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2)
見那姓駱的小哥兒。他不信傳聞中這人真有何不得了。見駱寒這時正緩緩擡頭,也不知為什麽,看着他擡頭的姿勢,七鬼刑彬的心中就似緊了一緊,覺得一股寒意直向自己肌膚浸來。那姓駱的少年這時卻緩緩地向圍着他的衆人看去,他似看得很專注,又似很随意,眼光從六飛衛的臉上一個個掃過。六飛衛都一勒馬,勁使大了,馬兒就不由地齊齊退步。然後駱寒才向岸下看來,他還沒看向三大鬼,七鬼就見大哥臉上綠了一綠,二哥的手卻在輕顫,知道兩位師兄已運起了看家的功夫。然後,那駱寒的眼睛才真的向他們射來。大鬼雖沒回頭,但駱寒眼光射到他背上時,衆人只見他後背輕聳了一聳,他們倆人雖然沒有對視,但衆人都覺有電光石火于無聲處閃了一閃。那駱寒目光不停,又看向二鬼,二鬼的手卻反而不顫了,變得格外的靜,靜得要壓出衆人的心跳來。駱寒的目光依舊未停,看向七鬼,七鬼刑彬這時才明白大哥為何适才要叫他停手。有這人在背後,他可不想再和金和尚對打。他的反應不是靜,而是動,他一伸手就抓住鬥篷裏的鬼爪。場中的氣氛一時極為怪異,似是一觸即動;卻又像江湖永寂,永遠都不會動。
衆人看得都要呆住。都是武林中人,而且練功多年,每個人的功夫都說得過去,誰不想看這一戰?誰不想知道這一戰的結果?連秦穩這麽老練的人都有些把持不住。只有杜淮山強作鎮靜,把衆人一個一個拉上了船,最後對秦穩說:“秦兄,開船了!”
秦穩臉上微紅,也上了船。
小姑娘忽鼓起膽子:“那……他呢?”
她見衆人要開船,口中說的“他”指的便是那個少年。她擡頭遠眺——只見百騎強兵中,他毫無懼意,口角噙笑,雙眉斜剔,口角卻微微下垂,正看完了敵人去看落日。
他雖不在意,衆人卻不由替他膽寒。只有杜淮山眼睛并不看向場中,指使船夫道:“開船!”
那小姑娘鼓起勇氣,再一次說道:“那他呢?”
別人都答不上她的話。金和尚最有血性,一跳而起道:“不行,不行,我和尚不能扔下他一個人走,老子替他去拼命。”
杜淮山卻冷冷道:“你拼得了命嗎?他要你拼命嗎?他是為自己的銀子,你為什麽?”
他聲音冷冷的,金和尚也想不出什麽話來駁他,卻跳起來就要走。他知道這是搏命的事,也不喊別人。杜淮山卻忽伸一手壓在他肩上,口中冷冷說:“別忘了,你這命是我代淮上那人定下的,要拼要留,暫時還由不得你呢。”
回頭一皺眉,硬聲道:“開船,他惹的是自己的事,自有自救的路。”
船上諸人雖心存負疚,但也知自己幫不上忙,船還是開動了。
一時,船已蕩出一槳之路,這時江岸離船已有一箭之地,船上諸人心安下來,王木搖橹的手也就慢了。遠遠聽到一個飛衛說:“袁老大飛鴿傳書,說才接到的消息,這次的镖中根本沒有銀子,上半月臨安城中好像有人用大筆銀子兌換成了金子,數額之大,讓人心跳。所以那二十八萬兩銀子,只怕也變成了一萬幾千兩金子,在少俠你保留的最後一輛镖車中吧?”
杜淮山聞言,似乎心動,看了焦泗隐一眼,倆人卻都沒說話。
金和尚張了張嘴,衆人才明白了王木前日後半夜探到的那少年又去劫回一輛镖車的用意。原來他是要用其餘那幾輛車的石頭先拖住缇騎中一部分人手。如此計算,幽委曲折,衆人都不由暗服。但缇騎中人一覺上當,反應之快,更是令人吃驚。
卻聽那邊六飛衛因“三大鬼”已騰出手,所以敢說話了,還要在說話中找到出手的時機。只聽六飛衛首領道:“此情此景,小哥兒還有什麽打算,真還想走嗎?我們袁老大已下嚴令,另調了三位龍虎山的師兄來,叫無論如何,留下你,最少也要拖你到明天。明天以前,袁大哥他一定親身趕到。小兄弟,你真還要我們動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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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出言是為給對方制造心理壓力。衆人适才與“三大鬼”對戰過,雖拼全力,也幾乎全軍覆沒,至今思來還有後怕。光他們在,已不知那少年過不過得了這一關了,居然連袁老大也說要親身趕來!此時,已無人不覺出那少年面對之形勢的嚴峻。
杜淮山這時才肯望向對岸,口中發出一聲輕嘆,似是心中也微覺慚愧。
船行漸遠,對岸對話衆人再也聽不到,焦泗隐卻豎起了耳朵,江上風大,他也聽不清對方在說什麽,最後搖搖頭,只有放棄。
金和尚為人仗義,無論如何覺得自己就這麽走了就是不該,無奈被杜淮山一只手壓住動彈不得,開口焦急道:“木頭,你再不說話我就不再當你是朋友!”
王木看了他一眼,忽沖杜焦二人點點頭道:“還是我去看看,這批貨算計這麽久,無論如何,這麽丢了實在可惜。兩位前輩先走,咱們老地方見。”
說罷,一個跟頭,一翻身就躍至江中。
沈放“啊”了一聲,三娘低聲說:“他這是要泅到對岸去探消息的,有能幫忙的他定會幫忙。”
這時船已過江心,王木定是水性很好,才敢這時回泅。對岸之人一定想不到會有他來,說不定倒能對那少年有所臂助。
又過了一會兒,船兒将靠北岸,衆人好容易要到江北了,卻無一人有欣然之色,都把頭望向來路。那邊似乎依舊對峙着,具體情勢卻看不清楚了。
衆人不敢多留,都忙向前趕路,一路回頭。行了半晌,南岸似仍一聲俱無。
又行了一會兒,暮色漸濃,衆人漸行漸遠,又拐了個彎,就再也看不到江南來處了。
尾聲 淮上
天氣漸漸冷了,且是一直往北走,沈放與三娘都買了棉袍添上。自到了北方,他倆與旁人也就岔開了路。這日到了菏澤地面,已經行走了有小半個月了。這淮上之地卻一夜之間下了一場小雪,只見樹梢菜畦,處處鋪棉挂絮。兩人一早行來,只覺精神一振。空中有簌簌寒鳥飛行的聲音。他們不敢走快,依舊是那頭青騾和那個花驢,怕滑了蹄。
及至走到一個亭肆之地,見有個酒店,三娘笑道:“不如進去暖和暖和。”
沈放見她臉凍得紅紅的,一笑颔首。
這店出奇的幹淨,白木桌椅,幹土地面,加上外面一場雪襯着,酒幌上寫着“一瓢”兩個字。三娘要了汾酒,又要了幾樣腌制的小菜。她與沈放雪中把酒,十分歡然。屋裏雖生了火,店主人圖爽快,一應門窗全開着,屋裏并不比外面暖和多少。兩人喝了兩杯酒,方覺手腳靈活了些。
忽見路上十來個人行來,雖身形臃腫了些,遠看像是甚熟。走近了定睛一看,卻是杜焦二位,加上金和尚,張家三兄弟,并秦穩二人。他們看到這酒店都說“好,好”,走進店來,沒想到沈放夫婦也在,不由笑逐顏開,隔座抱了抱拳,都坐了。
杜、焦二人看見酒樓上“一瓢”二字,相互點了點頭。三娘眼尖,見他跟莊主做了個特別的手勢,用指在空中畫了個圈,像小小的酒杯。衆人都在吃喝,杜焦二人意不在此,直望着門口,像是在等什麽人。一時遠遠地有個人行來,只見他老遠就立定足,擡頭看了看這邊的酒幌,然後點點頭,直奔這店裏來。
那人身材矯健,行近了才看清正是王木。
金和尚一見高興,笑道:“好,好,你怎麽才趕了來?”
說着一扒拉就扒拉開身邊的張家兄弟,給王木讓出一個座來。
王木沖店中人行了禮,金和尚不等他坐穩,已等不及地問道:“快說、快說,那姓駱的小兄弟怎麽樣了?他沖沒沖出去?這些天我光想這件事了,讓我好不牽腸挂肚!”
旁人想來也都關切于此,只是不像金和尚那麽情急。連沈放夫婦二人不由也都把王木盯着,想聽他說出一個“平安”來。
王木想也凍得狠了,斟了一碗酒喝了還不夠,連喝了三碗,才用袖子擦擦口角,笑道:“那天的江水可真不熱乎。”
——十月的長江,他能不怕抽筋地泅泳自如,也實是好水性。
見衆人都等着,他才開口道:“那小哥兒沒事兒。那日,我不一時便泅到了南岸,找處幹蘆葦藏了身子,看那岸上。他們卻一聲不吭,動也不動。那姓駱的哥兒低了頭,慢慢玩他那根馬鞭子,六飛衛卻都絲毫不敢大意,嚴守不動,三大鬼也如臨大敵。這可苦了我了,身上全都濕的,冷得直抖。好一會兒見你們船也到岸了,他們這邊還沒動靜。我就牙根打顫在想,把這幹蘆葦點着烤火有多好,越想越冷——也只能幹想想吧。看着那駱小哥兒,我忽一拍腦袋,想真把這蘆葦點着了,缇騎一驚,他多半便也沖得出去了。那金子在他手裏不管怎麽我都覺得比在那些王八蛋手裏好。
“我去掏火,偏偏在水裏全泡濕了。心中正惱,六飛衛中忽有一人低聲道:‘他是在等天黑。’我才明白過來,駱小哥兒想來在等天黑。他那劍法,黑夜中只怕更是難躲。
“缇騎不敢用箭,只為怕他沖入人群,反而礙事。駱小哥兒忽擡頭看看日影,那太陽照在他臉上,真……真……”
他拙于言辭,一時竟不知說什麽好。
“我聽他忽然說:‘你們讓條路,讓我把這金子送給完顏亮。過幾天想轉了,說不定擄個金國公主回來,送給你們秦丞相,算是投桃報李,如何?’我想這人十分胡鬧,多半說得出做得到。要真那樣,秦丞相樂子可就大了。”
一幹人中,金和尚最欣賞駱姓少年為人,聽着不由拍腿大笑。
王木說道:“我看見三大鬼這時已潛至駱小哥兒身後,似準備有所動作。六飛衛陰沉着臉不吭聲,卻一揮手,那一圈子人馬慢慢用刀劍護住自己向前擠去。六飛衛分明不惜一戰。駱小哥兒雖然劍術驚人,但那麽多人刀慢慢攏上去,只怕……只怕……”衆人都知兇險,神情一緊,都看向王木的臉想知兇吉。王木那張木然的臉上卻忽然泛起種奇異的神色,想是那天後來的事讓他也詫異不止。
“駱小哥兒見人逼近了,忽然吹了一聲口哨,那聲音就像塞北放馬的人一樣,刺耳穿空,又十分嘹亮。江邊也傳來一聲呼嘯,卻是他那頭駱駝遠遠地跑來,停在人群後面。我這是頭一次聽見駱駝叫,那聲音真真一下把人都能叫愣住,像——像木葉滿天,流沙無垠……駱小哥兒忽一笑,說:‘你們要,就給你們好了。’他人已下了車,拍了拍拉車的那兩匹馬的脖子。那牲口像聽得懂他的話,拉了車就緩緩向六飛衛方向行去。六飛衛見情狀古怪,不知何意,便凝神對待。我卻看見那馬眼中神色怪異。駱小哥兒忽叫道:‘憑你們不知哪兒鑽出的三個鬼,也敢攔我去路?’他不沖六飛衛,身形忽然拔起,向那三大鬼躍去。這邊,那車剛行至一鐵騎身前,那人伸手要拉,駱小哥兒就一聲嘯叫,那馬就驚了。想來他可能剛才拍那馬脖子時就做了什麽手腳,在它脖子上刺進了什麽,那兩頭牲口直向前沖,看它倆那個疲憊的樣兒,誰也沒想到它們瘋起來這麽吓人。衆鐵騎一驚之下,無人敢攔,齊都躲閃,還是六飛衛中一人忽飛身而起,一刀就斬斷一匹馬頭。但那牲口沖勁極大,加上還有一頭猶在,車子還是狂沖不已,當時場面紛亂,一眨眼工夫,那馬車就直沖進江裏去了,萬兩黃金也跟着葬在裏面。這變化太大,誰也沒想那少年這麽舍得!他忽一聲長笑,趁亂一躍而起,随手一劍斬了一名鐵騎的人頭,眨眼間已跟三大鬼中每一人都交了一招。他太快,連三大鬼對他也形不成合戰之勢。就這麽三招過後,他一個跟頭翻出數丈,就落在等在圈外面的駱駝身上。但那駱駝被缇騎隔在了江邊。那些缇騎的暗器紛紛打出,數十張強弩齊射。他們久經訓練,把去路馬上全封住了。那姓駱的小哥兒雖上了駱駝卻也絕對無處可逃。”
王木的臉色忽變得又訝異又興奮:“沒想那小哥兒一扳駱駝,一人一駝一躍數丈,直投進江中,這回連三大鬼也沒想到——”
衆人都大吃一驚,金和尚張口結舌道:“不可能!”
王木搖搖頭道:“就是呀,我見他騎在駱駝上,順江而下。三大鬼也順着岸邊追下去了。”
金和尚看看王木,像是以為他瘋了:“你說,你說那駱駝會游泳?”
衆人想那駱駝雖號稱沙漠之舟,但生長在西北沙漠中,絕不可能會游泳。
見衆人都對自己望着,王木只有點頭更加肯定地道:“我也不信,在場的人都不信,那些鐵騎張着嘴巴都忘記放箭了。只見那駱駝載浮載沉,真的不怕水。等他們想起放箭時,它已漂得遠了。”
衆人想着發生的事,不覺對這少年一陣神往。
王木苦笑道:“然後鐵騎下令封了渡口,第二天我才得上船渡江,所以追到這會兒才追上。”
衆人便就吃飯。吃飯時,還不由議論不已。一時飯罷,杜焦二老對望一眼,對大夥兒說:“兄弟們,咱們這下算到地兒了。”
然後站起身沖秦穩一抱拳:“就不勞秦兄遠送。”
秦穩神色微訝,卻只點點頭。
杜淮山“哼”了聲道:“兄弟這次渡江本就是為秦兄這批镖貨而來。現在白貨換成了黃貨,秦兄也送到了地方。剛才這頓飯小弟會賬,算是答謝秦兄。至于這兩輛車嘛,兄弟就要帶走了。”
衆人萬沒想至此奇峰突起,镖銀不是已在駱寒手中葬送江底了嗎?缇騎此時只怕正在打撈呢。聽杜、焦二人的口氣,難道那金子還在?而且就在外面這兩輛小車上?
金和尚跳起身來。直沖店外,奔向那小車。他一把撕開一床鋪蓋,卻聽叮叮之聲不絕于耳,雪地之上,落下根根金條。原來金子全巧妙地暗藏在這行李之中。秦穩當時失镖不算失,他們早就算準這一失了,知道缇騎定不會放過,這镖走的就是一半明镖一半暗镖。由那姓駱的小哥兒吸引開缇騎之注意力,好讓秦穩護着這镖貨穩穩過江,他與那姓駱的哥兒串通演了一出好戲!
金和尚目瞪口呆,指着秦穩直說不出話來。
沈放二人也一愣,沒想到還有此一變。
那邊杜淮山此時才算見到了真金白銀,似是極為欣慰,一笑道:“兄弟差點也被秦兄瞞過了。想那駱小哥兒一劍驚人,只怕耿蒼懷耿大俠也把精力全集在了他身上,還有缇騎也是如此。直到那日我們老哥倆兒聽金和尚說出‘忙了半天,一根銀毛都沒看見’心裏才一動,覺得這事兒可能另有蹊跷。及見了生性暴烈的秦兄這次這麽忍辱負重,居然任由自己招牌砸掉還全無怨氣,就更覺出不對。一路上,我就叫張家兄弟推這小車,秦兄雖說說笑笑,可是看得很緊呀!我就料着一半了,今再聽到木頭的話,心中才有八成把握。秦兄穩如泰山四字果然不是虛言,連缇騎也被你老兄騙過了!這镖也險些就這麽從我老哥倆兒鼻子底下溜過去。嘿嘿,高明,真是高明!”
沈放在一邊已聽呆了,他全想不起還會有這些江湖詭詐。
三娘沖他笑道:“我說得沒錯吧,杜淮山焦泗隐果然是兩頭老狐貍。”
沈放點點頭,見杜、焦二人卻在那裏微微含笑,張家三兄弟就把那金子一塊塊撿起——他們不費吹灰之力便把金子弄到手自然得意。此時秦穩這邊只有一老一少兩個人,又在他們地頭,絕難與他們力拼。何況這酒店看來也有古怪,原來他們是早就算計好了的。
沒想秦穩不驚不怒,反看了身邊那小夥子一眼,淡淡道:“大牛子,他們也該到了吧?”
那小夥子便向外一望,說:“是。”
衆人向外望去,不一會兒果見一幹人走來,正是那日镖隊散夥時已各奔前程的衆夥計,原來他們也約在此地相會!
杜淮山一愣,眼看雙方都是早有謀算,接下來該是一場龍拼虎鬥了。杜淮山臉一沉,道:“秦兄,錢財本是身外物,何況你我生為漢民,難不成你真的要像那姓駱的小哥兒說的把這金子送去給金狗們嗎?”
秦穩微微搖頭。
焦泗隐這時卻見對方人多了起來,聲勢已盛,便輕輕一拍手,店主人就掀簾而出,焦泗隐一揮手道:“擊梆!”
那店主人就拿起個梆子走出門外,站在雪地中打得一片響。那聲音遠遠傳了開去,不一會兒只聽四下裏十村八店,處處都是一片梆子聲響,把這淮上之地響成一片肅殺。
杜淮山淡然道:“這是易先生的聞梆起舞,秦兄自信走得出這方圓十裏嗎?”
沈放聽得一奇,問三娘:“什麽叫聞梆起舞?”
三娘答道:“據傳淮北之地現有一位易先生,因邊民久受金兵之苦,便想出了這麽個法兒。只要梆子一響,一方有難,八方救應,金兵若來,如入刀叢火海。加上這些村子民風極悍,在易公子令下,即使力有不敵,都拼了焚家燒村,與金人同歸于盡。這些年來,連金人也不敢擅來了,算是保住了一方平安。這杜淮二人便是義軍中的人物,他說的想來就是這個。”
沈放聽得心中一奮,原來淮上還有如此人物!
秦穩卻面色不動,一揮手:“放下。”
那些趕來的夥計一個個走到桌邊,解下身上包裹,打開放在桌子。那包裹正是那日分手時從秦穩手裏領的,只聽嘩啦啦一片響,卻見滿桌金光燦爛,有珠寶、有金條,一共十幾包全在桌上,怕不有三四千兩。秦穩看着金子,卻似目中有淚,半晌說道:“很好,很好,一個人也沒少,一兩金子也沒動,足見你們都不是見利忘義的孩子。”
這一包包金子都數目不小,這些夥計散後重聚,一人不少,一文未動,真也确屬難得。
秦穩又沖那小夥兒點點頭。那小夥兒走到兩輛獨輪車邊,不顧金和尚眼神,把上面的鋪蓋取下,回到桌旁,也把裏面黃貨全傾倒在桌上。一時,這麽個小店之內,擺了滿滿好幾桌的金銀珠寶。連杜焦二人也愣住了,不知秦穩是何用意。
這時秦穩才沖杜淮山道:“這桌上的加車裏的才是全部,一共黃金一萬三千一百四十兩整,還有珠翠三匣,你們全拿了去吧。”
杜焦二人不知他這是正話還是反話,正不知如何作答。秦穩忽面色一厲,回首往衆夥計的肩膀上一拍道:“還有,這十八個年輕人的身子性命!”
杜淮山見他終究要拼,一聲冷笑,一擺手,金和尚早就想和這班镖局中的人鬥鬥,第一個跳出來,大聲搦戰。
秦穩卻不理他,連那個濃眉大眼的小夥子大牛子這回也未動怒。卻見秦穩從懷裏掏出一張紙,微微一笑道:“這镖本來我們還沒送到地方,但駱小哥兒只給了這張紙,說是紙上畫的就是收貨之人,交給他手下誰都可以。這上面之物我不認識,不知杜兄認不認得?”
說着他把那紙一展,杜淮山向紙上一看,不由神色訝異。沈放也遠遠看去,只見那張紙上用細墨畫了個小小的杯子。杯口微傾,筆意寥落。上面用淡墨寫道:共倒金荷家萬裏,難得尊前相屬——字不算好,還像是後添的。但筆勢之間一種寂寥沉痛之意蘊滿毫端,筆勢轉折處鋒棱跌宕,沈放也不解是何意思。
秦穩這時卻臉露笑意,道:“不過,我想你們一定認得,也一定明白。這镖嘛,送給你們也是一樣。”
杜淮山也是至此才恍然大悟,笑道:“秦老哥兒,你可瞞得我好緊!騙得我老哥倆兒一路好苦,白算計要怎麽劫你這趟镖了——原來他就是這趟镖的收主!”
他臉上笑意融融,滿懷欣慰道:“這镖原來就是送給他的——那姓駱的小哥兒……”他話裏沉吟了一下,沒說下去心中所想。
“……可真是大方。反而我們這麽小人伎倆,傳出去倒真成一個大笑話了——只是秦兄适才提的這十幾個兄弟的性命又是何意?吓得我以為秦兄真的要和我們一拼呢!老朽這把骨頭只怕禁不住你那‘十擒九穩開碑手’。”
秦穩一嘆道:“那算是随镖附送的一筆人情。我們龍老爺子聽說淮上那人身邊正缺人,這幾個孩子也算有義氣有擔當的,加上在南邊剛好犯得有點事兒,所以叫我正好連镖一起帶來,就一并交與你們吧。看能不能在那人身邊幫上些什麽忙。”
杜淮山又是一愣,他雖知那人面子一向很大,沒想龍老爺子也會主動給他送人來。
那十八個夥計這時都雙目微紅,忽一個個正正式式地走到秦穩面前,一個接一個跪在地上沖秦穩磕了個響頭,有的說:“老人家,小的以後就不在您老跟前了,要是我媳婦兒有什麽不周,您擔待下。”有的說:“老爺子,我娘全托您照看了。”秦穩一一鄭重地點頭。
直到最後一個行完禮,他才開口對他們說道:“我老頭子老了,不能随你們報國于前線,但你們不用顧念家小,這點兒用我還是有的。有我在就不會讓他們短這缺那,受人欺負。”
那十八人便站起,把臉上淚收了——這時卻是站向杜淮山身後。杜淮山看了那十幾個小夥子一眼,撫然道:“大好江山,熱血子弟!”也不多話,就走向店外。
王木收拾好桌上金銀,仍用鋪蓋包了放在獨輪車上。衆人都跟着他行去。仍是張家三兄弟推了車,那些镖局小夥兒身強力壯,背影結實,跟在其後。空氣中,登時有一種易水蕭蕭式的悲冷升起。
眼看他們在雪地裏漸行漸遠,只留下一行足印。秦穩久久望着,一頭花白頭發在風中十分蕭然,覺得好多夢想與豪情都像遠了、去了,卻又像是近了、切了,心中連自己都不知是何滋味。
沈放這時與三娘對望一眼——天涯初雪十分新,淮上正是雪滿村莊……
第二部 停雲
引 言
距滁州西去三百許裏,有一座小城,名喚舒城。名是好名,聽起來意氣緩緩,但當此亂世,城中人果真還能舒許如許嗎?——沒有人知道。但當那首琴曲響起來的時候,聽到的人心裏是不由會靜的。
這不是一般的靜。而是寂若垂天之雲,泛若不系之舟。
琴曲就響在醉顏閣。舒城之所以吸引人,大概不只為了它那些幽深的小巷,也不只為了小巷旁邊那些寂寂的老屋,只怕還為了這沉甸甸的老城中那出了名的苦清苦清的老酒:“苦蘇”。
醉顏閣就是一個酒館,不過規模略大,全舒城裏的“苦蘇”就以醉顏閣的最為有名了。
這時,閣內木頭作的地板上,正坐着一個彈琴的少年。他穿着一身白衣,那是一種舊舊的白,把舊歷七月的月光揉碎洗褪後,再搗上千遍大概就是這樣一種顏色了。這身衣軟軟的,穿在他身上有一種物我諧适的味道。他的膝上攤着一張用烏沉沉的桐木制就的七弦琴,操的琴曲名叫《停雲》。只聽他口裏輕輕地唱着:霭霭停雲、蒙蒙時雨,
八表同昏、平陸伊阻,
靜寄東窗、春醪獨撫,
良朋悠邈、搔首延伫;
歌聲雖輕,卻高低适耳。對首閣中坐了個老者,聽了這歌就伸出一只戴着漢玉戒指的手,端起一杯舒城的“苦蘇酒”慢慢地喝了下去。然後,輕輕以手擊了一下桌子,口內輕聲道:“一解。”
他旁邊侍立着一個青衣小帽的僮子,忙就又替他斟上一杯酒,口內奇怪道:“我就不懂,老爺子前兩天還說別人正欠着你一大筆錢,不知收不收得回來,這時不為那操心,卻還有心思在這兒喝酒。”
那老者微笑道:“是不知道收不收得回,但這個債主與衆不同,風險大,利息也大。有機會賺,為什麽我不能喝?”
看來他特別喜歡這舒城中的“苦蘇酒”,說話間又盡了一杯。那僮子又給他滿上,笑道:“可是,這筆賬,距該還的日子已整整拖過十七天了。咱們錢莊以前可從來沒有過這樣的事,您怎麽還有閑心坐着?小的真是好奇了:那借錢的人是誰?每次只傳來一張紙條,畫一個四不像的東西,就算簽了字畫了押了。竟然跟老爺子您每次都是十幾萬兩銀錢的來往,還從來沒有質押的,老爺子您就不怕錢不能收回來?”
那老者笑道:“怕,怎麽不怕,但他還需要質押嗎?只他的一個名字放在那裏,只怕就已經足夠了。日子是拖得久了些,但他也有他的難處——何況,他現在不正在為我撫曲償息嗎?”
那個僮子不由目瞪口呆,也是這時才注意到樓下彈琴的那個少年,不由盯着他看去,他可從沒見過自家老爺子這麽大方過。他們家老爺子——也即這座中老者,是當地有名的徽商,也是巢湖一帶出了名的財主,“通濟財莊”的大東家,名叫魯消——江湖人稱魯狂潮。當時宋金分割而治,也只有他錢莊上的銀票可以通行于南北。他的銀號分為“北莊”和“南莊”,專門用來分別打理兩處的生意。當真家財萬貫,富可敵國。他為人一生也精明過人,于銀錢來往上從不吃虧,也不輕信于人。他怎麽會這麽相信樓下那一個看來不過二十一二歲的少年?
那僮子向樓下望去,只聽那少年一段過門後已操至第二解,卻是:停雲霭霭、時雨蒙蒙,
八表同昏、平陸成江,
有酒有酒、閑飲東窗,
願言懷人、舟車靡從;
那老者似已聽了進去,一只手一直在輕輕叩着桌子,以應節拍。雙眉微鎖,至此才輕吐了一口氣,喃喃道:“二解。”
那僮子似仍未想通,明知這時不該說話,但還是忍不住好奇心重,問道:“欠債人原來就是他?他是誰?這曲子又有什麽特別?彈彈曲子就能值延期該罰的每天近千兩銀子的利息了?老爺子你一向不喜歡絲竹的呀。”
老者微笑道:“那些俗手彈的我當然不喜歡,但他的琴曲,就算為附庸風雅,我也不敢說不喜歡啊。唉!願言懷人,舟車靡從——這樣的琴曲,難道還不值?”
那僮子望着樓下少年,撇嘴道:“我就沒聽出哪裏值了?”
那老者微笑道:“那是因為,你還太小,也沒有用心聽——就憑他這是頭一次為抵賬給人撫琴,難道還不值嗎?”
那僮子似也對那彈琴人越來越好奇:“他是誰?”
老者嘆了口氣,目光似有笑意,可笑意中藏着苦澀,更深處更是種說不出什麽味道的味道。“他?他只怕是——這世上最窮的人,最不聞達的人,也最落落寡合的人了。”
僮子還待說什麽,卻聽身後一陣輕輕的腳步響。一個家人模樣的人走上樓來,在老者身後早早就躬了身子,雙手捧遞過一張條子來。
那僮子接過,再轉遞與老者。老者看了,半晌不語,然後一揮手,那家人退下去了,老者才道:“江南消息,那批镖銀已經過江了。”
僮子不信道:“就憑杜淮山、焦泗隐加上王木幾個就真能把那批镖貨弄到手?秦穩未免太沒用了。缇騎這次不是也盯着嗎?我聽老爺子上回接到的消息,連袁二都出動了,難道這回也失了手?這也——太、太奇怪了!”
老者不答,半晌道:“我就猜到他會另有人助,只是沒想到,會是一個如此隐遁之人。嗯嗯,九幻虛弧、九幻虛弧,那該究竟是怎樣一劍?竟能殺得缇騎都大敗虧輸,袁二重傷身退?這一下,江湖大勢,只怕是要變了。”
他言語中透出很少見的遲疑。那僮子似從未見到主人這般陷入沉吟過,實在不知讓自己主人都陷入沉吟的該是什麽樣的事,什麽樣的人?這時,卻聽樓下歌聲又起,卻已歌到三解:東園之樹、枝條再榮,
竟用新好、以招餘情,
我亦有言、歲月于征,
願得促膝、說彼平生;
他唱來幽委曲折,聽的老者卻似是也感慨系之,口裏喃喃道:“——願得懷人、說彼平生;願得懷人、說彼平生……他懷的就是那個人嗎?”
那僮子似是不願看到主人這麽顯出遲疑,故意打岔道:“镖銀過了江,起碼有一樣好處,老爺子您的錢是有了着落了。”
那老者搖頭道:“不錯,是有着落了,不過——你也別想得那麽簡單,那銀子就算過了江,你以為就會安穩嗎?袁老大與這一幹人就會如此善罷甘休?這銀子燙手呀!嘿嘿,收不收得到還是個問題呢。而且,他的債主不只我一家,只怕這次還輪不到我收賬的。”
僮子奇道:“不會吧,那單镖雖然說小不算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