨安寶通號、合肥通濟號承兌銀票一共十一萬兩。不知加在一起總共折得官銀多少?”
李伴湘伸指去摸摸那金子成色。要知當時亂久,金貴銀賤,一兩金子足當得近三十兩紋銀。只見李伴湘肚內籌算了一下,開口笑道:“一共總折得足銀三十九萬餘兩。”
弋斂側頭看了他一眼,含笑道:“是嗎?”
李伴湘臉不由就一紅。
他這張臉,冬練三九,夏練三伏,自作掌櫃以來就從沒紅過,但弋斂那輕輕一眼卻似讓他也受不了。
卻聽旁邊有人嗤聲一笑,另有一個低沉沉的聲音道:“李掌櫃,你是生意人,也是債主,要債可以,但也要合情合理,不能壓別人的成色兌頭。要我說,這批貨,換個官銀四十三、四萬兩怎麽說也說得上天公地道。三十九萬兩?——話可不是像你這麽說的。”
李伴湘眼中便一怒,回頭一望,見嗤笑的是吳四,開口的卻是胡七刀,卻也不便發作。
沈放在旁與三娘低聲道:“那胡七刀說話公允,看來還當得上英雄兩字。”
他們低聲說着,弋斂卻已回到座上,端起茶喝了一口,輕輕籲了一口氣。
他這邊雖不着急,那邊人可個個急着呢,黑眼睛、白銀子!眼看手裏的債已沒戲,猛地冒出這麽大一注財物來,不由人心裏不吊吊的。
幾口茶喝完,才聽弋斂淡淡道:“七年之前,淮上細務初具,在下有幸識得瞿老英雄。他為人豪雄,見淮北義軍清苦,一見之下就相贈三處産業,其人風貌,至今難忘。而其情其義,淮上之人人人感戴,又何敢相忘?”
衆人沒想他年紀輕輕,卻慢悠悠說起從前來。但銀子是他的,也只有耐着心聽着。何況淮上之事一向傳聞種種,頗為神秘,大家也着實有興趣聽。
只聽弋斂繼續道:“其後諸年,瞿老英雄饋贈每多,在下也曾幾度心有不安。但他為家門之事……”看了在場六合門中人一眼,頓了一頓,“……不樂于心。說:‘這手産業是我一手所創,可惜門下之人,久慣安樂,只知争鬥,讓我把六合門傳下去的心都淡了。’又常說:‘自我得之、自我失之、我又何恨?’此後,淮上得他贊助更多。這些年,河南梁興、襄樊楚将軍、蘇北庾不信之所以還能于苦鬥之中,堅守不退,保得一方泥土,給淮邊百姓一個喘息之機,瞿老英雄所耗之心力、所費之財貨,實有大功。特別是最近兩年淮上吃緊,他仍每有財物送來,我知他怕是家底已盡,為此多有借貸。他不肯說,我也不好問。只跟他心許過一句話:淮上義軍雖窮,卻決不能累瞿老英雄四處欠賬,有辱清名。我得到消息,知道瞿老英雄這些年也屢有作為,買進不少産業,無奈所進者少所出者多,勞者少而用者衆。他不是想欠衆位之賬不還,實是為一時拖累過重。前半月他還托人傳話,說心力交瘁,問我還有何困難?過一段日子他只怕要給我留下些麻煩。我就知道瞿老英雄只怕已力不能支,不久于世了,卻沒想事情來得如此之快。”
他說罷一嘆,望向堂中所挂瞿百齡遺容,一時沒再說出話。
——衆人原不知還有一段隐情,原來銀子是如此去向,都随他目光望向那遺像。只見畫中是個清癯老者,面多棱角,兩邊唇角微微下翹,目光含慈,似乎死後猶悲苦于世事。但他的一雙眼卻是幹的、定的、堅毅的、不肯低頭的。
三娘望望他的眼,又望向弋斂。只見弋斂面上也毫無表情。她就看向他的手。弋斂人雖文弱,一雙手卻不算小,也是瘦,五指皙白,但也是幹的、硬的、堅毅的、有把握的。那該是一雙不肯輕易拱手的手。他的唇角也微微下翹,神情有異于平時的淡定從容。
堂中有人微微嘆了口氣——自知道瞿百齡去世後,衆人幾乎個個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的錢,自己的安穩,憂心戚戚全在于此。直到此時,才真正想到了那個死人,想起瞿百齡生前的儀容,想起他與自己的交往,不由有人就雙目微紅——不說遠的,只說就近,瞿百齡是有大功于六安城的。那年金兵南下,所過之地,一片焦土。六安之所以未全遭焚毀,全賴瞿百齡與八字軍抗敵之功,只這一役,就不知保全多少百姓。
一般人還是知道好歹的,這時稍稍把眼前利益抛開,望着那遺像,不由都平生第一次覺得那個老者、那種理想、那種堅持原來曾離自己如此近過。
卻聽弋斂輕輕一嘆:“如今瞿老英雄駕鶴西去,我淮上義軍雖無粒米之儲,匹布之餘,卻也不能令他清名有損。所以,這堂上金銀,就是我代義軍帶來用來還賬的。”
衆人沒想到這筆賬目還真的會有着落。只見弋斂側首向沈放一點頭,又向那邊銀子看了一眼,沈放已領其意,走到堂中那些金箱銀鞘旁邊。
弋斂卻向沈姑姑含笑道:“有勞,這裏可有戥子?”
戥子就是稱銀子的工具。
沈姑姑忙應道:“有。”沖冷超點點頭,冷超早已去飛步取來。弋斂念道:“欠,東門外楊正槐一千五百三十兩。”然後目光向下尋找,就見有一個青布衣裳的漢子立起身來,走上前,哈腰行了個禮,弋斂就沖沈放點點頭。
來的人身上幾乎都帶了當初瞿老門主立的字據,那人也不例外,當即呈上。沈放接過,與郭千壽、楊兆基等一齊驗明無誤,自有冷超叫上來的兩個六合門賬房中人稱銀子與他。
一千五百兩不是小數目。那楊正槐是個估衣鋪主,這筆銀子就是瞿老爺子與淮上義軍置冬衣欠下的。楊正槐原帶的有兩個伴當來,不為別的,只是為了壯壯膽,再沒想到今天就能拿回銀子。他招呼兩人把幾鞘銀子提到堂下,沈放也已在借票上注明付乞,那楊正槐也畫了押。本來事就完了,卻見他走到門口時忽遲疑了下,卻又折了回來。
沈放疑問道:“還有錯嗎?”
那楊正槐搖搖頭,卻走到瞿百靈靈前,雙目含淚地向瞿百齡遺像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喉頭梗梗地動着,想說什麽卻一句沒說,然後才出去了。
下一個債主不在。再下一個在,也照樣上來領錢沖賬。這些小債主多半是米商、布商、馬具商、雜貨商。沈放一一交割。那些人賬結之後也多有在瞿百齡靈前行了一禮才走的。瞿宇在一邊愣愣地看着,他一直視伯父為木直迂腐,直至今日似乎才真正看清了他,也第一次知道什麽叫做丈夫處事、什麽叫做遺愛于民。
——有人在瞿百齡靈前磕頭時道:“老英雄,你生前保一方平安,死後必為一方之靈。我先罵了你,我有眼無珠,是我錯怪您了。若沒您這等豪傑,我們這些小錢賺了又怎樣?換不來一個安穩呀,還不是被人搶去奪去?”說着,愧意上來,向自己頰上重重打兩耳刮子,然後臉上紅腫老高的走開。
旁邊人看得也不由肅然起敬,六合門中人此時自然更是心情複雜。冷超一直把一張嘴唇緊緊抿着。
這些小賬發付頗麻煩,直發付了一兩個時辰才發付完。然後,堂中人一空。冷超似乎心情大好,自作主張,把四處窗子全打開了。正好天晴,一道陽光透過烏雲照進來,衆人才發覺日已過午。
弋斂似也覺有些累了,沖沈放道:“沈兄,一共清還了多少?還剩多少?”
沈放擡頭道:“一共清還一十三萬一千餘兩銀子。還有些小賬,債主未到,這一項銀子我叫他們提出來放在一邊了,專等那些債主來取。剩下的現銀與金子、銀子連銀票一總該還值得上三十七、八萬兩銀子。”
弋斂“哦”了一聲,他看向門外日影,輕輕嘆了口氣:“剩的都是大頭了。”
環顧屋內一眼。對着賬本曼聲詢問道:“平陽觀素犀子道長,四萬兩整?”
那邊素犀子點了下頭。
弋斂又道:“五行門胡七刀,八萬五千兩整?”
胡七刀也沉穩點頭。
弋斂又看向吳四:“半金堂共七萬兩?”
側了下目,又看着李伴湘:“兩湘錢莊十一萬兩整?”
兩人都點肯定頭。
弋斂最後才向那邊面色陰沉的三人桌上望去,皺眉道:“張五藏、古巨、于曉木共十七萬兩——這裏一共有六筆賬,是一齊歸在你們名下的嗎?”
那三人陰沉一笑,為首者道:“不錯。”
弋斂皺眉道:“餘銀三十八萬兩,還欠四十七萬五千兩。這筆賬如何算,又怎麽算?”
他望向衆人,輕輕一嘆:“衆位肯吃點虧嗎?”
他一言既出,堂上諸人無一人接口。畢竟關聯這麽大一筆數目的銀子,又是這麽多人的事,沒一人肯莽撞接口的。
其實衆人一開始就已覺出他帶來金銀雖巨,但要一總清還,只怕還有不夠。但他先還小債主,為人處事,頗為仗義,衆人也就不好開口。半晌,李伴湘喃喃道:“吃虧,怎麽吃虧?由誰吃虧?”
那邊面色陰沉的人卻道:“憑什麽要吃虧?欠賬還錢,天經地義。擺不平你就別出頭,出了頭就把事擺平!”
他的聲音極尖利,相當刺耳。沈放向他望去,只見那說話之人臉龐輪廓不乏清秀,但在照進門的陽光下,一張臉卻有些陰綠,連窗子棂隙間的陽光照在他身上,似也驅不開他身上的陰冷。
他身子四周有灰塵在光線中飛舞,越顯得他三人形容詭異。沈放還只覺得他聲音難聽,座中其餘人不乏高手,聲音一入耳不由就覺凜然一驚:“陰沉竹”?這種絕門內功還有人在練?——這人聲音已變得如此尖細,看來浸淫此道只怕已不下三十年,難道江南湖州文家也來了高手?
弋斂定定地望着那三個人,一直沒有說話。
那三人被他看得發毛,又不知怎麽回事,半晌,為首那人才怒道:“你有錢還錢,沒錢說話,盡看着我們幹什麽?”
弋斂卻淡然道:“錢我是一個人還不上來了。但欠瞿老英雄人情的不只我一個。還有一個,這時,她也該來了。”
衆人一奇,實想不出還有哪個人會像他一樣充冤大頭出來認這死人賬。
只見弋斂望向門外,清聲道:“朱姑娘,你也好來了吧?”
衆人齊齊向門口望去,看來的是什麽人。
卻聽門外有一個女聲道:“來了。”
那是一個很好聽的聲音,流麗婉轉。她只說了兩個字,但座中人一時都有一種春暖花開的感覺。沈放與三娘對視一眼,覺得這聲音好熟。原來弋斂安排得還有人?
朱姑娘——這朱姑娘又是誰?
只聽廳門“吱”的一聲,那門本在那些小債主散去時留得半開半掩的,這時陡地被全部打開。開門的是一個老蒼頭,一張臉上皺紋深刻,以致都瞧不出到底有多老,一頭白發蓬松在陽光裏,恍然迷蒙。
衆人眯眼向外望去,外面的天氣是陽光如注烏雲鑲日。那一柱陽光正洩在永濟堂的門前,并不算太明亮。
這時有一個麗人正緩緩拾級而上,每一步都搖曳成一段音樂。陽光注射在她身上,那陽光就像得了活氣似的,一縷縷都在舞蹈。而她拖在地上的影子呢?卻像淡墨潑成的一幅畫——原來有一種人可以美到連影子裏都有一種神韻。她人還沒上來,但種種聲、色、味仿佛都已生發出來。這樣的人好像天生就該是從音樂中走出,從舞蹈中走出,從畫裏走出。
瞿宇感覺自己的呼吸一頓,不可置信地望着門外。那人上臺階的短短幾步似乎一步步都敲擊在他心上。然後,那個麗人行至門口,瑤鼻玉齒、明眸櫻口。原來她是——朱妍。
沈放與三娘對望一眼,他這已是第二次見到朱妍,還是忍不住有一種呼吸一緊的感覺,覺得這女子身上真是無一處不美。三娘子本來也頗自負容色,至此不由一嘆。心想:若只論容貌,自己與她也真是相去甚遠——卻不懂這麽個豔麗無俦的人這時怎麽會到這裏來?
卻見朱妍站在門口,一雙妙目把屋裏人打量了一番,最後注目到弋斂身上,笑道:“我來晚了?”
她的口音真好聽,座中的人,人人只盼她多說幾個字。
似乎只有弋斂還可以平視她的麗色,含笑地看着她道:“不晚。”
朱妍一側首,道:“老董,上香。”
她身邊那老蒼頭就走到靈前燃了三炷香。朱妍自己走到靈前就是盈盈一拜。一拜之後二拜,二拜之後還有三拜,竟是執禮甚恭。拜完她望向瞿宇道:“這位就是瞿公子嗎?”
瞿宇點點頭。朱妍微微一嘆道:“節哀順變。”
說完,也不待人請,自向靠近堂中央的一張閑桌旁走去。
那桌是适才沈放清賬之用,就在兩箱金子旁邊。她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