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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1)

天色破曉,這風風雨雨的一夜總算過去了。外面雖還陰着,雨總算停了。

這一夜對于誰來講都未免顯得太長了些。将近天亮的時候,衆人都伏在桌上小睡了一會兒,卻是镖局那濃眉大眼的小夥子最先醒。他把幾扇紙窗全打開,後門也敞開,一股清冷的空氣直撲進來,滅去了煙油味。衆人一哆嗦,都覺猛一精神。金和尚最是高興,破着嗓子笑道:“老子真沒想到還能看到今天的日頭。”仿佛這條命本不是他的,揀回來就像占了多大的便宜。

耿蒼懷天一蒙蒙亮就與沈放三娘道別而去,分手時一句話也沒說——靜了半晌,他仰盡了一杯酒,沈放和三娘便知分手在即了,也各飲一杯,以為惜別之意。耿蒼懷抱許小六走出店門,把渾身一抖,似是一夜的困倦便一抖而落,他不沿大路,卻順着田間小路走了。

那少年在缇騎中人走後也走了。他給镖局中人另付了一筆酬銀,便騎着他那頭瘦瘦的駱駝搖搖而去。衆人也不知他向哪裏去,也沒人問。卻是王木本為這镖銀而來,不甘心眼看着它就這麽被缇騎帶走,缇騎一走他就暗暗跟了下去。

要說最黯然的當數镖局一幹人。這趟镖白吃了一番苦,可走得丢得都不明不白,衆夥計都憋了一肚子氣。秦穩一晚上就像老了不少,分給一個人一個包裹,勉強笑道:“我本打算借着這趟镖走完,直接卷鋪蓋回鄉養老,跟龍爺子也說了,我這個分局就算散了吧……”

嘆了口氣,“——沒想會弄成這樣,但雖說有些不清不白,但畢竟是镖主把東西送人的,跟你我無關,這镖也就算送到了。咱們大夥兒也就此道別吧。你們還年輕,有得奔;我老了,還是原意不改,回老家養老去。”

旁人見他詞意蕭索,也不免替他黯然。都覺那個黑衣服的駱姓少年雖說給了酬銀,但等于把镖局中人耍了一番,未免太過。秦老爺子分給夥計的包裹沉甸甸的,想是銀子。那些夥計也無話可說,情重的便紅了眼睛,一個個跪在地上沖秦穩磕了個頭,然後便南北東西各覓前程了,不上一會兒镖局衆人也就走得幹淨,只剩秦穩和那濃眉大眼的小夥子,他們行李多,除了鋪蓋箱籠,還有臨安帶來的一些精巧玩意兒,看來是打算回家養老哄小孫子的。

秦穩向店家買了兩輛舊獨輪車,店家死活只收一半的錢——他們镖局的人原在這條路上走慣的,都是老主顧了。店家也約略知道昨夜的情形,不免心中也有感傷。

秦穩兩人把東西捆好,便沖衆人抱了抱拳,上路了。

焦泗隐嘆了口氣道:“瓦罐難免井上破——镖行逢十抽一,這趟镖想來油水不少,這老秦就失在一個貪字上了。”

那邊杜淮山也頗有感慨,沖金和尚和張家三弟兄道:“怎麽樣,你哥兒幾個是不是跟我們老頭子到淮上去?”

張家三弟兄本來老實,此時無處可去,投入義軍又是忠義之事,便都點頭。

金和尚無拘無束慣了,正待皺眉,杜淮山笑道:“只你哥兒三個吧。那和尚怕了,他原來只敢殺宋兵,不敢殺金狗的——那也難怪,金狗本是不易殺的。”

金和尚大怒,罵道:“哪個怕了,随你老頭子去就随你老頭子去了!”

一轉念,忽怒道:“和尚就姓金,你一口一個‘金狗’,不是把我也罵了進去?”

旁人都不由好笑,杜淮山也失笑道:“是小老兒失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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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說着,卻見王木從外面走回,一臉蒼白。他昨夜是缇騎趕着镖車走後便跟了下去,想來對那趟镖尚未死心,金和尚問道:“如何?”

王木苦笑了下,道:“走了一個多時辰,快到平陵時,他們又有幾騎來接應,絕對沒咱們的份了。”

衆人臉上也一片黯然,看來,杜焦二人與王木倒是早約好的,一起來打這趟镖的主意。他們原就負責為淮上義軍籌措糧草,江湖中人,劫镖盜貨也屬正常。只是這次失手了。

卻見王木忽然臉上一笑,道:“你們猜我跟着跟着後來又看見誰了?”

衆人奇道:“誰?”

王木笑道:“還是那姓駱的小哥兒。我跟着那隊車走,一路上就沒聽見缇騎的人吭出一句話——也是,他們出道這些年,只怕還從沒吃過這麽大的虧。将近平陵的時候,我看見有幾騎迎上來,知道袁老二受傷後,都大為吃驚,有人便飛馬去向袁老大報信去了。沒想這時,那騎駱駝的小哥兒不知怎麽那麽快,一會兒就追了上來。缇騎中人吓得臉都白了,擺開陣勢準備要拼。沒想那小哥只說了句:‘走得這麽慢,是不是車子太多了?’他下了駱駝就把最後一輛車上的兩個衛士打掉了,叫車夫也滾下去,搶了那輛車又掉頭回來了,再就一句話也沒跟那批缇騎說。那批人想追又不敢追,就這麽愣愣地看着他那麽走了。哈——他們也有今天,那副吃癟的樣,看得人真叫痛快!”

旁人不由聽得愣愣的。只聽王木道:

“我只奇怪,這小哥兒先把六七車銀子棄于不顧,怎麽又去搶回一車來?他做事當真反複無常,實在難測其意。我認得那輛車,是最小的一輛,原來我打探過,裏面只有兩箱銀子。不知那小哥兒是不是忽然覺得錢不夠花了?就又去要點兒回來。我看缇騎護得嚴密,馬上又要到他們的地盤了,不比這裏,劫到手可以馬上渡江,所以我便趕回來了。這批銀子,咱們是沒戲了。”

說着,他就望向杜焦二老,杜焦二人對視一眼,嘆了口氣。

王木嘆道:“淮北易先生那兒,真的手頭已經左支右绌,揭不開鍋了嗎?”

杜焦二人點點頭。

王木就輕聲一嘆:“這些年,也真難為他怎麽撐下來。唉,是我沒用,他交待下來的事情又沒辦好。”

說罷,恨恨道:“誰想到半途岔出這麽多事來,如果還在镖局手中,倒還可以動手。”

杜焦二人搖搖頭,勸道:“算了,你也別太自責,在秦穩手裏,也不是那麽好動的。人算不如天算。只望易先生……能再撐兩個月吧!”

金和尚卻沒聽到他們說什麽,獨自在盤算那缇騎的事兒,想着想着就自樂自怒,一會兒忽一拍大腿,罵道:“這趟镖真個邪門,叫和尚險些白丢了命,究竟連銀子毛也沒見一根。”

沒想杜焦二人聽他說“連銀子毛也沒看見一根”時,神色忽然一動,他倆人心意相通,就互相看了一眼,似乎隐隐想到有什麽不對。

店中人多,他們就沒再多說,只又坐了一時,一行七人也便上路了。王木見那瞎老頭祖孫倆可憐,無地容身,便把他們也帶上了。

沈放與三娘終究講究些,擦臉洗口然後叫了兩碗面,吃了消消食,才又上了青騾小驢兒,向前趕路。好在雨适時知趣地停了。他們雖也知路上定不好走,但就算趟泥涉水,也絕不能在這小店留了。

他們有牲口,走得快些,有兩頓飯的工夫就看見前面秦穩與王木兩撥人了。一路上這三起人便遙遙相望。也算同過一番患難的,彼此望見了便笑了一笑。偏秦穩和那小夥子兩個人都不大會推獨輪車,歪歪斜斜,一路走得好慢——他倆都是城裏人,原也難怪。張家兄弟看見了,看不過去,便接手不時替他們推一程,後來索性全由他三兄弟換着推了。他們都是老實漢子,絲毫不惜力氣,秦穩沖他們道謝時他們讷讷的謙辭倒像更費力一般。

沈放嘆道:“被朝廷逼得亡命江湖的人原來形形色色,什麽人都有。倒是我這書生是最無用之人。萬卷之書,徑寸之翰,從此抛置,倒要妻子來費心照料了。”

他這裏正感慨着,忽聽得身後一陣鈴響,三娘回頭望去,卻見是那個穿黑衣服的少年趕着馬車在路上行來。他遠遠地辍在後面。一路上人空,鈴聲就顯得越發清脆。他連車上镖旗都不拔掉,跟着的那匹駱駝也不用拴,自跟在車旁慢慢地走。看他的意思,倒是不急。

一路上那駱姓少年趕着車時前時後,也不理衆人,有時車陷在那兒了,他也不要衆人幫忙。高興時就叫駱駝幫一把,那牲口勁大,只要拉一下旁套,一下子車子就可以拽出來了。不高興時使由那兩匹拉車的馬兒尥蹶子使勁兒,他坐在上面一聲不吭,也不知是和馬兒鬥氣還是和老天爺鬥氣。金和尚幾次看見都想幫個手,但見他神色冷冷的,不由便止住了。

金和尚一番好心無處可用,口裏不由喃喃道:“奶奶的,連我這不知眼色、皮粗肉厚的和尚都怕他這張冷臉。以後要是哪個姐兒看中了這細生哥兒,那肉乎乎的心一天不知要滾上多少刺兒!可有的苦吃了。”

說得身邊的小姑娘聽到了,不知怎麽一張臉就暗暗紅了一下。

從困馬集到銅陵,再到長江邊的渡口,路程本不算遠,但道路泥濘,一行人足足走了兩天才算走到。但衆人都不約而同地繞過銅陵城不進,直奔城外的尖石渡。

那渡口因江邊尖石而得名。只見渡口諸山,石棱尖利,直插青天,衆人也無心細看。這渡頭是官渡,有官兵守着,又有兩條擺渡的官船穿梭來去。從這裏過去,就是江北了。杜焦二人心裏松了口氣——快要到家了,過了江也就非缇騎勢力所及,想着不由得渾身就輕快了很多。

這時剛好趕上雨晴。半個月沒正經露面的太陽露出臉來,金紅金紅的,斜斜照在渡口上,半江瑟瑟半江紅,當真江山如畫。

江北雖也是紛擾之地,但衆人都是在南邊多少犯下點兒事的,多對過江抱了很大的希望,臉上便都有一時的沉靜,溫溫涼涼地像有些回家的感覺。

這亂世蒼生,人間小渡,真是知是何種滋味?至于每人心中又是如何感慨旁人也就無從猜測了。

那只大航船剛好過江去了,另一只正在修補,衆人還要等上一會兒。

秋江水漲,江面更覺寬闊。對岸的船雖已在返程,看來還得好一會兒才能劃回來。衆人都在看那船,那小姑娘英子卻望向來路——中午時見到駱小哥兒那車子又陷進去了一次,這次陷得卻深,那匹駱駝又不見了。那少年人在車上卻并不急,所以下午他就落在後面落了單,沒見人影了,這時不知道拔出來沒有呢?

那小姑娘不過十四五歲,但是個山東妮兒,身材卻是高的。這時衆人都在心急着過江,只她反而不急,在心裏暗算,他如果再趕不上來,就趕不上這班船了。

十年修得同船渡,若他趕不上,不知這次渡江之後,這輩子還能不能再見到他?

——而即使見到,他又能不能記得住她呢?

眼看着航船快到,忽然一片蹄聲打碎了寧靜。衆人一擡頭,只見東首沿岸路上正飛奔來幾十乘鐵騎。遠遠的只見一片煙塵,馬上的人未到,已先高聲喊道:“守渡的兵士聽令,不許放一人過渡!”

衆人一驚,已猜知多半跟自己有關,可能就是缇騎。袁老大一向好面子,如今居然有人敢傷他弟弟。衆人別說身上本有幹系,就算沒幹系,以袁老大和缇騎的性子,遷怒之下,也絕不會放過一人。杜焦二人雖聲名久著,又身在淮北義軍,但這下只怕缇騎再也不會買他倆人的面子,多半要将他倆人一起裝了進去。

船剛好靠岸,衆人便急着上船。守渡的有兩個關防宋兵聽到傳話,忙把船扣住,呼喝船夫,自己攔在船頭,不讓衆人上。

當此之際,誰還管得了那許多。三娘站在最前,一扒拉就把一個官兵扒到江裏去了,另一個也被她一腳踹開。岸上還有一小隊官兵,見狀便搶上前來,被金和尚幾個當場攔下,一時十幾人眼看就上了船,逼那船夫立刻開船。忽見那奔來的鐵騎之中,猶遠隔數十丈外,就有數人騰空而起,要搶上前來。當先一人、形如大鳥,鬥篷在天空中一張,鷹一般地飛撲而來。

一見他躍起的姿勢,杜淮山就倒吸了一口涼氣,低喝道:“鷹擊長九,枭舞低三……”

他自己迎向來人站住。杜淮山的老夥計焦泗隐與他心意相通,見來的是個高手,船夫又驚軟了,開不得船,自己便奔過去一掌将船夫推開,要親自操舟。

就這麽一轉眼的工夫,那當先撲來之人已到。他還在岸上,就已喝道:“不許走!”披風一旋,整個人黑壓壓直罩下來。

杜淮山還沒來得及上船,口裏叫道:“真是龍虎山上九大鬼,快走!”

他是叫焦泗隐快走,自己卻已不及上船,當即一彎腰,卻用一手撐地,一手遮天,來了個“鐵牛耕田”。

焦泗隐已知這下麻煩大了,只見那頂披風雖已被杜淮山接住,杜淮山的人影卻被罩在其中不見。焦泗隐正猶疑在走與不走之際,那來人用一招“亂披風”困住了杜淮山後,人已向他撲來。焦泗隐和杜淮山相交多年,就是從沒聽說過他說過什麽“鷹擊長九,枭舞低三”,更不知讓自己這個老搭檔“洞明手”也駭然變色的什麽“龍虎山上的九大鬼”是誰。但見來人一出手僅以一襲披風就能将杜淮山困住,那卻是從未有過的事。當下将橹往王木手裏一交,叫了一聲“秦兄”,先就一招攻去。

他最近這好多年已很少出手,本人綽號“練達劍”,但劍已棄用多年。這一下便以掌為劍,直向那人刺去。他叫一聲“秦兄”,是當此之際,敵忾同仇,叫他幫忙操舟。沒想他一招掌劍刺出,對方人已不見,先沖秦穩發了一招,秦穩“哼”聲一接。秦穩在地,對方身在半空,秦穩卻被逼得退了半步。焦泗隐一急,當下拔劍,他的劍就藏在他的旱煙杆裏。那人卻閃過了,只接連向秦穩下手。秦穩穩紮穩打,卻不覺馬上就要被他迫到岸上。

焦泗隐也未想到此人竟會如此棘手,一聲喊:“好!”手中劍再不留情,傾力而出。那人便已無暇再攻秦穩,一轉身手中長袖就向焦泗隐劍上拂來。他袖中也不知藏着什麽,只聽“叮”地一聲,焦泗隐的劍已蕩開。那人接着就是出手進招,焦泗隐只接了一招就覺出對方的壓力。焦泗隐出道三十餘年,還是頭一次在別人背後進招,卻在一招之下就被對方封過而且馬上出手反攻,他這下親自動手才覺出那人的厲害。

這時杜淮山終于破開了那披風,一躍而至,口中叫道:“焦賢弟,他是龍虎山上人,絕不可大意。”

登時,秦穩、杜淮山、焦泗隐三人已成三角形将那來人截住。從頭至尾,也就一瞬間之光景,這人居然一出手就已迫得船頭三大高手人人出手,還隐占上風,成功地攔住了他們上船渡江的念頭。在場人心中不由都凜然一懼——這人是誰?竟有如此能為!龍虎山上人又是什麽意思?

杜淮山卻不願多等,叫道:“秦兄,你走,焦賢弟,你留下,咱們老哥倆兒見識見識張天師座下的九大鬼。王木,開船。”

他口裏說着,手下不停。一只手轉眼已呈淡金色,想來就是三娘特意提過的“洞明手”了,更不遲疑,直向那人背後擊去。焦泗隐也不敢怠慢,長劍一挺,就出了手,對秦穩道:“秦兄,你請。”

那人嘿嘿道:“來不及了!”雙袖飛舞,已和杜焦二人交上了手。當此之際,秦穩照理絕無先走之理,不由一時沉吟。接着卻一皺眉,拱首道:“多謝二位了,二位的人我一定幫忙照護。”

金和尚怒道:“誰要你護了!”就要撲上岸來,卻被王木一把拉住了,說:“和尚,咱們另有要事。”

金和尚一愣,叫道:“什麽要事?你怕死你先走。”但心中知那王木絕不是怕死之人。就在此際,又一人影撲來,已和秦穩動上了手,明顯的,秦穩占不了上風。那邊杜焦二人喝道:“王木,快走,記着我吩咐的話。”

那邊王木就要開船。镖局那濃眉大眼的小夥子見秦穩已被困住,待要上前,秦穩已叫道:“大牛子,別管我,先走,記得東西一定要捎到我淮北的老家。”

那小夥兒一遲疑,便不下船了。這時杜焦二人已把先來那人逼下了船,秦穩則拼力将另一人纏住,卻明顯落了下風,王木起錨開船,那瞎子祖孫吓得縮在一邊。

船方動了一動,忽然船頭上空一暗,第三個披了一件長披風的人撲上船來,直指王木,要阻止開船。杜淮山吸了一口氣,像吃驚已極,叫道:“天!龍虎山上九大鬼今天居然來了三個!老朽幸何如之!”

三娘一直在掂量局勢。這時一聲不出,一匕首就已向那來人刺去。來人也沒想到她一介女流,居然出手如此狠辣,口中“咦”了一聲,手中全力擊向王木的一招便緩了一緩。金和尚得空一杖打來,他一手格開金和尚的禪杖,左腳就向另一邊撲上來的镖局那大牛子踹去,猶餘一只手拍向王木操的橹。那橹是經年的黃楊木浸了桐油做的,堅實異常,看他的架勢竟像要将之一掌拍斷。他若得手,這一船人都休想走了。

王木雙手一沉,用腋窩夾住了那橹,卻用雙手一齊向那人擊來的手扭去。他生性堅忍,才接下這一招來,一雙虎口就如炸裂了一般疼痛難忍,但口中大叫道:“出手。”金和尚更不多話,一杖又向那人頭頂擊去。張家那三兄弟一向反應慢一點兒,這時才會意出手,三根扁擔就已砸出。那人本想先廢了王木一雙手,這時只有先避了金和尚那一杖,避過後,左手卻被镖局那個濃眉大眼的小夥兒纏住了,張家三兄弟那三扁擔又擊了過來。不過他看了那扁擔來勢一眼,就且先不管它,任由它們砸在身上,只把雙眉略皺了一皺,立意要廢了王木那雙手。這時适才被逼退的三娘卻抓住時機,忽然欺身而上,一出手就是一招以命相搏的“玉女投梭”,合身向那人投去。她出手很有一些駱寒的風格——但求一擊之快,別無所計。那人雙目一凝,再次驚覺小看了這個女人。忙右手卸力,放了王木,卻也不及還手,一掌帶住了金和尚的禪杖,将金和尚連人帶家夥一齊向三娘刺來的一勢擋去。三娘當場一彎,但她這空中轉勢究竟遠不如駱寒的“九幻虛弧”,準頭已歪。那人趁機一腳踢翻王木,左手也傷到了镖局那夥計。但後背一涼,一襲披風卻被三娘一匕首劃開了一道長縫。

他一驚,卻沉穩下來,并不暴怒,反後退一步。他沒想到這幾人連同那女人都這麽棘手。

其實他驚,船上之人更驚,除了王木和金和尚,他們以前都沒見過彼此的身手,這下一見,才發現同行的人個個出手都不俗。但就算這樣,己方這七人傾力而出,片刻之間,已被傷了兩個,其餘幾人也是胸口起伏、氣息不勻——卻只劃開了對方披風一道裂口,不由手心齊齊出汗,不知這一戰會是如何結果。

岸上那先發動的人“嘿嘿”笑道:“老七,你的披風也破了?就老二的還沒破呢,咱老哥倆兒可是把天師傳給咱們的寶貝都折了。怪不得吳奇那些笨蛋會失手,點子果然紮手。”

船上這人只冷“哼”了一聲,雙眼陰陰地盯着衆人,忽然就騰身而起。衆人只覺眼一花,只見他披風一抖,一下就罩住了張氏兄弟三人,直向岸上帶去。

他原是看準衆人中數他三人功夫較弱才出的手。卻是镖局那小夥兒反應最快,一撲而上,當場纏住了那人的左手。他像極能估算此時形勢,知道憑自己一人絕難應付,也不貪戰,只一心一意讓那人騰不出左手。他這種性子和王木極為配和。王木百忙中還和他相視了一眼,極默契地纏向那人右手,讓他騰不出手加害張家兄弟。加之他的披風已被三娘刺破一口,張家三兄弟在他“鐵披風”下一時也還支撐得住。

三娘還是一劍盯住了他的背後,她力弱而招險,不敢和他硬拼,卻如附骨之疽一般,不叮死對方絕不撒口。但就是這樣,六人還是不約而同被對方帶到了岸上。那人雙手卻并沒全被王木和镖局那夥計完全纏住,猶有餘力,這時卻輪到金和尚大喝一聲,躍到他面前,和他迎面對拼。

也當真只有他有這般粗豪膽色,只見他呼聲連連,杖風冷冷,打得最是熱鬧。剩下幾人卻一不吭,偶爾有三娘一聲嬌叱為自己助勢,張家三兄弟在披風中苦苦掙紮,最大的壓力卻是王木和镖局那夥計擔下的。他兩人臉上汗水不停地流,一得一失只有自己知道,知道自己只要一招失錯,不光危及自身,另幾人就可能馬上命喪頃刻。只有咬住牙關全力頂住,死不開口。

他們這一撥拼得最是慘烈熱鬧,杜焦二人那邊,以二對一,似是隐隐占了些上風。但他二人心下憂急,只想二人聯手,先做掉對方一個,再對別人援手。他們對手偏偏也是如此想法,想把對方最吃緊的杜焦兩個角色拖住,叫自己兩兄弟先得手再說。杜淮山與焦泗隐多年搭檔,配合無間,但卻也越鬥越心驚,沒想到以他們一掌一劍,合力出手,也只略微占了上風。他們三人都招式花巧,鬥得最為好看。秦穩那邊卻已變成拼掌,一招招只是悶打,但最先決出生死的只怕反是他這裏,而且,好像他還落盡了下風。

衆人心中其實已知渡江無望了,能袖手閑着的只有沈放和那瞎子祖孫兩個。瞎子看不見,小姑娘看不懂,也還好說。沈放畢竟有些閱歷,雖不懂武藝,卻也看出己方已落盡了下風,不由連連搓手,要不是怕上場添亂的話,他真恨不得插手。

這時杜焦二人問道:“王木,你走不走得了?”

王木“嘿”了一聲,道:“走不了,我們也已經不打算走。先拼掉他們再說,拼掉一個是一個。”

他雖處危局,但極為冷靜,知道當此之時,一個人的心态可能關及所有人的生死——如果局勢不許,還一心想走,己方衆人可能會心态浮躁,杜焦二人可能冒險出手。明知不可為,還不如定下心來,死戰到底,也許還能拼個不知鹿死誰手。

杜焦二人一聽,長吸了一口氣,手裏招式卻慢了下來。這時出手已是死戰,不圖退走了。

場中諸人均心态黯然。那邊岸上,不一時,諸鐵騎已飛馳而至。杜淮山抽空瞧了一眼,更感絕望,冷笑道:“好啊,缇騎三十二尉的六飛衛居然也到齊了。焦老弟,咱老哥倆兒今天面子大了,居然勞動了這麽多高手。”

衆人一聽,已知今日必然無幸。只見那幾十匹馬“咴”的一聲一齊剎住。領頭的果是六個人,虎視眈眈地把衆人看着。

杜淮山沖對方遙遙開口道:“缇騎袁老大真要把我老頭也留在江南嗎?”他一向和和氣氣,但這一開口,聲音沉沉蕩蕩,極見功力。

那邊當前六人,也即杜淮山所雲“六飛衛”中有一人抱拳答道:“不敢,袁老大沒這個吩咐。只是,困馬集中之事聽說杜前輩也在場,袁大哥叫把所有人都留下,做個見證。”

他一句話說完,杜淮山知道為了袁老二這事,淮上義軍與朝廷缇騎之間一向彼此容忍,井水不犯河水的局面算結束了。他不再答對方的話,卻仰頭看了天上一眼。落日熔金,天上白雲都帶了一層金邊,他心中想的卻不是自己的生死,而是另外一個念頭——易公子此時已經左支右绌,真還當得起自己再給他添上缇騎這一個對頭嗎?自己這江南一行,本為镖銀而來,卻一再失誤,是不是老了老了,真沒用了,連事都不會做了?

他腦中一想及那人,心胸反而一開,他那“洞明手”本來要練的就是世事洞明,泰山崩于前而無所動于色的那種境界,這時心底一寂,出手空空明明,坦蕩無垠,連他對手都覺察到了。但那卻不是壓力,而是一種無所不在、令人茫然的氣息。焦泗隐看了看杜淮山一眼,知道這個老夥計是真打算把一條命都拼在這兒了。

忽聽見“得、得、得”的一陣響,有一個人喃喃道:“波上馬嘶看棹去,柳邊人歇待船歸。”那聲音空空落落,清清蕩蕩,若有疑問,似是不确定這詞兒一般,也似是有着無限思慮。

船上小姑娘眼中便一亮,只見那姓駱的少年趕着那輛馬車一搖三晃地正行向這邊。岸上衆人人人都被那三撥打鬥吸住了目光,所以還是那小姑娘第一個發現了駱寒的到來。不知怎麽,他一來,她的心底就松了口氣。不知不覺的,他那“共倒金荷家萬裏”的一劍已永生永世地印在了她的心裏。不管別人怎麽說,敵人多強大,她都相信只要他在,一切就會解決的——因為,他是她的英雄!

那邊六飛衛正看着場中激鬥,忽見他們真正要找的正主已經到來,不由心下齊都一緊。要說這缇騎中人,平時個個眼高于頂,何況這六飛衛還是缇騎中高手中的高手。在朝在野,白道黑道,江湖綠林,能讓他們認真看上一眼的人還真的少之又少。甚至缇騎之中,他們彼此也未見得看着順眼,心中服的往往也只一個袁老大。那少年若只是殺得馮小胖子、魯好、尉遲恭乃至叢鐵槍這幾人,他們心裏還未見得對他如何買賬。可他居然能單人只劍,在鐵衛如林中先斬了快刀田子單,殺了吳奇,除盧勝道。最可怕的是還重創了阿福、劍廢了七巧門下第二代中第一高手袁寒亭,而且袁老大的得意弟子“老萊兒”孫子系也在一側,一戰身死,這就太可怕了!

——一見他來,六飛衛之首忙一揮手,叫兩邊鐵騎散開,圍成了一個半圓。那少年人只管低着頭趕車,毫不介意地就走進了他們設伏的圈子。那缇騎中人俱都好奇,要看看這個讓這麽多年從未失手的缇騎損兵折将的人到底是何形象,齊齊睜大了眼向他看去。那少年卻一直垂着頭,向晚的餘光照着他淡褐色的脖頸,有些妩媚,有些沉靜,甚至有些孩兒氣。但隐隐然,又有一種縱橫睥睨、激揚勇決,雖千軍萬馬當前,卻凜然不可輕犯的豪氣。

一時場中一寂,那少年不說話,六飛衛也不說話。半晌那少年才忽揚首問道:“攔我作何?”

六飛衛手都按在各自兵器的柄上,凝神道:“留人!”

那少年一擡眼,似是說:“憑你們?”

他這一眼眼神極為驕傲,六飛衛出道這麽多年也還是頭一次覺得膽寒。但覺得對方傲得有道理,也到這時才明白為什麽袁老大飛鴿傳書還不夠,還要把他跟龍虎山上張天師打賭贏來的,答應為他幫忙一年的“六大鬼”中的三大鬼也派了來。看來袁老大如果不是遠在廬州身有要事,都會立刻親自趕來的。

六飛衛為打破冷場,開口道:“那镖銀呢?”

他們似是不肯多說一字。實為知道駱寒一擊如電,猝然便至,而且出手全無先兆,怕多言有失。

那少年一笑:“不是給你們了嗎?”

六飛衛冷冷道:“都是石頭。”

這話無頭無尾,但衆人都聽見了。金和尚一愣,忽哈哈一笑道:“那六大車全是石頭?——哈哈!哈哈!笑死我了,笑死我了,唔……”最後一聲卻是痛哼,原來是為笑得大意,被對手掃了一掌所致。

那少年也一笑,那一笑中滿是頑皮,反問:“那銀子呢?”仿佛一副很無辜的樣子。

六飛衛氣得不再作答,知道他出劍常在談笑之間。他們已得吩咐,要全力對付這姓駱的哥兒。杜淮山這時見六飛衛全部臉色凝重,忙趁機開口:“馮都尉,老朽諸人……”

那六飛衛知道此時留着他們幾個也是麻煩。當此大敵,急需三大鬼同時全力出手,便連頭也不回,一揮手道:“讓他們走。”

他這話極是無禮,三大鬼正在對敵,又不是他的下屬,加之一向不大瞧得起缇騎中人,脾氣最急躁的正對付金和尚的那個七鬼刑彬,聽了這話就要發怒。與杜焦二人對戰的大鬼刑槐,卻電射般看了他一眼将他止住。他說:“好,住手!”然後數道:“一、二、三……”

他數到三時,自己先招式弱了一弱,杜焦二人會意,彼此就慢慢收手。

旁人見他們這一對主戰場果然停了手,秦穩那一對也就停下了。與金和尚動手的七鬼猶不服氣,因為是大哥發話不敢不從。口裏正要疑惑質詢,卻見大鬼二鬼一個個雖仍面對衆人,看神情卻似已聚力于身後,眼看見杜焦二人帶着衆人後退上船都恍如未見,他一驚不由也就收了手。

金和尚幾人心下一松,當下向後退去。

那七鬼這時便擡頭向高岸上望去,一眼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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