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2)
漢子綁的票。那小孩被那漢子挾了一路,一衣一臉都是塵土,衣衫又破爛,活脫脫一個小叫花。只見他臉色發白,已喘不過氣來。那漢子目光轉憂,遲疑了一會兒,目光只在那小孩身上和那壇酒之間轉來轉去,最後似下了決心,伸出一只手掌撫在小孩胸前,用力摩挲了好一陣,小孩身上那細細的肋條似乎都要被他揉斷了。那漢子每揉一下自己臉色便又黯淡一分,小孩臉上卻紅潤一分,三娘在一旁低聲道:“啊,返照大法,這可是最耗精氣的呀。”
那漢子的手卻越來越快,小孩喉嚨中呼呼嚕嚕,只是呻吟不斷,最後那漢子猛地向那小孩背後拍了一掌,吐氣開聲,這一下甚是用力,看樣子真像要把那小孩的肝肺都震出來。
說也奇怪,那孩子卻沒事兒,衆人只聽到他“咄”的一聲,小孩已“哇”地一聲吐出一大口青綠的痰來,然後搜腸刮肚,不住清咳,咳一陣吐一口。大漢讓他伏在自己膝上,只一會兒,地上便是青溜溜一大片痰跡。
衆人無不皺眉。那小孩喘了半天才好,肺中污物似已吐盡,臉色才像有了些人氣。那漢子難得露出了點笑影,沖他點頭一笑道:“六兒,醒過來了,辛苦不辛苦?”
那小孩兒很懂事地說:“六兒不辛苦,伯伯辛苦。”
那漢子一臉溫和,說:“六兒,伯伯要給你治傷了,你這傷可不能再拖。治傷可能會很疼,不過你爹爹既然那麽英雄,我相信他的小六兒也不會怕疼的。”
那小六兒點點頭,接着說:“可是、可是,那老頭兒說你只要再動真氣就會,就會……”
他記不住下面那個詞兒,說不下去。那漢子卻只一笑,伸出手,三下兩下便把那孩子衣服鞋子剝了下來,脫了個幹幹淨淨,露出個又髒又小的身子,光見骨頭不見肉。渾身骨節處處處皆有一圈圈的青紫,叫人觸目驚心,竟似受過什麽酷刑一般,可只讓人想不懂——會有誰對這麽一個小小孩童下毒手?
衆人不由都看呆了。那小孩用兩腿緊緊夾着羞處,有點不好意思,卻并不反抗。那漢子轉向酒壇,長吸一口氣,閉上眼,卻把雙手伸進酒壇裏面,衆人大奇——他要了十五斤燒酒難道只是為了洗手嗎?卻見他浸泡了半刻,三娘已輕聲道:“三陽真氣?”像是并不确定。只見不到一會兒,那壇子壇口熱煙滾滾地冒出熱氣來,随風飄散,一壇酒竟似煮開了,整個樓頭都散布開一股酒氣。那漢子這時才縮回雙手,一把向小孩身上捏去。小孩龇着牙,咬着嘴唇,忍不住就哼了一聲,想來痛極。但他勉力忍着,開始還不見怎樣,漸漸五官都皺在一起,雖不敢叫,但身子已開始扭動起來,渾身也冒出騰騰的熱氣,像是在溫泉中洗浴。那漢子偏偏揀他關節四肢上的傷處下手,下手又極重,滿樓空氣中都傳出一股馊味,還夾着腥氣。那漢子的大手每一動,背後傷處的血肉便不由一陣翻扭,讓人看了觸目驚心。
膽小的人便不敢看。只見小孩身上酒氣漸濃,又由濃轉淡,再由淡轉濃,那漢子雙手反複伸到壇裏去浸泡,如此反複多次,漢子臉上金色加重,雙眉緊皺,孩子的呻吟聲卻越來越小,小小臉上露出歡愉來。壇裏的酒不上一會兒工夫怕已蒸去半壇,小孩身上的泥垢也已在大漢手下一條條簌簌而落,露出細嫩的皮肉來。孩子的小臉上氣色漸漸紅潤,只聽骨節處一聲聲“喀吧喀吧”直響,也不知是傷勢好些了還是人已熏醉了。
三娘這時自顧自喃喃道:“原來不是青城三陽,而是塊磊真氣。除了那人,還有誰能行此大法,那麽說,果然是他了?”
沈放一奇:“三娘,這半天,你都在說些什麽?他是誰?誰又是他?”
三娘才回過神,微微一笑:“我也是猜的,只覺像從前聽人說過的一個奇客。”便不肯多說。
沈放又一愣,他從沒想過妻子居然還會有這些江湖見聞。
三娘卻又皺眉道:“他如此傷勢,還冒險為人療傷,不怕內傷加劇嗎?”因她又是喃喃自語,沈放知她現在還不願說,也就不再問了。
有那麽半頓飯的工夫,那漢子才停住了手。等小孩子身上熱氣散盡,他方給他穿上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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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己臉上卻氣色壞極,像是傷勢更重了。背上又有新的創口裂開,鮮血迸流。小二這時送上一大盤饅頭,幾樣色重味鹹的北方菜和一碗細火煨的鴨子肉粥,都是三娘在無人留意時特意吩咐送上的。那漢子看都不看送上給自己吃的飯菜一眼,等那小孩喘過口氣,只撿那鴨子肉粥一勺一勺地喂他喝了。
只聽“咳”的一聲,卻是那瞎老頭子清了清嗓子,在引起大家注意——本來書說完的那一刻便是他叫小孫女來求座客讨賞錢的時候,卻偏偏被那漢子上樓岔開了,這時也不好直接要錢,扶着小孫女一座座地走去,問:“客人想點一曲嗎?”
哪個有心思聽他的,有的給兩個小錢,有的理都不理,揮揮手就讓他們走開了。走到沈放桌前時,那小姑娘手中的小簸箕裏也才只有十幾個小錢。那小姑娘眼中已含了淚,含怨地向那漢子處瞟了一眼——都是他,攪得這一上午的書又白說了。只聽那老人啞着嗓子說:“客人,點一曲吧。”聲音全是哀求之意。
沈放見他祖孫二人身上單寒,這麽個秋九月,小姑娘身上還是單薄的花衣花褲。兩人操的是山東口音,想來是北方流落來的難民,不由心下慘然,便沖三娘點點頭,意思是要三娘打理。
小姑娘也看出這夫婦兩人面相很善,似知今天中飯算有着落了,怯怯地問:“客官想聽什麽?”
三娘說:“你會唱什麽?”
沈放愣了下,沒想三娘竟真的要那小姑娘唱。
那小姑娘說:“只有一些小曲兒。”
三娘笑道:“那就随便揀你喜歡的唱吧。”
小姑娘想一想,和爺爺說了一聲,瞎老頭便把胡琴拉起來。琴太舊了,聲音有點走調,小姑娘的嗓子卻還好,只見她想了想,等胡琴一個過門後,便婉轉柔嫩地唱了起來,卻是首洛陽舊謠,口音不純,想是逃難路上學來的:春去也,
多謝洛城人!
弱柳從風疑舉袂,
叢蘭挹露似沾巾,
獨坐亦含颦。
詞中講的是洛陽風光,樓上人中也多有江北人氏,想起洛陽那中州舊都,牡丹盛地,紫陌紅塵,游蹤不斷,如今卻盡入金人之手,不由一陣低嘆。那邊那漢子也輕輕地嘆了口氣。小姑娘清聲玉振,連歌三遍,方才止住。
三娘祖籍江北,聞曲憶舊,有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從包袱裏取了幾十錢,都給了那小姑娘,小姑娘萬福謝了,正要走開,三娘想了想忽又招招手,把那小姑娘叫回來。
小姑娘愣了愣,走回來,只見三娘往她臉上端詳了會兒,輕輕摸了下,又搖搖頭,說:“我當年也是這般年紀呀!”言下一聲輕嘆,似是在回想什麽傷懷舊事,然後從頭發上拔下一根釵來,掠掠那小姑娘的鬓發,柔聲問:“你媽媽呢?”
小姑娘搖搖頭,三娘便知多半不在了。沉吟了半晌,嘆道:“也是個苦命人。”便将才從自己頭上拔下的那根木釵插在了小姑娘頭上,口中說:“看你的頭發亂的,把這個拿給你戴去吧,這釵兒雖不值錢,但還有點用。別、別輕易弄丢了。”
那根木釵看不出是什麽木質的,只是用久了,相當光滑。樣式也很普通,三娘卻似把它極小心般,沈放不由微覺奇怪:一根木釵所值幾何?三娘一向都是個爽快脾氣,這會兒怎麽變得這麽啰裏啰唆的?偏那邊那個大漢這時卻似有意似無意地向那小姑娘頭上瞟了兩眼,若有所思。
三娘又慎慎重重地認真囑咐道:“這釵上面也刻了幾句話兒——你認字嗎?不認的話,去找那認字的人認了,也學着唱。以後……說不定幫得上你一點兒小忙,可千萬別弄丢了。”
那小姑娘萬福謝了,方才退開。
眼看那孩子一碗肉粥喝完,那漢子拍拍那孩子的小肩膀,問:“小六兒,累不累?咱們又要趕路了。告訴伯伯,你怕不怕?”
小孩子像已有了些精神,搖搖頭,脆聲脆氣地道:“不怕!”
漢子颔首道:“對,別怕,再有壞人追來了,就看着伯伯殺壞人。今天早上伯伯殺了幾個?”
小孩子不由一臉興奮,伸出四個指頭說:“四個。”
他說的是臨安口音。
那大漢難得的一笑道:“不錯,四個,你能數得清,就說明你真的不怕。”
說着,忽一反手,手臂竟轉到背後。那是通州通臂拳的功夫,卻只怕通臂拳的掌門何曉勇也沒練到他這麽屈伸如意的地步。三娘暗暗一嘆,果然是盛名之下無虛士!卻見他把傷口上粘住的布條一條條撕開來——那血本已幹住,粘在布片上,那布片便如同長在身上了一般,他這麽一撕料來一定扯心扯肺、疼痛無比。
那漢子卻面色不動,依舊和那孩子平常說話,背後早露出一大片傷處,嶙嶙地透着白骨。等碎布都撕掉了,他一手端起壇中餘酒,默運玄功,不到一炷香工夫,壇中酒氣重又熱騰騰地沸騰起來。只見他倒轉壇口,把酒從肩頭直澆在那片傷口上,“滋”的一聲,樓上衆人“啊”地驚叫,不由都心底發怵。那漢子的唇角微微一動,三娘知他是要用酒勁燒灼傷口以免潰爛。衆人還在驚訝,那人卻已抱起孩子,看都不看座中諸人一眼,起身就走。
沈放見他行事奇偉,尤其在大庭廣衆之下敢直說“殺了幾人”,可見行的必是慷慨豪雄之事,不由大是傾慕。見他站起,連忙也起身叫道:“仁兄!”
那人不理,依舊朝樓下走去,沈放忙跟上幾步。那人忽一轉身,回過頭來,目中寒光逼人,依舊是一言不發。
沈放便覺心底一寒,卻微笑不語,伸手解下自己身上長袍,指指那人傷口,含笑道:“且免駭人耳目。”說着雙手遞了過去。那漢子看了他手中袍子一眼,又看了他一眼,再看那袍子一眼,想了一下,才說:“本來不必。”
他頓了一頓,方才接過,橫披在身上,也不看合不合身,更不多謝一聲,抱着孩子大踏步地去了。